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心事,乔琳一眼就看出来了。松垮的头发、紧绷的面颊、领口的黑色内衣肩带以及翡翠色夹克口袋里紧握的双拳,这些都是明证。
她靠在门框上,等待乔琳放行。她尽力表现得温和,但是始终躲避着对视,不想给乔琳进一步阅读她的机会。
走廊里嘈杂得很,失业者组成的联盟正声势浩大地涌出来,前往消费场所透支他们的精力,壁挂荧屏上变幻的光映在她的脸颊,颧骨上的绚彩光贴像流转的彩虹。乔琳不愿意僵持,笑着让开。
“想进来,却连句话都不肯说。你可真行,安娜。”她坐回养护桌前,启动了待机状态的机械臂。
“你有权拒绝我进来。”安娜非常轻地合上门,好像怕惊醒什么。她戴着一副微微发出蓝色条纹光芒的手套。
“我当然有,但我不那么做。”她把左手放在环状固定架上,架子两端的环型结构沿轴展开,把乔琳的手臂卡在中间。“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她回过头去,盯着安娜看。
又是一次没有着落的尝试。安娜转身走向保温柜,从里面翻出一袋肉糊营养饮料和一根能量棒。“唔,口味该更新了。这些都太无聊。”她咬开袋子,喝了一口,在嘴里搅拌着浓稠的浆体。
“把花生棒放下,你是嫌自己尿路太通畅是吧?肾结石手术花了咱们多少钱来着?”这次乔琳终于触碰到了安娜的眼神,但是只发现一个狼狈而仓皇的灵魂。安娜像个孩子一样顺从了她,之后偷看了她一眼,逃到一边鼓捣细菌培养箱。
“你最近在学基因实验吗?”安娜敲了敲箱体边缘的镀铬防护角。
“学院促销买的罢了。你知道我们负担不起一整套学习流程的。”
乔琳操控着机械臂分出三根手指,轻轻下落到她摊开的手掌上,顶端的双插电极与掌骨关节处的三个黑色凸起相触,旁边的电脑上开始输出神经通路的测试结果。
“圣诺娃的神经铰接是不是不太稳定?”安娜凑到乔琳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是神经连接的问题,是这种电信号单元缺乏特异性。”乔琳调出机械臂的感应器,推动装置让感应薄膜贴合到手掌上,之后她重置了放电单元的功能参数,开始根据感应器的输出结果进行微调。“也许是时候放弃莱茵——崔斯坦神经投射模式了。”她喃喃道,“兼容太差……”
“不行,后续损伤不好处理。”她打开几个预先下载好的参数模板,准备一一尝试。
“可是照你这么干,功能发挥不了多少,时间全花在调整数值上了……”安娜越说声音越小。
“去干点别的事,行么?就一小会儿,求你了。”她侧过脸,展示给安娜一条烦躁的曲线。
安娜坐进一旁的呼吸灯蛋椅中,心不在焉地揉捏着自己的左手手指。她记得之前乔琳每周都会专门留出时间,给她讲一些神经布线领域的新研究,为她展示学院独家放出的内部资料。乔琳会温柔地说:“我不会让你被抛弃的,安娜。我爱你,愿意跟你分享我的一切。”但是现在这个习惯已经没有了,没有别的原因,她已经听不明白了。可是在学校的时候,明明她才是更聪明的那个,她的成绩名列前茅,她主导的讨论小组登上权威杂志,她的研究甚至一度走在导师前面。乔琳却总是因为自己匮乏的天赋和负担不起的知识芯片而懊恼不已,那时候安娜会花一整个前半夜来安慰她,再用一个后半夜帮她攻克那些棘手的课题。
情况完全变了。那场审判已经过去了十年,她一直待在知识封锁黑名单上,安娜朵莉亚,这个曾经被各大公司追捧的名字,已在行业中死亡。一切都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潇洒女孩了,无限的风光在爆燃之后通通逸散而去,她的生命只剩下黯淡的碎片和枯萎的余烬。
