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中“绝叫”这个词在中文语境并不常见。可以想象为腿被刹车不及的卡车卷入轮底拖拽三百米时,受害者发出的声音。
本书作为社会派推理小说新秀,获奖无数本就体现其技术水平,也不缺我一篇随笔的美言;至于什么是社会派推理,也是能大谈几十分钟的文化课题。我暂且不想从这些方向切入,本文的内容更多在于内容提及的社会现象,叙事手法,一些作品联想,以及对于本书的一点点质疑和反思,可以说是书本之外的讨论了。
或者说,我没把它当成一本书。一定要说的话,就借用我特别喜欢的《体验引擎》里的描述:《绝叫》是一台推动脑中情绪轰然前进的、生成独特体验的引擎。我要做的是把引擎在我脑海中的产物挖出来和你们分享,以及推荐你们也试试。
本文对于将要讨论的内容有部分必须的剧透,但我会在确保不影响阅读体验的前提下表达出来。
我一直开玩笑说《绝叫》有一大好处:如果你不熟悉日本当代史,《绝叫》能给你普及大部分重大事件;如果你已经很熟悉日本当代史了,跳过那些内容只需要一下午就能把《绝叫》看完。
介于两个极端之间的话,作者对于日本当代大到自然灾害下的人们和各产业法律的漏洞、小到风俗产业潜规则和凶杀犯的心理无微不至的了解也会让人惊讶。哪怕我并不生活在日本,很多细节的真实程度也让我身临其境并且深信不疑。我甚至像看陀氏《罪与罚》时一样怀疑作者真的杀过人,潜逃出来改头换面当作家了。
为了让读者观察日本当代被天灾人祸轰炸得千疮百孔的社会,本书准备的透镜是这番荒凉背景下两位同样难以在社会中平凡生活的女性。通过“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一人称”的叙述转换,带着我像坐在摩天大楼顶端的旋转餐厅一般俯瞰被现代社会发展所踩在脚下的沉重代价,感到心悸又刺激。
全书几乎没有大段落,都是生怕露馅般偏执的精简。作者只说必须的信息,然后从你面前跑开,把你的视线引到沉浸式戏剧的下一间舞台。对于我这种对于小说的印象还停留在近代的读者而言,像是只存在古典乐的世界里飘来了一首《Soon May the Wellerman Come》——意外于其浅显和现实,于是就露出破绽在情感上被深深割了一刀。
上一次看到如此精致又恰到好处的故事,番剧里是《91 days》,戏剧里是《丽南山的美人》。前者有着同样宏大的布局讲述复仇故事,后者又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琐事被有诗意的讲述出来,都是相当切中我胃口的作品。
三段故事都绕不开有关社会秩序的讨论和暴力规训,以及机缘巧合下被稳定的社会所抛弃,跌跌撞撞向着美好生活的平凡人们。不能说像《等待戈多》,或者说应当是现代化的《等待戈多》——就像《Soon May the Wellerman Come》这首歌一样,人们在等的是很实在的生活必需品和娱乐,也相信它们本应当按部就班的到来。但正是那些“本应当”反而导致了悲哀的故事,这种“迷人的残酷”总让我欲罢不能。
提到反思社会规训,就不得不提到近期的另一部作品《漂流少年》。这部番剧以高度象征化的想象隐喻了青少年接受规训融入社会的、被称为“成长”的过程。只不过相对于《绝叫》,《漂流少年》并没有选择时代变迁的竖直纵深,而是同龄万象的水平辐射。
与《绝叫》批判社会各界的指名道姓不同,《漂流少年》高度象征化的隐喻给到我独特的体验。《电影,作为隐喻的艺术》中有提到,在高校孩子们作为全社会缩影的易装下,记录着权力结构、舆论场、货币关系、秩序的规训等等现代性问题。
但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超乎于内容的隐喻,同样包括配合文本隐喻的独特蒙太奇手法。克里斯蒂安·梅茨就曾提出过传统电影剪辑系统通过“相似性”、“联想”、“对照”等,从现代意义上理解的隐喻手法为蒙太奇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也就是包容性。
就好比当我们看《漂流少年》或者《让子弹飞》、《一代宗师》时,一旦感受到其中的隐喻元素,总能很自然地对于导演们极具个人风格的镜头和蒙太奇展现出极大的包容。一切似乎都是合理的,为了包住赤裸裸的伦理、暴力、价值观、意识形态等,撑到再变形的包装纸我们都不会觉得意外——毕竟包住了那么大的话题不是吗?
