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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凌晨，浓雾如洪水涌进街道，令人产生置身于海底的错觉。女人在诡谲的灰影里穿行，她孤身一人，手中拎着老旧皮箱，最终走到一家旅馆前。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再三确认后走了进去。
旅馆老板嘴里叼着烟斗，他正在清点一摞摞硬币，听到脚步声后也不抬头，只哼了一句：“没空房间了，走吧。”
女人仿佛没听见，她径直走到老板跟前，微笑着说：“我来见一位朋友。”
她的英语里带着奇特的北方口音，吐出的音节像歌唱一样被拉长，然后轻巧落下。老板终于抬起了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这位陌生人。
女人有一张苍白的锥形脸，红唇两旁挂着浅浅的酒窝，柔顺的长发流淌到肩上，发色深如渡鸦。她的虹膜不是常见的浅灰或淡蓝，而是神秘的银色。老板在这家旅馆接待了十几年客人，但他还从未见识过这样奇特的眼睛。
“这儿没有你的朋友。”老板又哼了一声。
“有的，”女人笑容不改，她从别在腰带的小包里掏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金粒，“我知道他就在这儿，而且，我不介意多认识位新朋友。”
金灿灿的光芒晃在旅馆老板脸上。他丢下烟斗，眼睛瞪得像鹅蛋一样圆，嘴巴半天没合拢。匆忙将金粒塞进口袋后，他一边用右手紧紧捂住，一边低声答道：“嗯，嗯，既然这样，你可以上去找一找……不过别打扰其他客人。”
女人点头回应，随后往楼上走去。走廊静悄悄的，除了某些房间里不时传出床榻晃动和喘息的声响。女人毫不意外，她有提前调查，早就知道这家旅馆常被娼妓和嫖客光顾。
这一层没有她要找的人，女人去到三楼，紧闭的房门排列在两侧，只有右侧尽头的一扇门被推开。当女人走到它的门口时，刺鼻的腥气朝她扑面而来。
房间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光线，女人看到里面被撒满了血液，就像经历了一场异常残暴的屠杀。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每一处都遍布罪恶的痕迹。而在中央，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她已死去多时，瞳孔涣散，视线落在虚无之处，唯剩恐惧凝固脸庞。原本是耳朵和鼻子的部位只剩下厚重的血块，纤弱的脖颈被整齐割断，露出咽喉下的幽森白骨。胸部遭到了解剖，一根根肋骨从打开的腹腔里戳出来，里面的血肉和内脏则被掏空。在旁边的木桌，摆放着从她身体上切下的乳房和肾脏。它们被布置成诡异的对称形，肠子环绕四周，中间是一枚冰冷的、不再跳动的心脏。它像腐烂的苹果一样塌陷下去，散发出恶臭的气息，苍蝇正围绕它嗡嗡乱飞。
这幅场景实在是震撼人心，以至于女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血泊里还坐着个男孩。他看上去被吓傻了——当然了，任谁看到这恐怖的画面都会发疯。
女人清清嗓子：“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下次做这种事的时候，你最好关上门。”
男孩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来人。在他张嘴的一瞬间，女人做好了欣赏一场毫无意义的尖叫的准备，然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男孩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相当克制：“不是我……我醒来时她就已经……”
“这种事别对我说，”女人叹了口气，她的期待落空了，不免有些失落，“跟警察说去吧，看他们会不会相信你。”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男孩显然被女人的话吓着了。老天，他只会说这一句吗？女人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相信你。”女人安慰道，“你叫什么名字？”
“克劳德，”男孩结结巴巴地说，“克劳德·阿特拉斯。”
“好的，克劳德，”女人朝尸体的方向扬扬下巴，“在我进来前，你有看到是谁杀了她吗？”
克劳德犹豫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看来命运女神还是眷顾她的，女人马上制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太好了！我们可以找个酒馆，坐下来喝点什么，聊一聊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来吧，我请客。”
此时哪怕有皇家盛宴摆在克劳德面前，他也胃口全无。男孩缩了缩身子，好像女人比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更可怕。“你是谁？”他问。
又是这个老套的问题，但女人十分乐于解答。她提起裙摆，优雅地走进房间，犹如行走在血河之上。红色包裹着她，如层层叠叠的幕布，而她便是立于猩红舞台中央的女王。
“幸会。”女人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我叫艾斯特尔，是一位魔法师。”
✻ ✻ ✻
事情并不复杂，但在克劳德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下，艾斯特尔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男孩今年十五岁，在父母都死于瘟疫后来到伦敦谋生。他在这家旅馆工作，任务主要是一整晚不眠不休地为那些精力过于旺盛的客人送去酒水，有时还要附带清理他们的呕吐物——
“等等，我不是来听你抱怨的，”艾斯特尔啜了一口啤酒，“讲重点。”
酒馆里只有他们两个。鉴于克劳德的一身血衣实在太过招摇，艾斯特尔从皮箱里找出一件大衣丢给他。男孩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停顿了好半天才继续下去。
长话短说，克劳德今晚和往常一样，但在经过那个房间时，他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响声，像是某人在极度的恐惧下发出的尖叫。于是，他立即去敲了门。
“别告诉我又是一个不注重隐私的家伙。”艾斯特尔插嘴道。
她说对了。门没有锁，结果被克劳德轻而易举地推开，然后男孩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场面：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的面容扭曲，仿佛要声嘶力竭地呼嚎什么。可就在声音爆发的前一瞬，一双惨白的手从女人身后的黑暗中冒出，捂住了她的嘴，在克劳德做出任何反应前割断了她的脖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女人像个坏掉的木偶从椅子上滑落，她的身躯仍在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呛出血沫。鲜血从她脖颈的缺口涌出，喷溅到陈旧的天花板和地板上，有几滴还沾上了克劳德的脸。就在他终于想起要逃跑时，一团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影子抓住了他。克劳德重重地摔在地上，紧接着一股异常强大的拉力把他拽进房间，之后，他的意识便陷入了虚无。
酒瓶见底，艾斯特尔又再要了一扎。浮着泡沫的啤酒很快送到面前。她还在等着下文，但克劳德已经结束了他的惊悚故事：“……等我清醒后，你就出现了。”
