可现在并不是送餐的时间。通常,除了早晚送两顿饭,没有卫兵会主动踏足这里。
仔细听来,那脚步中还夹杂着铁链的锒锒之声。一般的犯人是不会被押来这里的。此处乃是不祥之地,所以这个犯人也只可能是个不祥之人——与她一样。
牢房逐渐被火把照亮,锁链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他们出现在牢门跟前。
扑面而来的光刺入巫师的双眼。她本能地要抬手遮挡,但手腕立即被铐环割得一阵剧痛,于是只得眯起眼皮。伴随着卫兵的一声呵斥,铁链在石砖上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
待到光芒消退,牢门早已重新锁上。卫兵的脚步声沿着石阶飞速远去。
囚犯是个瘦小的女孩,身上衣衫褴褛,一双赤脚上满是污泥。她从地上坐起身,用上了铐的双手整理头发。她的头发半长不长,胡乱披散着,显然也久未打理了。但她的手腕没有烂疮,说明才刚被捕没多久。
巫师正暗自思忖着,却听女孩说道,“要进到这儿来可真不容易呀!”
她的口气十分爽朗,全然不像是个刚刚被关进监牢的人。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像一阵风闯进巫师的脑海,“呼”地将那些积聚起来的疑云扫了个七零八落。
女孩却又不说下去,只低着头琢磨手铐,一边喃喃自语,“这个好沉。”
巫师愣愣地瞧着她。卫兵早已离开,牢房内漆黑一片。女孩的身形是墙根下朦朦胧胧的一团黑影。她蜷起了腿,显得更小了。
这孩子肯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还没恢复过来,所以才会胡言乱语。
巫师明白过来。这孩子进来之前大概听说了什么,知道这里关的是个巫师。她或许以为巫师无所不能,解开个把镣铐不费吹灰之力。
她试着去运用口中那条陌生的舌头,好说出点什么来。她已太久没有用嘴说过话了,卫兵都惧怕她的声音。但现在,她必须得说点什么。
本以为女孩会拒绝接受现实,说不定立刻大吵大闹起来。结果她只“哦”了一声,然后就自顾自趴在墙壁上,用手指“笃笃笃”地敲墙砖。
巫师心想,她大概是又想挖洞逃出去吧。可这座塔是用坚石砌的,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打穿呢。这孩子实在可怜,已经半疯了。
她决定跟女孩聊聊天。无论如何,总比眼看着她这么白费气力要好。于是她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了。巫师心想。这孩子是恶魔的俘虏。她应该是趁着战斗间隙的混乱,从城墙的缺口溜进城来的吧,说不定是想找口吃的。士兵肯定把她当成是恶魔派来的探子了。不用说,她的父母要么死了,要么正遭受比死更惨的折磨。难怪她蓬头垢面、疯疯癫癫。
她不愿再刺激女孩,可一时又不晓得怎么接话,囚室中就又安静下来。
女孩仍锲而不舍地敲着墙。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像一条追踪气味的狗,不过狗是趴着,她是站着。
这时,墙面传来轻微的震动。那是恶魔的攻城器又在发射石弹,它们准备再次进攻了。
她嘀咕了一声,随即继续敲墙。一颗又一颗石弹击中城墙,但她的动作没再停顿。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终于找遍了一面墙,于是又换了一面,仍旧全神贯注,丝毫不显气馁。
“有的、有的。”她心不在焉地说着,就像是个一边做事一边还要安抚孩子的大人。
她仍与先前一样,一块砖接一块砖地敲过去,动作没变快也没变慢。巫师痛苦地闭上眼,不想再看。身下的震动仍在继续。攻击无休无止,只要巫师还在,恶魔就不会停下。城就快要破了,到时候一切都会结束。
女孩的毅力倒是不逊于恶魔。手指敲击石砖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在巫师耳中越来越清晰,好像死神迫近的脚步。巫师无端地想,也许这女孩其实正是死神本身。死神正在倒数她余下的生命。
女孩的手攀上她肩膀,鼻息在她耳畔萦绕。空气中的腐臭不可思议地消散了,一股奇迹般的温暖淌过她周身。她忽然觉得昏昏欲睡,仿佛自己化身成为婴儿,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她想,这大概就是母胎中的温暖,是她生命中最初的记忆。
于是她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暖流中,镣铐无声地从身上褪下,就好像清水冲走污泥。原本爬满蛆虫的四肢,现在却如刚刚降生时一般健全。
石墙绽放出白光。这是无比强烈、也无比柔和的,乳白色的光。
此刻,在笼罩大地的靛青色帷幕背后,于天地相接之处,厚积的晨光喷薄而出。
晨光中,旅人缓缓睁开眼,见到新生的旭日正驱逐着繁星。残梦仍在她脑海中萦绕,眼中所见似真似幻。她迷失在恍惚中,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来了,亦或者又坠入了另一场梦?
