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一座滨海的偏远城市,它位于高纬度的北境,那里冰厚到车可以在上面行走;它拥有著巨大的港口,名字叫马丁内斯(Martinaise),曾经是一个伟大公国的首都,然而在几次大规模社会运动后,国外资本、佣兵、甚至连毒品都连番蹂躏这块土地。马丁内斯破败不堪,漏出铁架的破败雕像,泥泞的道路,甚至连打渔小村都宛如鬼镇的。这是一座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在马丁内斯滨海区的的一个廉价旅馆里,一个全身赤裸、打破了玻璃、还喝到失忆的男人醒来了……这就是我们主人公哈利(Harry Du Bois)登场时的场景。
这种丧气的开场,与其说是一个失败的中年人生,不如说是具象化的前苏联百姓的精神写照:我甚至怀疑,主创人员在编写剧本时,应该人人手拿白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又或者,他们身边充斥著类似的声音:老年人抱怨著,说以前的生活虽然很难,买不到足够的食物,但工作住房至少是国家分配,而人们也不会因生存压力去放弃他们喜爱的诗歌;中年人则从支持改革的热血青年,转变成痛感被欺骗、被剥削的中下阶层。不论学历高低、有无重大科研贡献,到最后大家都只能在路边摆摊。青年人陷入强烈的虚无主义,否认苏联历史上的卫国英雄,甚至有的人还认为当年纳粹要是能占领苏联就好了。当然这些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纳粹曾在乌克兰肆意屠杀斯拉夫人、希特勒的目标是把整个莫斯科给铲平……
迷惑、愤怒、无奈、怨恨,这些都是那个时代前苏联人大部分的精神面貌,也是我们主角哈利的精神状态:在面临爱人离去,事业碰到瓶颈时,他直接选择喝个烂醉,喝到肝损伤,甚至还喝到失忆;对于那些快速丸兴奋剂他来者不拒,因为他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即便自己曾获得警局颁发的最高荣耀,甚至还能当上警长……
《极乐迪斯科》与其说是一部破案小说,不如说是一幅素描,一种关于前苏联人的精神素描:这个成立仅仅六十九年,却改变半个世界的政权,在镰刀斧头旗底下生活的老百姓,他们是怎么看待生活,看待世界。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用油画去描绘游戏的人物与世界吗?因为印象派捕捉的,是穿透表面后的真相。
我听人们讲瑞瓦肖(Revachol)如何对应俄罗斯(Russia)时,总会觉得这座城市就是以圣彼得堡作为原型。作为俄罗斯前首都,圣彼得堡是一座建立在泥泞的沼泽地上的城市,人们传说,圣彼得堡的地基下,埋藏著大量打地基时随地掩埋的尸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类似孟姜女的故事)。即便如此,今天的圣彼得堡依旧光彩夺目,即便它经历过纳粹的围城、大量的人吃人事件等。
游戏里的马丁内斯,其实是一种混合物,它有着圣彼得堡的历史,包含列宁格勒的一些特性,却杂糅许多卫星国家都市的现实:破败、坍塌、野藤爬满了墙壁。以前的它有多光辉,现在的它就有多破败。当然,这是除圣彼得堡以外卫星国城市的现况。
在《极乐迪斯科》里,每一个区域都是一段象征:一个埋藏在书店后面的破败商业区(依我看来,这里原来应该是座商场),往东去就是盘根错节的硕大港口,西边则藏有一座破败不堪的渔村,里面除了老太婆伊泽贝尔·沙蒂外就是一拾网人莉莉恩带著三个小孩:西北边有座无人礼拜的教堂。再往西走则是菲尔德大厦的遗址,甚至连行刑弹孔都被人们保留下来……
《极乐迪斯科》最先吸引我的,是旅馆旁边的破败商业区。当你按门铃时,会出现混乱的杂音,仿佛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但当你爬上顶楼与骰子制作人交谈时,会发现这里早就没人了,你听到的声音有可能是录音。
这种时空错乱的写法,我最早看到是出现在《静静的顿河》:一个死亡的士兵的家书被敌方收刮,在阅读这些书信时他们还在踢死者的尸体。事实是,这个商场已经彻底死亡,而人们只能在往日的录音和遗迹中去猜想当年在这栋楼里,有多少个青年,想用疯狂的主意去赚钱,去改变世界。所以他们添置了无线电台、开办了健身馆、甚至添购了一台以熊为外壳的冰箱。然而事实是,这些商业计划付诸东流,最后人们离开这个商业区,只留下一段都市传说:受诅咒的商业区。
