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森林还是海?对我而言,一切都始于十三岁的暴雨之夜。那一天,我把父亲推下灯塔。父亲没有立即死去,我看见他的胸膛还有起伏,但等灯塔的光转过一圈后便没了动静。狂狼冲上礁石,海水淹没了尸体,带走了他,没留下一丝血迹。
雨水打在我身上,把我浑身浇透。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有没有哭,我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事情是我想叫喊,但张开嘴时却忍不住呕吐。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光仿佛转了无数圈。
暴风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寒冷和恐惧让我接近虚脱。我躲进灯塔,又冷又饿。油灯早已熄灭,我重新点了一盏,然后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喝了点水。我有尝试去吃些什么,可是刚咬下一口就吐了出来,食物的味道令我反胃。
也许我应该先说明下自己的情况。我出生在康沃尔的彭赞斯,它是一个被大西洋环抱的沿海小镇,位于英国西南角。那里的海水一年四季都冰冷刺骨,浪头比船还高,狂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只有海鸥和扎根在岩壁里的石楠可以忍受住肆虐。尽管如此,仍有不少船只载着水手漂洋到彭赞斯港,货物则由铁路运往大城市:普利茅斯、曼彻斯特、利物浦、谢菲尔德……还有伦敦。为保证航行安全,北部灯塔委员会委托史蒂文森在彭赞斯建造了灯塔,并聘请守塔人看护。
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理所当然,我就在灯塔里长大。它矗立在远离海岸一英里外的礁岩上,外面几乎没有可供立足的空间,无论站在哪里都会被海浪打湿,常有失足滑落的危险,所以我们很少出门,也几乎不会有人造访灯塔。运输船每两周送一次物资来我们这儿,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开。
明天他们就会来了,然后发现灯塔里只剩下一个男孩。我呆坐在通往塔顶的楼梯上,一整晚没睡觉。他们会发现吗?我杀死父亲的事?我会被绞死吗?还是会被送往监狱?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父亲的尸体,和我把他推下去的瞬间。
第二天,运输船来到灯塔,我告诉他们父亲被海浪卷走,算是半个实话。之后委员会的人也来了,问了我几个问题,找了个新的守塔人,这件事就这么翻篇过去。灯塔每四秒钟闪一次的灯光照常亮起,航船来来往往,海鸥啼鸣如旧,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除了我。母亲在我九岁那年去世。父亲死后,我没有别的亲人。镇民们把我安置在教堂,那原本是一座鸽灰色的建筑,在海风的侵蚀下逐渐褪成骨白。牧师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他送给我一本旧的《圣经》,在知道我没上过学,只看过灯塔里的地图,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怎么拼写后,他又十分耐心地教会了我识字。我很感谢那位先生,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可能会在教堂一直待下去。
那天深夜,牧师叫我去他的房间。进门后,他将我压在桌上,手掌贴着我的腰往下滑落。顷刻间我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大叫起来,但整座教堂里只有我和他两个,没人会来救我。当牧师伸手去拉扯我的裤子时,我抄起一旁的烛台往他头上砸去。滚烫的蜡油滴到我手上,疤痕过了很久才消退。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砸了多少下,气喘吁吁地停手时,我看见牧师蜷缩在地板上,还有虚弱的呼吸声。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可一想到他打算对我做的事,我又举起烛台砸向他,直到他再无声息。
我又杀了人。把烛台放回桌面后,我瘫坐到椅子上,思绪混乱如麻,只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我不能被抓住,我不能因为像父亲或牧师这样的人被处死,我必须逃跑。几乎没有犹豫,我去砸烂了募捐箱,把里面的钱取出来,然后把能找到的煤油尽数倒在地板、墙壁还有尸体上,点燃了它们。
火焰划破寂静,在黑暗的荒野上熊熊燃烧。等我跑远了后,回头望去还能看见那明亮的火光。恍惚间,我竟把它错认成灯塔,甚至看到父亲的幽灵在向我招手。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父亲虽已死去,但我仍没有摆脱他,而且永远也不会。
我发疯似地狂奔,双腿又酸又麻,喉咙好像吞下了千万把利剑,传来阵阵灼烧般的疼痛。循着回忆里模糊的方向,我总算在黎明前赶到了火车站。工人们正在卸运货物,把一箱箱茶叶、布匹或其他东西装进车厢。我掏了掏口袋,握着钱去到售票处,指着最近的火车告诉对方我要买一张单程票,尽管我都不知道这辆列车会把自己带往何方。
话已出口我才意识到不能用真名。我愣了几秒,目光落到那人身后悬挂的铁路图上,说出了一个词:“阿特拉斯。” [1]
“克劳德·阿特拉斯。”我说。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一半是真实,另一半则是虚构。我的教名是母亲起的,出于某种感情我没有抛弃它。至于那个来自父亲的姓氏,我再也没向任何人提过。
我接过票上车。安心下来后,倦意便如同上涨的潮水淹没了我。在火车的摇晃中,我感觉自己像被海浪卷起又抛下。梦里我回到了灯塔,母亲还有父亲以死去的模样出现,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微笑着迎接我。我举起刀叉,盘子里是一只死去的海鸥。这是一个坏兆头。父亲告诉过我,每一个逝去水手的灵魂都会化作海鸥,我们不应该伤害它们。当我把肉割开后,猩红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同时涌进灯塔的还有海水,水慢慢淹过我的头顶。我会游泳,但无数双腐烂的手抓住了我,让我无法动弹,只能沉下去、沉下去……
评论区
共 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