几次呼吸之间,这些漂流不定的思绪凝结成块,又在清晨的寒风中破碎消散。
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见同伴正向她走来,手中捧着水囊。
“来喝点儿,醒醒神。”那女孩将水囊递给她,“这儿的井水很清爽。”
旅人浅浅饮下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扩散开去。这水曾经比黄金更珍贵,人们为了一口水也许就要交换一条命。围绕着每座水井,沙漠部落之间泼洒了数代人的鲜血。
可如今,已不会再有人对水井宣示主权。这片大地上不再有人,也不再有动物和草木,只有无尽的沙石在永寂中迎接日出日落,直到时间尽头。
旅人从女孩手中接过馕饼,忽然说:“我们曾经见过,在别处。”
“一座监狱。我被关在里面,他们叫我巫师。”旅人说,“后来你出现了,把我从那里解放出来。”
旅人追忆着梦境,但梦中所见如掌中细沙,愈是抓紧就愈是失去。她已无法重温那难以言喻的安宁平和,所有回忆都没入白光,不可复得。
那白光并非太阳,也非月亮,亦非万千星辰中的任何一颗。在永恒中,哪怕星辰也会死去。但即使是永恒本身,也只是那白光中的一刹。
梦中,她在女孩的怀抱中睡去。而女孩接引她进入白光。
朝阳下,她面前的女孩有着两张面孔,一半清晰可见,另一半晦暗不明。
女孩露出和煦的微笑,说道:“我说过的吧?神们已经死了。”
当时,世界上有草木、动物,也有人。神们喜爱世上的一切,唯独厌恶人。因为人是祂们无法理解的东西。
人们的千万种语言充塞世间,让神感到无比烦躁,于是祂们决定消灭所有人。
神从虚空中创造出一头怪兽。它被赋予不灭的身躯,这样就无人能与之匹敌;它还被赐予一枚等同于神的灵魂,这样它就能如神们的心意行事。
龙巡回于世界上空。它吞下人,吐出山川河流、草木鸟兽。大多数人都被吞噬了,只有极少数智者逃过一劫。
智者潜入世界之外的夹缝,彼此隔离,苟活在各自的小避难所里。他们在避难所中度过了不计其数的时间,最终大多数人都屈服这种生活。
只有一个人不甘于此。为了寻找击败龙的方法,那个人一边探索世界,一边在避难所之间不断穿梭。一些智者称其为英雄,但更多的智者们被触怒了,因为这会危及他们的安全。这些人中有的逃得更深,另一些则企图终结这场冒险。
尽管困难重重,但英雄仍继续前进。经过千难万险,龙的秘密终于被揭晓。
英雄找出龙的灵魂所在,将它盗走。失去灵魂的龙不再能分辨神与人,于是转而吞噬它的创造者。
经过无数日夜的跋涉,穿越浩瀚无垠的死亡之海,如同当初英雄寻获龙的秘密那样,旅人与女孩终于来到了神的坟场。
不计其数的冢塔矗立在荒漠中,每一个都属于一个神。千万年间的风沙侵蚀抹去了神们的名字,巨大的石塔也纷纷倾颓。
风在废墟间回旋,发出长久的呜咽,仿佛死去的神仍在向世间倾吐祂们的仇怨。
在废墟的一隅,有块不起眼的石碑。碑文早已剥落,不可辨认。碑后的坟冢也已损毁,但阙口中却不见骸骨。
女孩的手抚过碑面。她在说着什么,但风扯碎了话语,旅人什么也没能听见。
忽然,一股既视感在旅人的脑中泛起。她见过这块碑。刹那间,眼底闪现出别处的现实,与当下的景象交错。
废铁在坠落。它从无尽高处的黑暗中坠下,落向无底深处的黑暗中。无始无终的永恒下坠。旅人见证了这永恒中的一瞬。她凝视着废铁,直至它消失在下方目力所及的尽头。接着,她继续迈步,攀登围绕巨柱盘旋而上的台阶。
她已攀登了不知多少岁月,但上方的台阶不见减少,下方的台阶也不见增多。一路上,陪伴她的只有死寂。偶尔,上方会坠下废铁,它们形态各异,无声地掠过旅人身边。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迈开沾满油污的双脚,一味地攀登着。
古树从巨柱的表面生长出来。它的根须深植在柱体内部,金属管道们相互之间纠结缠绕,难分彼此。古树的枝杈干瘪枯瘦、锈迹斑斑,枝头仅存不多的零件也都摇摇欲坠。
旅人向上方伸出手,五指张开,似乎是要抓取什么。片刻,她收回手,说:“它就在高处。”
旅人上前一步,触碰古树的枝杈。枝杈忽然颤抖起来,锈铁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尖啸声串联成的旋律在黑暗中激起回响,声音相互交织,变得越发难以辨认。震颤逐渐由强变弱,回响也随之远去,最后完全消失。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树说。它的声音不像先前那般苍老了,“神们都已死了。”
她继续向上攀登。又不知多少岁月过去。从上方落下的废铁越来越多,似乎这金属深渊本身也在渐渐腐锈。阶梯早就不再连贯,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管道之间手脚并用地攀爬跳跃。
