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当克劳德做错事,父亲总是吼他简直和母亲一样愚笨:Chowderhead!Lubber!Gawpus!此刻,那个讨厌的声音再度在克劳德的脑海响起,但不同于记忆里的痛骂,他只听到了冰冷的嘲笑,还有艾斯特尔快活的嗓音: [1]
“克劳德,我知道你就在这儿,活生生的你。让女士等候太久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何况我们还有客人在等着呢。我数到三,然后你就出来,好不好?”
真正的白痴才会出来。克劳德咬紧牙关,他藏身在一排长椅下,这个位置足以听清那两人的对话而不被发现……至少在几十秒前,他认为自己不会被发现。对于艾斯特尔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在心底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恐怖的轮廓,那个念头太过可怕,以至于他被艾斯特尔蒙骗的愤怒已经完全被恐惧淹没。
“真是个害羞的小孩。”艾斯特尔摇摇头,“那好吧,一——”
还未等音节落下,夜鸦像一支离弦的黑箭射出去。克劳德只感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深如铁器的鸦喙轻而易举地刺穿了木板,悬在距离他眼珠不足半寸的地方,似乎下一秒就要捅进眼窝。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惊叫,往后倒去。
艾斯特尔不紧不慢地数完了剩下的数字,然后才上前拉起克劳德。她的脸上洋溢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而克劳德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落水者盯着唯一的浮木。
“这是……现在是你的计划吗?”他几乎是在恳求,“你会有办法的,对吗?你不会……不会真的要帮开膛手杰克……帮一个杀人犯吧,对不对?”
艾斯特尔疑惑地眨眨眼,过了两秒钟,她爆发出一阵大笑。“饶了我吧!”她捂住肚子笑弯了腰,“对,没错,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安心的话。哦,克劳德,我爱死你的这份天真了!”
她的笑声越发响亮:“我为什么要对托德先生不利啊?正义?道德?为了拯救更多无辜的人?拜托,他可是和我一样的魔法师!你知道这场邂逅有多难得吗?相比之下,杀掉几个普通人这种小事算得上什么呢?克劳德,我知道你有些迟钝,但还不至于是个蠢货吧?”
克劳德不敢置信地瞪着艾斯特尔,他还不愿放弃:“可是因为有我,你才能找到开膛手杰克!”
“噢?看来我还需要对你道声谢?”艾斯特尔抹去笑出的眼泪,“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克劳德,你不会以为少了你我就没有办法?我承认,少了你故事或许会没那么有趣,但照样能进行到结局。”
开膛手插入了两人之间的争论,他慢慢走到克劳德跟前,每一步都踩在后者紧绷的神经上,“小姐,你口中的礼物不会就是这个少年吧?”
“完全正确。”艾斯特尔把克劳德往前一推,双手紧抓住他瘦弱的肩膀,犹如一副铁箍。“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托德先生,这位是克劳德·阿特拉斯。克劳德,这位是斯威尼·托德,我的好伙伴。”
斯威尼没有反驳,他的目光在艾斯特尔和克劳德之间来回移动,似在思索什么。
“接下来,”艾斯特尔欢快地说,“托德先生,你心爱的希斯可以对克劳德做任何事:割开他的脖子,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内脏,而我会在一旁好好观赏,毕竟我还没见识过开膛手是怎么工作呢。哦,当然了,如果希斯想放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也不是不行,但那样我会非常无聊,所以我建议我们还是找点乐子吧。”
克劳德眼前浮现出旅馆那具破碎的尸体,而死人的面孔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他浑身颤抖,嘴唇无力地开合:“艾、艾斯……”
“嘘,安静点,克劳德。我正在和别人谈话呢。那么,好了,希斯打算怎么处置他呢?”艾斯特尔兴致勃勃地看向斯威尼,注意力从男孩身上分散了片刻。
机会一瞬即逝。克劳德狠狠往后一撞,后脑勺直接压扁了艾斯特尔的鼻梁,发出碎裂的响声,迫使她松开了手。这下撞击也让克劳德大脑发晕,耳鸣不已,但他一刻也不敢犹豫,拼尽全力推开艾斯特尔往教堂外冲去。只要到了街上,他就安全——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它的颜色苍白如同尸骨,构造怪异,完全不像任何人造之物,所带去的疼痛也远胜寻常刀刃。深入骨髓的刺痛夺走了克劳德的行动能力,他摔在地上,瞳孔先是紧缩,接着骤然放大,从中倒映出一个不断蠕动的血影。