事实是,在苏联解体时,许多知识份子在面对一个全新的社会与资本环境后,他们手足无措,被狠狠地打在地上。这些“前苏联人”,早已习惯政府安排一切:政府根据一个人的学历去安排工作,并配置相对应的房子。但在苏联瓦解,外国资本进入的初期,那些“所谓的”苏联中产阶级,发现他们的积蓄一夜之间蒸发,原本可以买汽车的卢布最后只能买一包烟。工作也没了,科研单位收编甚至倒闭。而大量倒卖外国货的“倒爷”开始发家致富。同时俄罗斯黑帮也不再掩饰,除了大量的军火走私外,他们还会把很多住在莫斯科的人的房子透过诈骗的方式骗到手,而那些失业的人只能流落至乡下,有些人不堪屈辱选择自尽;然而当初也是这些人,支持叶利钦的改革,并在改革后痛骂自己被骗……二次大战结束时他们骑马扬鞭地走进柏林,苏联瓦解后他们只能祈求外国人多给点美金。
当然,苏联已经瓦解三十一年了,俄罗斯凭借其资源和科技在慢慢恢复,但它以前所创建的许多东西到现在都无力维持。比如它在堪察加半岛的许多军事和科技观察站,就因为常年疏于守卫而逐渐荒废。西伯利亚的许多城镇甚至需要政府补贴,才能维持一个基本局面。所以那个荒废的商业区,与其说是针对哪栋真实存在的倒闭商场,不如说是对苏联瓦解后加盟国各国的经济情况做一种影射(这么说的话,那头北极熊冰箱就更富有黑色幽默)。
既然聊到了军事遗迹,这就不得不提马丁内斯和他北边的那座被弃守的军事据点了。
首先是那个玩球的皇家龙骑兵雷内·阿诺克斯。在欧洲近代史上,除了拿破仑外,沙皇的龙骑兵也是出了名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沙皇的龙骑兵很多是哥萨克人,所以游戏里的老兵刻意弄了个黑人形象的,或许也是另一种隐喻。
游戏里还特别提到两个残存大两军事遗迹的地方:西边的菲尔德大厦旧址和北边的荒岛。先聊北边的荒岛。要知道喀琅施塔得就是一座位于圣彼得堡以西的一座岛屿,有著看守这座城市的重大任务。一九二一年二月,因反对“战时共产主义”,喀琅施塔得的水兵开始集结抗议,公开并反对苏维埃政权。当时列宁派军事委员会负责人托洛斯基去负责镇压。这些水兵全部都没投降,部分战败者跑到芬兰,并在苏芬战争后被抓回来处与极刑。
地理上的位置可以相对应,那老兵伊索夫本人呢?在《静静的顿河》里,主人公格里高利曾经躲在一个小岛上,去躲避红军的追捕:虽然他战绩卓越,但因为当时情况混乱,格里高利在红白两军阵营里反复横跳,最后为了躲避大胡子将军布琼尼——顺便一提,这位老哥萨克可是在卫国战争时提出保留骑兵来对付纳粹——的追捕,跟一个白军军官守在岛上。最后因为互相猜疑,再加上布琼尼逐渐收复顿河南岸一代,所以他们分别离开小岛。当然,一位是革命遗老,一位是裹挟在时代里身不由己的哥萨克骑兵,但他们都是被时代所遗弃,最后因某些事件而被迫放弃他们固守的小岛,回到那个他们已经无法融入的新时代。
第一是俄罗斯的宗教观。我们都知道,斯拉夫人的主信仰是东正教,那是一种脱胎于拜占庭帝国、偏希腊化的天主教。但苏联是强调无神论的,整个苏联曾经发生过类似英国宗教改革时的事:士兵冲进教堂并收刮昂贵的礼器,神职人员全部抓起来送去劳改,甚至连斯大林同志把莫斯科地标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给炸了,用来改建苏维埃宫的(但没盖成)。本来在西方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教堂,被人荒弃,甚至变成瘾君子聚集搞派对的地方去了。
阳极音乐(Anodic music)的原型可能就是八零年代流行的电子舞曲,也就是我们统称的“迪斯科” 。这种音乐的特性就是用大量的合成器,用类比音讯(Analog)和滤波器(Filter)去雕塑各种声音,然后用键盘演奏。
这种音乐首先是从德国的发电机(Kraftwerk)开始,尔后由英国的新秩序(New Order)开始推广,然后在八零年代红遍全世界。现在很多人追捧的蒸汽波,很大一部分就是当时玩迪斯科的日本音乐人的作品。
其实早在摇滚乐(七零年代)时,西洋音乐就开始渗入苏联。除了捷克地下音乐大佬宇宙塑胶人外,俄罗斯摇滚教父柳拜(虽然他们的出线已经是苏联解体后)也是早在苏联时期就开始接触并学习西洋摇滚。但这些我们现已习以为常音乐,当时苏联官方的态度是反对和打压的。宇宙塑胶人早期的演出非常地下,很多都是靠口耳相传来通知演出场地;而外国唱片的管道也非常难得,就跟苏联时期买条牛仔裤一样,需要透过大价钱和硬关系才能获得。
当然,当苏联瓦解,人们的精神活动开始解放后,本来被强力打压的东正教卷土重来,很多老党员在临终前也开始上教堂(俄国有句俗话:你在四十岁前可以胡作非为,四十岁之后就只剩祈祷了)。而西洋音乐也毫无限制的传入俄国,那些红军歌曲变得如古董般被年轻人排斥,大家都用最新潮的乐器去谱写俄罗斯流行乐。原来那些被视为不可撼动的正统被人屏弃,似乎俄罗斯一直就跟西方紧密融合。
