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吐真言,永远坚立;舌说谎话,只存片时。[1]
【他在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女人回到房间,等到她锁好门,等到她脱下身上的披肩,等到她疲惫地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气。】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对方毫无防备,他应该立即动手。可过了三秒,五秒,十秒……他仍在犹豫,下定的决心和勇气渐渐离他远去,惧怕、担忧甚至还有一丝奇怪的怜悯正不断滋长,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几乎无法举起握着刀的手。】
【他在害怕,害怕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害怕自己无法完成这件事。两种矛盾的念头撕扯着他,膨胀成暴雨般的恐惧。镇定点,你必须镇定下来,他告诫自己。将忏悔留到明日吧,哪怕他将因此深陷又一个噩梦,无数次尖叫着从死者的诅咒中惊醒,颤抖着乞求他们的原谅,他都必须这么做,因为——】
“那个人认识我。”由于父亲的“意外”身亡,故乡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灯塔看守的儿子。克劳德非常缓慢、非常小声地说:“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我在那里……杀了想强暴我的牧师,逃到了伦敦。她威胁我,让我凑够一笔钱,否则她就会去苏格兰场告发,所以我只能……”
【他立即扑上去,用布死死捂住她的嘴。女人终于意识到危险,可她的求救出现得太晚,小刀已抵在她柔软的喉咙上。刀刃拉出一道明艳的红线,鲜血如喷泉从切口涌出,溅上墙壁和天花板。】
【虽然早有准备,他还是被眼前惊人的血量吓蒙了。这真的是我做的?他拼命用其他的念头填满脑子,却看到了更恐怖的回忆:】
【我要打死你!父亲掐着他的脖子。骗子!我要宰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所以你杀了她。”斯威尼接上话,“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这听上去合情合理。不过,你本来可以逃走。”
【他咬紧牙齿,才没让自己发出尖叫。慢慢地,女人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最终不再动弹。过了好久好久,他哆嗦着放下手臂。月光渗进房间,如一泓苍白的清泉,尸体从椅子上滑落,溅起一片血花。死人的眼皮没有阖上,他总感觉那双浑浊的眼珠在瞪视自己。】
斯威尼看着克劳德:“不,不仅是这样,我看到你将她肢解。”
【他撇过头,躲开自幽冥投来的视线,决定先从耳朵开始,然后是鼻子。金属与骨肉的摩擦声回荡在墙壁间,血将刀柄变得腻滑,他没拿稳,手一滑差点把自己的指头削掉。】
【应该准备一把更锋利的刀,但现在没时间去懊悔:还剩下最后一步,最艰难的一步。】
“因为……”克劳德闭上眼睛,“我恨她,不想让她死得太轻松。我从报纸上读到了开膛手杰克,我喜欢你的手法,这给了我启示。”
“原来如此。开膛手杰克赋予了你灵感,你出于对他的崇拜选择了相同的杀人方式。”斯威尼看上去就要相信了,但很快他的语气陡然加重,“你割开了她的喉咙,切下她的耳朵和鼻子,还挖走她的内脏。以你的年纪来说,完成这样的作品需要相当大的工作量,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恨她?”