你有看清它的脚吗?第一次见面时艾斯特尔这么问他。这一回克劳德看清楚了:那是一对鹿蹄,而它的主人身着一袭绿裙,样貌宛若沉睡的少女,却有着尸体般的肤色。它的喉腔被切至脊椎骨,几乎无力承担头颅的重量,在空中摇摇欲坠。整个胸膛大开,半截肠子悬挂腰间,脏器一览无遗,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它们彼此扭曲交结,臃肿不堪。骨刃生长其上,不断淌出黏稠的黑色脓水。 [2]
更加诡异的是,本应是子宫的位置被一团模糊的血肉取代。它看上去像一个婴儿,只是模样十分怪异,或者说畸形——因为没有哪个正常孩子的脑袋会长在胸口上,裂开的锯齿状嘴巴里发出女妖般的恸哭。
恐惧掐灭了克劳德的尖叫。他奋力挣扎,刺进右腿的刀刃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仍旧疼得要命,使他无法起身,遑论逃跑。
同样难受的还有艾斯特尔,她一手捂着鼻子,指间鲜血淋漓。“克劳德,你对待女士还真是不留情。”她委屈地说,好像男孩就应该乖乖地当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
唯一安然无恙的斯威尼没理会受伤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怪物身上,期许着回应。名为希斯的恐怖怪物晃了晃它的头颅,克劳德祈祷那是拒绝的含义,但很快,他的希望便被无情地碾碎。
“艾斯特尔小姐,你的运气不错。希斯渴望杀戮,我想你应该会满意。”斯威尼朝她点了点头,旋即转向克劳德。“你们似乎认识。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告别的话,我建议快点讲出来,时间宝贵。”
绝望攫紧了克劳德的心脏,他眼前一阵眩晕,嘴唇发白,话语尽数卡在了喉间。他无数次想过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去,但当死神真正降临时,所有准备好的遗言和忏悔都支离破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愚蠢的念头。
克劳德转动脖子,他看向艾斯特尔。不管他经历过什么,见识过多么残忍的画面,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虚弱的,呜咽着求饶的小男孩:“求求你,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们……我不会说出去的……不,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只要别杀我……”
斯威尼无动于衷,但艾斯特尔笑眯眯地在克劳德身前蹲下。“请先稍等一会儿,托德先生,我想看看这个小混蛋是不是真心诚意。”
语毕,她拔出插在克劳德腿上的骨刀,动作利索,毫不留情。血泉顿时和男孩的叫嚎一齐涌出,他满脸都是泪水和汗水。
“你撞断了我的鼻梁,”艾斯特尔轻轻将武器放到克劳德手心,“俗话怎么说来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你也需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
克劳德艰难地握住刀。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声音听起来充满惊恐。“别杀我……怎样都可以。”
寒光一闪,可惜艾斯特尔的动作更快,她抓住克劳德的手腕。刃锋没入她的颈间,无奈深度太浅,只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红色。克劳德暗暗咒骂自己,但不论他如何使劲,终究无法再使刀刃往前半分。
“——不可能。”艾斯特尔笑着说完,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刀滑落到地板上,克劳德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勇气可嘉,但还不够机灵。你或许能用这个方法去对付别人,可惜你碰上了我,还真是不走……”
温热的血雨溅落到克劳德身上,腥气淹没了口鼻。他眼前一片猩红,如有烈火熊熊燃烧,但他知道那不是火,火焰炽热,只有血液会变冷。我要死了。这是克劳德的第一个反应,可很快他便发现,那不是自己的血。