不过您可以找找歌曲“再见,莫斯科”(До свидания, Москва),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报刊亭旁的种族歧视者,他歧视任何非白人、非瑞瓦肖本地人,于是乎他对金的不客气激怒了金.同时他对跟他同一情况(都在路边摆摊),但仅仅是外国裔的席勒表示对这种人的不屑。然后就是那个著名的测颅先生了,根据他的身型还有口音(新版本的配音),可以看得出他基本是黑人,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说主角原来的种族(白人)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但如今他们只能沉溺在毒品和酒精里。当然还有因乱说话而导致艾佛拉想给他一个警告的盖里,欺软怕硬最后还被主角“惩罚”了一下。
苏联的民族问题一直是一个难以解决和定论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列宁会选择斯大林去负责刚成立的民族委员会。尔后在红白内战时期,高加索地带因期复杂的民族关系(哥萨克、斯拉夫、格鲁吉亚、阿布哈兹、亚美尼亚等),所以列宁派斯大林去负责荡平这里的问题。尔后在斯大林与布琼尼的合作下,苏联把最后一位白军的将领邓尼金赶出苏联国境,并用军事的力量镇压这一带的反动组织(斯大林的格鲁吉亚老家也曾发生动乱,斯大林直接派兵镇压)。尔后这一带的民族问题在“苏维埃”的大旗下被暂时搁置,大家都认为自己是“苏维埃”人并开始慢慢融合。
然而在苏联瓦解之时,南俄发生了严重的暴动事件。格鲁吉亚人开始四处追杀生活在那里的斯拉夫人和亚美尼亚人,大批难民逃到莫斯科并饱受虐待和污辱。在莫斯科,除了正统俄罗斯人以外,还聚集了大量前苏联加盟国的百姓或难民: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甚至部分白罗斯人。我们或许觉得这些国家脱离俄罗斯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但事实上这些“前苏联”人普遍都是讲俄语,他们已经习惯了与斯拉夫人交往(尤其是中亚四个斯坦国,会脱离俄罗斯部分是因为俄罗斯不愿意在供养他们),所以他们的百姓也愿意去莫斯科去寻找更好的机会。但也因为过往的历史(比如苏联在乌克兰征粮征到那边发生饥荒),所以俄国的民族问题并不比美国好处理;同时他们处理问题的办法,也比美国更血腥、暴力。
“没有国家是为了别人来享福而去建设的”,俄罗斯的民族问题,远比游戏里提及的复杂且棘手。游戏里你可以痛斥报摊小贩,惩罚盖里让他赔钱,甚至猛踹测颅先生一脚。但不幸的事,现实往往是反过来的。
我不了解齐泽克的哲学理论,所以对“灰域”没有什么很专业的意见。但根据我对苏联史浅薄的了解,觉得“灰域”也可以解读为“每个人心中的斯大林主义”。
大家都知道古拉格,也读过很多关于古拉格管理时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然而劳改营之所以恐怖,不光是它极其残酷且无情的管理机制(比如索尔仁尼琴指出的“按劳分配”制度),事实是在斯大林时期,整个苏联都活在监控与告发的状态。
关于契卡抓人的事迹,我可以大约举两个:在苏芬战争结束后,很多被释放的战俘在简单的审问后直接被丢到古拉格去劳改。而这种战俘被丢进劳改营的事情一直持续,从苏芬战争到卫国战争,不论胜负,不管理由,很多老兵回来后就直接丢到劳改营服刑。更有甚者,因为卫国战争时缺人,很多服刑人被暂时放出来参战,然后战争结束后再回劳改营继续服刑(然而你可能想不到的,许多劳改犯因为没能参与卫国战争而懊恼悔恨不已)。敌占区的东欧也是同一情况。在苏联红军解放东欧后,很多服务与纳粹的乌克兰人、白罗斯人被枪毙外,许多平头百姓也是直接被审被抓(契卡说:你们为什么没有逃往苏联或者加入游击队?)。甚至还出现被告人请审问者指定他叛逃那个国家这种荒唐事。