“对了,帮我去看一眼投递通道。你的碳酸锂缓释片可能要到了。”
乔琳从固定架里掏出手臂,往上面喷了一些冷却剂。“我也不想让你变成个药罐子。可是你不吃药,没有机构会用你的。”安娜在护理行业断断续续做了半年,因为患有躁郁症和间歇性认知失调,所以必须持续用药才能获得受雇权限,这半年,她通过给别人带孩子和照顾残障挣到的钱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但是她不开心。
“那正好,早就不想伺候人了。”她瘫在椅子上不愿起来。
“起来。”乔琳抱着胳膊下命令,但是安娜不为所动,“起来,让我抱抱你。”这是她拒绝不了的提议。
安娜的头发里有淡淡的柚子味,她的身体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充满力量,她的肌肉线条被岁月驯化,她的意志也一样。乔琳不喜欢,但是也没什么办法。“我知道你不好过,是我之前逼得太急了。”她轻柔地说。
安娜猛地吸了几口气,心脏的搏动通过胸脯传导给了乔琳。“我不该跟你动手的,我后悔死了。”
她们的纠纷由来已久。曾经安娜是颗闪耀的星星,她放荡不羁,玩世不恭,一切到她手里都变得游刃有余,但是流星的光芒消逝得很快,多年来安娜一直在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偿债。她跟知识共享派分子不清不楚,结局就是被学院抛弃;她狂妄地拒绝大公司发出的邀请,结果直到现在还背着还不完的债务;她纵情声色,不计后果,最终落得孤家寡人,一身病患。
她知道自己曾经很糟糕,她很疲惫,她讨厌自己。但是乔琳爱那个糟糕的她,爱那个永远活力四射,永远洋溢着反叛精神的女孩。她对安娜的摆布曾经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她抱着满脑子的幻想,不断给安娜早就绷紧的神经加压。她早该预见到终有一天,她的偏执会伤害到所有人。
“你真的吓到我了。”乔琳抱紧一些,但是没有感受到同等的回应。“但是我喜欢。你把家具全砸烂的样子快迷死我了,不开玩笑。”不需要确认,乔琳就能猜到此刻安娜一定把眉头扭成了死结。
“希望这能让你好受点。”乔琳把左手放在安娜的后颈,掌骨上的微缩电极轻轻压进她的皮肤。之后乔琳微微抬起小指和无名指,让三号电极与安娜的皮肤间断相触。
安娜呻吟了一下,之后呼吸慢慢变得平稳,紧张的双肩也松弛了下来。她们拥抱着,一边悠闲地晃来晃去,一边在对方的耳畔说笑话。生活像一锅熬烂了的粥,无时无刻不蒸腾着令人绝望的糟心事。她们渴望这样的时刻。
她们抱了一会儿,又一起坐到椅子里,开始闲聊,从纳新塔回收区的细菌性植入侵害事件,到新出台的福利企业缩减政策和医用芯片普及征税方案,最后绕到第一批培育舱婴儿成年的庆典计划。乔琳有意忽略安娜的言外之意,为她拂去面颊上的一缕头发。
灯光广场上开始播放晚间广告:“圣诺娃蛋白质套餐,开启充满希望的一天……七分钟环游城市,爱迪生智能安排您的出行……优雅、先锋、超越凡俗,极光身体改造方案,成为,超人类……”
“好了,还有工作。”乔琳轻柔地吻了安娜的下颌,推开了她。撤离并不及时,安娜逮住了她的胳膊,以一个看起来很僵硬的姿势。
“对不起!”安娜快速松开,把手举过头顶,“我……”
“我没事——你的手怎么了?”她捉住安娜的左手,跟她进行了一番角力,“别动!”