透过血红帷幕,他看见一双银色的眼睛。那双瞳仁里的光彩越来越黯淡,最终湮灭无踪。笑容凝固在艾斯特尔美丽的脸庞上,使克劳德在一瞬间以为她还活着。伴随着希斯的尖叫,又一把骨刃穿透了她的胸膛,将衣裙染红,然后是脑袋和肚子。鲜血不断从艾斯特尔的躯体涌出,她躺在地上,起初还会颤抖两下,但没过多久便不再动弹。
死掉的魔法师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无差别,斯威尼甚至没正眼看尸体,他踩着不断扩大的血泊走到希斯面前。“很抱歉让你忍耐了这么久。”他温柔地抚摸着怪物的脸颊,“我知道,我也讨厌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乌鸦。”
根本不需要希斯动手,夜鸦已随着艾斯特尔的死亡化为一摊血水。
“你杀了她?”克劳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艾斯特尔,发现自己并不难过。
斯威尼没有立即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杀了人。不,不是依靠希斯。我亲手捅了母亲三十九刀,最后斩下她的头,那是我引以为傲的处女作。我还记得将手伸进她胸膛时的温度,看着她眼里的痛苦,悲伤,愤怒,还有最动人的,绝望,直到最后连这些都不剩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克劳德?”
但斯威尼并不打算留给克劳德时间,他继续说下去:“我喜欢妓女,她们很可爱,尤其是柔软纤细的脖子,被割喉时的音乐非常美妙,而且不用听到那些无趣的哀嚎。这是神圣的仪式,我从中获得了蜕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自由。所以,你现在应该能够明白,当我准备好了一切,撬开旅馆那个房间的门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为什么开膛手放过了你?克劳德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可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他无法假装沉默了:“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原来……”
“那是一场灾难。”斯威尼评价道,“血洒得到处都是,鼻子和耳朵简直是像被野狗撕扯下来,只有心脏、肠子和肾还算完好,其他的部分不是被捅烂,就是和肉块混杂在一起。我很愤怒,克劳德,不仅因为有人破坏了我的升华,更是看到一个愚蠢又莽撞的家伙把我心爱的女士糟蹋成这副模样。我当时确实想要杀掉你。”
斯威尼只停顿了三秒,克劳德却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了几百下。他仿佛回到了杀死父亲的那一天,暴雨前夕的海面就像镜子般平静,天幕灰黯,连海鸟的影子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呻吟,时间漫长得如同刑架缓缓下降的绞索。此时,这份足以将人逼疯的寂静再次淹没了他。
“直到我看到脖子上的切口。”齿轮终于再次转动,斯威尼轻描淡写地说,“出乎我的意料,它很漂亮,非常整齐,完全不像是新手的作品。你为此练习了多久?感谢自己的勤奋吧,那是我没有立即割开你喉咙的原因,也让我决定给你一次机会,可你似乎并不珍惜。”
最后一句话犹如巨锤敲打着克劳德的胸口,他连忙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能解释!是艾斯特尔……是她发现了我!她强迫我去找你!”
“你是个爱撒谎的男孩。”斯威尼的话让克劳德闭上嘴,“本来我不想理会你,结果你给我带来了一个讨厌的魔法师,现在还让我听你编造故事。如果你不想变得和这女人一样……”他朝艾斯特尔的尸体偏了下头,“最好诚实点,就从你为什么看上了我的猎物开始。”
注:
[1]. Chowderhead: a fool; Lubber: a big, awkward, or stupid person; Gawpus: a clumsy or silly person. 都是骂人的话,参考自 The Sailor's Word-Book,词意引用柯林斯词典
[2]. “希斯”的形象参考了苏格兰高地一带的幻想生物 Baobhan sith,传说中它们吸食人血,身穿绿色长裙,用以掩盖鹿蹄,在有的故事里 Baobhan sith 还会将猎物割喉并剖开胸膛
[3]. 封面及头图来自 Unsplash 用户 Joyce McC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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