在战争状态如此,在平常日子也没好过到哪。著名的英国学者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曾在战争结束后拜访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当时斯大林还活著)。他与《齐瓦哥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Пастернак)、白银时代诗人代表之一的阿赫玛托娃(Ахма́това)私下见面,互相分享文学心得外,伯林也表示了从脚踏莫斯科的那一霎那,监视就开始了。而且伯林与两位作家的见面,基本都是私底下偷偷见,因为他们害怕被人举报。要知道当冯·勒布围攻列宁格勒时,阿赫玛托娃跟列宁格勒城民坚守在这座城市里;然而战争结束了,他们的生活却比战前更加的紧张,尤其是对她的指控曾差一点把她抓进古拉格。
讲到这,我想指出我对“灰域”的看法:与其说它是一种高度抽象的哲学世界观,不如说它暗指斯大林主义下人们内心的阴暗面:除了四处安排监听器的内务人民委员会外,人们常常会因为互相告发而打入大牢。很多人可能因为一句玩笑话就直接被丢到古拉格。然后等他们回来后,却发现告密的居然是跟自已的平常颇为交好的邻居,甚至是友人。于是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在想保住自己,而他们公认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出卖对方。这种弥漫整个苏联的冷漠与无情,让斯大林主义激发出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邪恶。所以他们都说:每个人都是受罪者,同时也是加害者。在这种“灰域”底下,没有人是无辜的。
当然,在斯大林死后,这种滥抓犯人的情况收敛很多很多,但是契卡依旧器而不舍地监控人民。于是乎百姓发明了“浴室密谈”:两个人跑到浴室去聊天,聊的过程中开著水龙头,有些时候甚至直接对著天花板喊:您好啊,警察先生。
当然,这一切都在苏联瓦解后烟消云散。但并不是这个监控过程取消了,而是采用更隐秘,而且全球通用的办法:互联网。
《共产党宣言》开头就说:“一个幽灵,飘荡在欧洲的上空” 。这个“幽灵",可以视为传说中的伊苏林迪竹节虫:一直存在,但不是人人可见。它的存在可能比人类历史还要古老,且世界各地依旧有不少人依照这种精神过活。早期创造美国的清教徒、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爱斯基摩人、甚至选择远离纷争的隐士团体,都选择这样的共存生活。
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中国就出现一个类似苏维埃的团体:墨家。他们强调“兼爱”(爱无等差,众生平等)、非攻(天下大同,不分国界)、节用(反对浪费,拒绝装饰)。曾经这个团体被视为显学,并针对强调等级之分的儒家发起强而有力的攻击。然而到商鞅、韩非子等战国末期,墨家声势已经大不如前了。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墨家基本已经销声匿迹,一直到民国重新审视儒家以外的学术时,才被人提及和重视。
对大部分的人而言,爱无等差、无私奉献、屏弃装饰这些原则,太苦、太难、也太单调。它否定人性中对“好”的渴望与需求,打压了人们对改善生活的积极与动力。苏联或许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出现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外星人、甚至连“网路”都是他们发明的:但他们没办法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更无法激发老百姓去创造更大财富的欲望。人们常说,苏联可以生产大量的飞机坦克,但他们的工厂连一台烤箱都生产不出来。事实证明,如果再给俄国人一次机会,他们依旧会选择放弃苏联这种制度。最好的明证就是,其实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并未解散,他们依旧参与大量的政治活动,甚至包括竞选国家杜马。然而有趣的是,没有太多人愿意给俄共再一次机会,他们在杜马议会的选举一年不如一年,且没人知道这现象会不会继续下去。
当然,只要世界还存在不公,存在剥削与压迫,就总会有人秉持墨家的侠义精神,出来带头反抗这些“人性之恶” 。但当被压迫者翻身上位后,就像那隐喻《动物农庄》猪老大的艾佛拉特那样,成为一次又一次的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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