在看完两部作品之后我都曾对于一个问题感到深深的迷惑,那就是在当时的环境下,到底什么能算作正确;又或者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什么能够改变这种悲惨境况。
日本当代经济衰退,所以犯罪就情有可原了吗?如果不是,那又要格外的批判吗?社会动荡导致的犯罪与太平日子里的犯罪需要去区别对待吗?|
他们还只是高校学生,所以犯错就情有可原了吗?如果不是,那又要格外的批判吗?从“大人的世界”遗留下来的糟粕和幼稚本真的“恶”需要去区别对待吗?
他们又要怎么做的更好呢?他们又哪来的变得更好的可能性呢?
两部作品里发生的很多事情让人同情而愤懑,但细想又会发现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没有道理,这种无力感很符合福柯定义下的暴力规训。就好像学数学,我们第一次在学校学数学时,大概从来没有人和我们解释为什么一个十字就代表相加,两根横杠代表相同。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记住这“毫无道理”的符号秩序,才能够最基本的进入和理解人类社会数千年积累和传承下来的知识殿堂,并做出贡献。可儿时我们哪来为人类献身的觉悟,还不是因为要哄好家长免得挨皮肉之苦。
《绝叫》和《漂流少年》中也不乏这样的桥段,我们在社会生活中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很多没有道理的规则和秩序,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原理;大多时候也不是完全因为认同或者觉得合理才去学习,只是不学我们就会处处碰壁、遭受冤屈困苦。单单只是趋利避害,已经足够造就我们还不需踏入社会、站着说话不腰疼时所瞧不起的样子。
这种意义上讲这样的规训就是正确的了吗?又或者我们“没有办法”做出判断?连好和坏的区别都没办法区分,只能任凭时代推动着我们机械的前进,有空喘口气的时候写篇不痛不痒的读后感自我感动?
重复堆积的无力感让我想起了曾任美国劳工部长的Robort Reich坐在街边石阶上的落魄身影。至于为什么我的思维如此跳跃,我慢慢和你说。
放屁。我本科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读经济专业只不过是因为高中时候数学学不好,学文科天赋又比不过别人。只能找个中间专业混混日子这样子。
我大三那年机缘巧合下看到了《Inequality for All》这部纪录片。曾任劳工部长的Robert Reich在纪录片中分享了当时美国中产阶级与工薪阶层生活质量的大幅下滑,以及他个人所做的很多努力。我看着这位身患侏儒症的智者奔走呼告,设身处地探寻工薪阶层的态度和想法,又分享了自己写书教书的动力。我心目中经济学家的形象慢慢形成了。
最打动我的两段镜头,一段是他在节目中的一段喜剧表演:身材矮小的他装作特工的样子,用车作掩体时只能不停起跳来射击;另一段是他瘫坐在街边、脸凝成一团在打电话。
他刚说完自己三十年来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但数据凑到他耳边说一切还是在悄然滑向深渊,到底要怎样才算够好;立马又说,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乐天主义者,所以想要教书,想要在电视上和全国观众开自己身高的玩笑,因为他相信这样可以切实带来对于社会的改变。
自那时候起我慢慢离金融事务所和银行远了一些,选课方向偏向了公共政策和环境经济。其中一门的最后一节课上,教授语重心长的和我们说,经济学是一门关于犯错的学问。你可以说所有经济理论和政策全部都是错误的,全部都带着风险与不幸。我们作为经济学者当然清楚,在日复一日集全院之力计算的可能性突兀的被现实一巴掌抽碎的时候,我们当然也知道这一切“毫无道理”“没有办法”。很多人拿“看不见的手”当笑话,只有我们清楚很多时候那是多么恐怖的东西。
但经济学者的工作就是将这种委屈和悲情嚼碎了咽下去,带着它一起睡去,然后第二天同样精神饱满地上班,继续去想一切办法避免同样的惨剧再次发生。尽管我们知道面对社会混沌的变化我们可能什么也不可能准确预测,我们也依旧要想办法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推进人类知识的边界。
虽然上面的话由于我的印象和情感体验被添油加醋了,但大意没变,也让我深切的感受到了经济学的文科部分的推想能力,以及理科部分的分析能力。哪怕是在看《绝叫》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也有课上讲解日本经济危机的个别案例,以及那些有功有过的经济政策;亦或是单纯的去想“要怎么办才能不再有人过上那种生活”。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无法被《绝叫》中作者安排给阳子的走上犯罪之路的辩护所说服,也在作者缜密逻辑的引导下勉强保持了清醒的事实判断,发现了一些我个人并不能认可的思路轨迹,在下一章节和大家讨论。
故事前期很直白的交代给读者,有关主要人物铃木阳子的不幸,为她后期的违法犯罪做铺垫,让人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用扉页的一句话描述就是,“她不过是被动的、毫不自觉地、走一步算一步的、竟然就这样来到地狱的最深处。”好像一切的自然发生给了她最好的辩护。
这样的思维推演在书第372页到373页的短短两页第一次赤裸裸的暴露成文字,也是阳子彻底堕落为犯罪分子的转折点。但我将整个思路整理出来后,又怎样都觉得格外的诡异。在此也写给大家一起来感受一下:
人和万物同属自然现象-人无力改变命运-有神的存在决定命运-神将命运全部的前因后果都决定了-人因为无知不可能预测命运的安排-人可以为所欲为,反正有不可参透的命运-人是自由的
最终得出结果,人可以犯罪,可以草菅人命,如果是为了追求美好生活的话。
我当时看完先是愣住了一会儿,差一点就被卷进去带走了;然后下意识大喊出声“差不多得了!(いい加减にしろ!)”我知道你很惨,但你也给我把其他人的命当人命啊混蛋!