她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有时只是擦破皮肉,有时则被刺穿躯体。但她一次又一次重新启程,在身后留下绵延的血迹。
顶端的一切都锈蚀不堪、摇摇欲坠。她每走一步,铆钉就在脚下纷纷崩落。白光近在眼前,可通向它的道路正在坍塌。
她迈开残缺不全的双脚狂奔起来,在整个顶端轰然崩溃的刹那,朝深渊纵身一跃。
怀着无法言喻的安宁平和,旅人随废铁一起落向无底深处。
水的浮力托举着旅人,水波将她送上滩岸。她睁开眼,所见是一片沙中绿洲。远方的沙丘此起彼伏,环绕着一汪碧水。
她爬起身,漫无目的地四下眺望,不知该去何处。忽然,前方的草丛一阵骚动,受惊的鸟群四处飞散。紧接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奔出来,一头扑在水边。
那人没牵骆驼,也没包袱。旅人想,这大概是个落难者。落难者连饮了几口湖水,一翻身仰面躺倒不再动弹,看来是累极了。
旅人走上前去,想问问他此地究竟是何处。可没等她靠近,一大群乌鸦突然从落难者的长袍里窜出,就像一股黑色喷泉。伴随着不祥的叫声,群鸦如漩涡般在湖上盘旋。
她拾起长袍,发现右侧衣袖上沾着血。血迹陈旧,已接近褐色,从形状来看是喷溅上去的。
旅人将袍子从内到外翻找了一遍,除几枚钱币之外一无所获。钱币很旧,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但质地都是金子。她正要将金币揣进怀里,手中的长袍却忽然化为沙土,金币也成了石子。
她抬起头,见有一头骆驼立在沙丘顶端,骆驼背上的人正冲她挥手。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头顶的鸟群不知何时居然变成了乌云。一眨眼,骤雨倾盆而下。四周的草木开始消失。果实开成花朵,花朵缩回花苞。仿佛是时间在每一株植物上飞速倒退,转瞬间已过去上百次枯荣。
旅人的衣服也成了尘土,逃上沙丘的她完全赤身裸体。回头望去,雨已停止,绿洲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滩湖水。
旅人发现,女孩的衣襟处也沾染着血迹,那位置正是心脏所在。
“那个人身上也有血。”她说,“那个变成乌鸦的人。”
“是我的血。”女孩说,“他刺了我,为了抢走一点钱。”
“在这儿我不会死。”她扯开蒙面的头巾,露出一张久违的脸,“暂时还不会。”
女孩并非旅人记忆中的那个人,尽管她们有着相同的样貌。
旅人随她一同上路,踏上穿越荒漠的旅途。途中经过许多绿洲,不时地遭遇在那儿歇脚的驼队。绿洲本就是商人的必经之地。偶尔,两人还会见到村镇,从几十人的小聚落到数百间泥屋的大城镇。但女孩从不停留,也不与人们接触。她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继续启程。
无论她们走了多远,名为“回归”的异象始终是尾随而至。绿洲、村镇、人群,在她们经过之后便都不复存在。她们的身后只有空无一物的大地。
在路上,旅人问女孩,所谓的“回归”究竟是什么?她曾在别处听过这个词,但不明白它的含义。女孩回答,回归是一种不可抗力,这世上万物都受其影响,最终都会退回它们诞生之前的状态。
所有生命,除了人。所有与人有关的都被消灭,因为它厌恶人。
龙不仅吞噬了神,它还继续吞噬世上其它生命。人们不断见证世物被龙抹消的瞬间,他们将这称为“回归”。哪怕是英雄,对此也束手无策。于是,英雄放逐了自己,效仿早已陨落的智者们,蜷缩进世界之外的夹缝。
在无尽的流放之路上,英雄见证着世界因自己的鲁莽而走向消亡。人、鸟兽、草木;大地、海洋、天空;日月、星辰、时间。所有的一切终将不复存在。
英雄与神们被葬在一处,可其实她不在那儿,神们也不在那儿。英雄为神们造了冢塔,而女孩为英雄立了墓碑。
“因为她把生命给了我。”女孩说,“她想让我活下去。”
“曾经是。”她说,“我被以工具的身份创造出来,但是以人的身份降生在世。”
陈旧的梦在旅人脑海中浮现。她想起了监狱和战争。她被称作巫师。
女孩托起旅人的手掌。在掌心中,白光静静地漂浮着。这是连龙也无法触及的,安宁、平和的白光,正散发着母胎中的温暖。
女孩说:“在这光芒中,英雄孕育了我。她是我的母亲。”
白光化作一支匕首,落入旅人掌中。女孩拢起旅人的手,将匕首指向自己腹部。带着怀恋的神情,她说道:“让我成为母亲吧,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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