【他解开女人的衣服,将刀尖对准她冰凉的肌肤,往下按去。】
【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人和狗的手感完全不一样,他切得太深,食物残渣和胃酸的混合气息朝他扑鼻而来,恶心得让人想吐。】
【但真正恐怖的是那些骨、肉还有脏器。它们看上去好像夏日里腐烂的石榴,却在月光下呈现出黑色,一如暗夜的海,令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赶紧拉上帘子,只点燃几根蜡烛,期望借助黑暗麻痹自己的恐惧。】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逼迫自己睁开眼,将手伸入已经如同棉絮般稀烂的肚腹中……就当是在处理鱼的内脏,他妄图欺骗自己。毕竟自母亲去世后,灯塔——他不愿称那里为家——从来都是他负责每天的饮食。】
【指间流满滑溜的黏稠感,顾不上清理,他搅动刀柄,避开骨骼,直到最后死物看上去只剩一具干瘪的皮囊。】
“对。”克劳德努力藏起声音里的胆怯,“她威胁我。我本来可以在伦敦平静地生活,直到她破坏了一切。我请求过她不要那么做,但她还是……这是我对她的报复。”
【布置好了一切后,他冲到水盆边上。流水冲走了罪恶的痕迹,也使他逐渐平静下来。事情比预想得还要顺利,接下来他只需要处理好凶器。小刀藏进了靴子,它等会儿就会被抛入泰晤士河,没人能够找到。不久后,有谁会发现尸体,然后是大批赶来的警察,但没有人会怀疑是他做的,他们只会认为——】
【一声轻微的推门声响起。准确来讲,是门锁被某种东西切开的动静。而之后的事,等到他托着昏沉的脑袋,睁开眼后的几秒,陌生人的嗓音差点令他惊叫起来:】
【“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下次做这种事的时候,你最好关上门。”】
“我告诉过你最好诚实点。”斯威尼冷冷说道,“你不仅是个蠢货,而且以为其他人和你同样愚笨。不错,警察都是白痴,但只要他们仔细点去观察伤口,就会发现这场凶杀的主谋毫无经验,只是一个连刀都用不好的初学者。”
汗水浸湿了克劳德的前额,却不是因为疼痛。他需要为自己说些什么,但斯威尼不愿再听辩解:“为什么肢解尸体?因为你欣赏开膛手,还是你想让警察以为杰克才是真正的犯人?克劳德·阿特拉斯,你的固执真令我惊讶,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着怎么撒谎。”
谎言直接被对方拆穿,克劳德好害怕下一秒希斯的骨刀就会刺穿他的胸口,像艾斯特尔一样。他从不是能言善辩的类型,在这生死关头他越是着急,大脑便越是混乱。除了苍白的道歉,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错了,我错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我很抱歉,我请求你的原谅……”
“原谅?你误会了,虽然被利用这一点让我有些不愉快,但还不值得因此动怒。”
斯威尼的话使克劳德眼里流露出希望,可下一句随之而来:“真正让我感到恶心的,是你。透过你虚伪的表演,我看到了一个愚蠢的男孩,可悲的杀人犯,胆小懦弱,满口谎言。我为曾放走你感到羞耻,现在,我需要弥补自己的过失。”
克劳德浑身一颤,此时的他犹如孤舟上的水手,受困于旋转的风暴中央,只能无力地目睹命运的舵轮将他推入深渊。仅存的理智随着开膛手的死亡宣判崩解塌败,他像发了疯似地求饶:“不,不,不要!求你了!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最终被哭泣取代,泪水从克劳德的眼眶涌出。如果这副狼狈模样被父亲看到了,肯定又会打他,骂他是个没用的娘娘腔。
但父亲已经死了,是被克劳德亲手推下灯塔。无数个深夜里,他总是梦到死去的男人,幽灵伸出腐烂的双臂,要把他拉入地狱。也许就在此刻,梦魇将化为现实,他的旅程到此为止。克劳德·阿特拉斯,一个普通人,胆小鬼,杀人犯,骗子,即将死于怪物手下。或许有谁会发现他的尸体,将他埋葬到公墓,和其他无名尸首一起;或许他会成为开膛手杰克的受害者之一,短暂地出现在报纸上,成为酒客们闲聊时的谈资,直到所有人醉醺醺地倒下,而他最终也被遗忘,无人知晓。
懊悔,悲伤,还有不甘从他心底涌出,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他还不想死。即便真的要下地狱,他也不希望是今天。有谁能来救我?谁都好!哪怕是恶魔,他也会心甘情愿地献上灵魂,只要能让他逃离死神。
恐惧只会拉长人对于时间的错觉,现实的沙漏一秒也未曾停下。双眼向克劳德展现了冰冷的现实:空旷的老教堂里只有一名杀人魔,一个将死的男孩,一具躺在血泊中央的尸体,以及一柄正从希斯的胸膛里伸出的利刃,对准了他的头颅。没人会来救他,没人会……
女人的名字突然闯入克劳德的思绪,然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击中了他。
“停下!快停下!”他朝斯威尼尖叫,“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克劳德仍在喘息,他嘴里先是吐出几声不成样的哽咽,最后才拼凑成断断续续的句子:“我的……”
听到后面那个词,斯威尼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克劳德不清楚这是好是坏,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真是疯了,在他所有的谎言里这是最离奇的一个,但现在也只有这个疯狂之举能为他带来一线生机。他必须继续往下讲,哪怕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语调里充满了哭腔,他都必须说出口:
“我的……我的使魔,它可以让杀死我的人以同样方式死去。”
斯威尼走近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克劳德。“你以为我会相信?我们可以现在就试试看,小骗子。”
克劳德深吸一口气,他听见自己在说:“艾斯特尔清楚我的魔法……”反正死人不会开口,就让他利用下吧,“……她一直想我死,又害怕会和我同归于尽。这就是她来找你的真正原因:她希望借开膛手杰克的手杀死我。”
“你应该早一点想到这个借口。说下去,你还能编出什么谎话?”