上一次看到这种辩护逻辑还是在《声之形》的动画电影。《声之形》漫画原作讲述了欺凌听障同学的男主在同样经历欺凌后产生共情,最后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赎罪和自我救赎的机会。但电影限于篇幅删去了男主大段成长过程中的自我反诘,显得整个故事有点像是“我也被欺凌了,那你就原谅我当初欺凌你吧”的无理取闹。
《绝叫》通篇也给我这样的一种奇怪的感觉。阳子口口声声说着追求幸福生活,结果原生家庭、经济动荡和自然灾害让她变成了窦娥式的悲惨女性形象。但像这般“我已经很可怜了,所以我后来变得可恨也很正常吧”的转折还是有些突兀。但如果全篇主线的重要人物阳子被解读成剧情工具人,又未免有点冒犯作者的意思了。以故事布局和措辞习惯来看,作者又不像是单纯想推剧情的人,不然也不会分到社会派推理的类别。
那么大家是怎么看待这种逻辑的呢?这到底是人面对未知的未来,无力感的必然产物?还是只是《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般惧怕面对杀人的现实而编造逃避的借口呢?
这就衍生出了我的另一个质疑。对于本书的很多评价都表示,作者身为男性却对书中两个同为女性的主要角色有着相当细腻真实的心理描写,而不仅仅是社会背景下的生活纪实,这是难能可贵的。
可反观故事后期走向,尤其是阳子在自己“人生战略”上的欲望和方向——限于自己“不太剧透”的承诺我只能表述为——大都是掠夺、霸占、侵略、破坏、狂妄、独断这般极具野蛮的攻击性的,而这些又往往被认作是男性视角(对待女性)的特征。我也在联系我认识的大多女性朋友,询问她们在读过之后的感受。
这可以说是作者实际在借由女性角色的第一人称掩盖住自己男性视角的特征吗?抑或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是角色身为女性在当代日本社会受尽迫害后被男性视角同化,最终导致了自己精神分裂般的疯狂?
这两个问题把我对于《绝叫》掏心掏肺的赞美卡在了嗓子眼。我也很推荐大家在有机会读过原书之后来评论区和我交流想法。文章一直会在,我等你们。
大学里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戏剧,研究生读了管理因为刚好拿到了offer,现在在游戏行业因为喜欢,然后家里也不支持,同时也在催婚,因为我还单身。
我听说人脑的运作方式是,对应激素是否达到阈值决定了我们是否具有某种特定的情绪。就比如快乐,不是说人脑分泌快乐激素和伤心激素,而是有一个阈值,就像六十分及格那样;激素及格了我们就认为这种情绪是快乐,没及格就觉得自己难过。身体状况影响激素,成长过程影响阈值。
所以说不定每个人一辈子都是快乐的,只是我们觉得够不够快乐的问题。
我果然还是觉得很多事本应该有道理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乍一看我好像对经济学发表了什么一腔热血的评价,但冷不防又去做戏剧,之后又回去读商科,读完了去做游戏策划。毫无道理可言。
但我自己在像书中角色一样回望过去的时候,反倒把每个细节看的真切,我做出了我自己的每个选择,在过去每一秒的自己指向的都是我现在站立的位置。如果一定要说人是自然现象,这才是顺理成章的感觉吧。
像我一直说的,真实发生在当下的一切已经是最好的可能性了。我们只是需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告诉自己。
哈哈哈叶直中显到现在连自己的百度百科词条都没有太可怜了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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