“这就完了？”艾斯特尔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虽然姿态看上去不太雅观，“我希望你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克劳德，毕竟‘一团影子’这种模糊的表述并不能帮助我找到开膛手杰克。我需要你告诉我那个影子的形状，还有你被它抓住时的感觉，是像被火焰灼烧，还是像掉进了冰窟？以及有没有任何奇怪的、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发表完意见后，艾斯特尔满怀期待地看向克劳德，但男孩茫然地眨眨眼，他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个词上：“开膛手杰克？”
“残杀了四名妓女的杀人狂，至今逍遥法外。”艾斯特尔耐心地解释，“啊，不过算上今晚，现在是第五个了。”
“我知道他。”克劳德说。这两个月来，伦敦东区白教堂一带已经有四名妓女被残忍杀害。凶手割断了她们的喉管，切下耳鼻，挖走内脏和子宫，然后写信挑衅警方，落款为“开膛手杰克”。“但你为什么认为是开膛手杀人？”
“开膛手未必一定是个‘他’，甚至可能是女性，所以我们先别这么快对性别下定论。”艾斯特尔纠正道，“至于为什么我敢肯定是开膛手杰克——亲爱的，我可是魔法师啊，知道这种事不是理所应当吗？好了，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虽然还想问更多的事，但克劳德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回想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只记得那东西很高，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它的轮廓像一个人。”
“还有呢？”
“它抓住我的时候，那感觉好像被刀刺中了一样，非常疼。”克劳德心有余悸地说。
“是全身都痛，还是只有你被它抓到的地方？”
“全身。”克劳德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它似乎穿着衣服，或是披着一块布，可能是蓝色的，也可能是绿色。”
艾斯特尔两眼放光，她的笑容越来越神秘莫测。“你有看清它的脚吗？”
“不，我没有看见。你知道那是什么了？”
“开膛手杰克的使魔。”艾斯特尔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她的心情相当愉快，“稍微有点棘手的类型，不太好对付，但跟我的小可爱比起来差远了。”
从对话开始，克劳德就没跟上过艾斯特尔的思路。这个看上去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女人在面对尸体时镇定自若，声称自己是一位魔法师，现在更是说着什么使魔……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魔法师？”
“我可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师。”艾斯特尔自豪地说，“和那些街头卖艺的魔术师不同，我施展的可都是真正的奇迹。”
“那你……你可以让杯子悬浮？”各种离奇的民间传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克劳德的脑海，“变出食物？呼风唤雨？”
艾斯特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就是你想象力的极限了吗，嗯？这些事对我来说简直轻而易举，给点有挑战性的题目吧。”
“你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吗？”
笑声戛然而止。艾斯特尔慢慢收敛了笑意，她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看着克劳德。男孩被她盯着，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恐慌，仿佛内心都会被女人那双神秘的银瞳看穿。
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艾斯特尔勾了勾嘴角，她给出答复：“当然可以。”
克劳德身子一颤，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你——”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一队身穿制服的警员匆匆赶过。“别看了，肯定是那个女人的尸体被发现了。”艾斯特尔结了帐，同克劳德挥手告别，“再见——哦，不，是永别。感谢你的帮助，克劳德·阿特拉斯，祝你好运。”
艾斯特尔推开门走出去，她的身影被浓雾吞没。克劳德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但因为雾的缘故，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他愣愣地望着女人离去的方向，随后快步追上去。
可艾斯特尔彻底失去了踪迹。胡乱跑了一阵后，克劳德迷失了方向，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企图捕捉到一丝线索，但在雾气的笼罩下，街道上每一张人脸都模糊不清，根本无法分辨。正不知所措时，熟悉的笑声在他身后飘然响起。
“瞧瞧这是谁啊！我们又见面了，亲爱的克劳德。”艾斯特尔做了个鬼脸，“看样子永别也不是很久嘛。”
她仿佛知道克劳德会追过来，但刻意不露面，直到最后一刻才现身。克劳德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他喘了口气，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去见一见小杰克。”在艾斯特尔口中，和杀人魔见面好像不过是去参加一个茶会那么轻松。
克劳德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说：“你能带上我吗？”
“哦？”
“我想……”克劳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跟着你，我想亲眼看看你的魔法。”
“哎呀，该怎么办呢？这可不是适合小孩子的游戏。”艾斯特尔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但随后她便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一旦踏上这趟旅途，就再也没有退出的可能。直到你死去为止，魔法都会一直纠缠着你。不错，魔法会拯救人，但同时也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甚至将人推入深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过来吗？”
往后的日子里克劳德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当时拒绝了艾斯特尔，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但在此刻，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男孩只是迟疑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好了。”他说。
一抹笑容从艾斯特尔的嘴角浮现。“既然如此，希望你不会后悔。欢迎加入我的旅程，克劳德。”
注：
[1]: 凶杀场景参考了历史上开膛手杰克的第五位受害人 Mary Jane Kelly，资料来源于 Jack the Ripper 1888
[2]: 封面及头图来自 Unsplash 用户 Marek Studzin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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