“我不是说谎。我能证明给你看。我能召唤出使魔。”克劳德急于证明自己,他甚至真的用手指沾起血液,胡乱地在地板上画着线,口中还念念有词,装作在吟诵什么神秘的咒语。真是一幅滑稽的景象,如果艾斯特尔还活着,看到这个一定会让她乐不可支。
“你在消耗我的耐心。”斯威尼说。克劳德感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物体抵上了他的脊背。“希斯开始不愉快了,我建议你最好快点。”
怪物就在他身后。克劳德感到一股灭顶的压迫感,仿佛一把铁锤压在胸口,碾碎脏腑。他勉强挤出声音:“完成了,已经完成了。”
除了灌进窗户的夜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在斯威尼意料之中:“完成了?你的使魔在哪里?”
克劳德抬起头,视线越过了斯威尼。他看到父亲就站在那儿,浑身湿漉,脑袋塌陷下去了一块,乳白的脑浆顺着扎满碎石和贝壳碎片的脸颊流下来。这是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幽灵,无论过去多久,父亲一直像影子一样不肯放过他,诅咒着他的命运。
潜意识的驱使下,开膛手转过了头。就在目光偏离的刹那,疼痛激发了克劳德的潜能,他拼尽全力往前一扑,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脚踝,将斯威尼拉倒在地。右腿的伤口随之撕裂,霎时好像有千万把细针刺入克劳德体内。剧痛自腿部涌上脑际,如鼠群钻入头骨,正疯狂地啃噬他的大脑。他几乎就要叫起来,不过在那之前——
两人滚作一团。只一瞬间,斯威尼的膝盖撞上克劳德的腹部,疼得令他无法呼吸,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移了位。而他也抓住机会,一只手顺势抱住了斯威尼,另一只则抽出那把一直藏在靴子里的刀。
开膛手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是讶异的神情,他也有剃刀,但来不及反击,克劳德已经往他的肚子刺去。男孩知道那里柔软又致命,只要他能成功,只要杀死斯威尼,他就能活下去。
克劳德感到喉头一热。他无助地张大嘴,企图呼吸。手指不听使唤地松开,徒劳地想去捂鲜红的脖颈。这没有丝毫用处,他只感到周围空气尽数被抽走,而自己即将溺毙在一片冰冷中。没用的,倒下时他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即使两人缠斗在一起,希斯仍能准确无误地割开他的喉咙,他要死了。
斯威尼像扔麻袋似地把克劳德从身上丢开,“你实在有些过于烦人。”他站起身,踢走落下的小刀,拍去衣服上的灰尘,但血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弄干净了。“像你这种家伙,还是死掉比较好。你认为呢,希斯?”
怪物的回应是一把对准男孩胸膛的骨刀。克劳德的视野逐渐模糊,他的呼吸变得虚弱,心跳声越来越遥远,唯有父亲的嘲笑异常清晰。接着笑声转变为怒吼,就像父亲喝醉后一样,前一刻还在揉着克劳德的脑袋,后一秒突然使劲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摔在地上,抓起空酒瓶往他身上砸。活该,小骗子,这是你应得的下场。去死吧,下地狱去吧!
地狱……克劳德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意识游荡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恐惧着,不安着,想着自己会去到怎样的地狱:无底的深渊,还是燃烧着硫磺的火湖?直到在最后,在彻底陷入虚无之前,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注:
[1]. 引自《圣经》箴言 12:19
[2]. 封面及头图来自 Unsplash 用户 Raxit Gamit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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