脱下手套,乔琳看到了一只闪亮、光滑而坚硬的仿生手,指头由生物陶瓷和极化纤维组成,手掌下端的皮肤略微红肿,发炎还未褪去。
乔琳举起这只手,给了安娜一个严厉的眼神。“解释一下。”
她磨磨蹭蹭,最后从愧疚中找寻到一丝坚定:“那只手曾经伤害了你,所以……”
乔琳闭上眼,有一大块苍白的漂浮物在她眼前旋转。她把那只陶瓷工艺品扔开,背过身去扶额长叹。“什么时候的事?你哪儿来的钱?”
“这是一个试验项目……费用可以暂缓。”安娜把左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攥紧了脱下来的手套。
“天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拿出来,你藏什么?”她再次把那只手举到两人眼前,“你是真的不怕细菌感染是吧?那些破黑心作坊不会大发善心给你做抗排异了吧?你有医疗保险吗?如果义肢里有病毒怎么办?你真的想过这些吗?你想过我吗……”她的胸口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难以站立。她坐下来,用双手盖住面颊。
“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我以为你会说它很美,我以为你能理解……你恨我,对不对?”
这只仿生手的确很美,它不是无牌作坊的黑心产品,它来自一个与安娜有着相似遭遇的机体改造工程师,他们都因为年轻时的放肆行而为被大公司们宣判了职业死亡。每一根指骨上都有精细的透明内雕,除了装饰,它们还能帮助疏导有机液,手指腹侧的触觉感受器是黑市里最具性价比的集成件,对温度和压力的敏感程度远超市面上的消费级产品,整体组装更是别出心裁,结构元件与信号元件整合得当,换修养护期间也可以正常使用。
那天晚上,对乔琳动手之后,安娜被海啸一样的愧疚吞没了,她把那只罪恶的手砸向烂尾楼的水泥墙壁,她用牙齿印下可怖的痕迹,她痛哭着把手指卡进液压钳,最后再浑身颤抖地拿出来,她盯着自己的掌心,想到自己曾用它来爱抚乔琳,拨响琴弦,她曾经拥有美好,她曾经沐浴阳光,她曾经用充满魅力的眨眼逗得乔琳羞红脸颊,她曾经只需转两下笔就能攻破难题……而如今,她只是一个毫无价值、满身病患、被时代所抛弃转而挥拳痛打心爱之人的社会渣滓。
“我们不再是曾经的我们了,安娜朵莉亚。”乔琳说完,再也控制不住泪腺的溃堤,她把头埋进膝盖之间。
在安娜的记忆里,乔琳只叫过她的全名两次。一次是初遇的时候,一次是她们相约共度一生的时候。她不敢想这会意味着什么。
“我们要个孩子吧。”她再次抛出这项提议。曾经她们的关系一度无法挽回,那时她们都幻想过,如果她们的感情可以孕育出美的结晶,那么它就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耗费,如果她们能培育起一朵鲜花,那么她们之间就不会没有爱与养分。她们做了许多功课,她们查了精子库的资料,了解了代孕和体外子宫,最后选定了干细胞分化培养方案,她们不想让任何外人插足这件事,但是一切还未付出实践,环保城市移民计划便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乔琳发出瓮瓮的声音:“太迟了。我的子宫已经枯萎了……”
安娜抚摸着乔琳的头发:“我来为我们孕育未来,就当是我的礼物。”
当天晚些时候,她们在楼顶的小酒吧一起欣赏环城烟花漫游表演,同时开始讨论她们的“未来”,她们从日常开销和远期计划里抽调资金,她们含泪痛骂,但是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即将降临的小精灵让路。秒针公司的LTA飞行器拖着柔性彩屏从她们头顶飞过,在紫色与蓝色的辉光中,乔琳发现了安娜那只左手令人惊叹的美,嘴硬着说她“堪堪可以接受”。这座城市的繁华将一直持续到黎明前的最黑暗,阳光也许终日都没法照进被高楼环绕的窒息区域,朦胧的霓虹也许在沾上污染后再难恢复璀璨,但是当安娜半夜被腹膜炎痛醒时,她会看到一双关怀的眼睛,那是她在生活这个漩涡中得以求生的浮木。她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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