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如一条盲肠钻入楼宇的裂隙,被黄绿的苔藓和羊齿蕨填满。铁锈色的无名真菌在腥臭水沟中绽放,仿佛因腐蚀而异常柔软的黑金属。木屋和石房的废墟蛰伏在两侧,缓慢地逆向时间生长,野心勃勃地除去狗尾草和蛛网,填上漏风孔隙,等待被许诺的主人入住。孤灯在那院落门前,令误入巷道的好事者联想到被割下眼睑的灰白盲眼。
如果不去听木梁和绳索的吱呀,夜色堪称温柔。卜师将三支点燃的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缓缓跪下,叩头三次。关节因风湿而刺痛,他像发条玩偶般磕绊着起身,回头,踱出屋外。油灯下,他的影子探出尖细触角。
来客披黑衣,黑斗笠遮蔽大半面庞。细微的啼哭从他胸前的包裹响起。“请进。”卜师招呼来客,但对方已踏入院门,他只得拉来两条藤椅,“坐?”
来客摆手,“不必。”声音如鬣狗,是死士,吞了炭,或者喝了蓝矾。
“王,”来客的眼睛并不反光,卜师只看到幽邃,“有求于先生。”
“王欲举大事。请先生脏卜,知吉凶。”来客揭开包裹外层,婴儿蠕动着,“这是王的庶子。望先生赐教。”
卜师伸出双臂,谦恭等待。来客解开背带,双手奉上包裹。暗黄灯光下,二者的形态如菱铁矿一样脆而浑浊。卜师仍平伸手臂,举起婴孩,转身,走向偏房。来客紧随其后。
一瞬白光。卜师用火镰点燃灯芯,红热火光在房内弥漫开。竹板墙面悬挂九十一柄刀具,刀刃反光錾刻在玄武岩石台上,以及婴儿皮肤上。“王不需要庶子活着?”卜师问。来客颔首,幅度并不比呼吸更大。
两只瘦长苍白的手螃蟹似的剥下庶子的襁褓。婴儿遇冷,四肢缩起,在石台中央战栗。卜师的食指和中指拂过婴儿额头。两只细缝般的小眼张开,巨大的红褐瞳孔痴呆焦渴。他自墙面取一柄刀,有尖但几乎无刃。随后他把刀垂直刺入庶子锁骨之间,摁下,全凭力量将刀身直拉到骨盆。血和小肠流出,紫红的肝脏微微起伏。庶子啼哭,尖锐而带倒钩,像蒺藜。卜师另取两柄小而锋利的刀,连根裁下小肠,理顺,切开,造纸工人一般平整地摊在石台边缘。他俯身,眯起眼,阅读肠内横生的纹理,每读完一段,他便伸手从石台角落一只黑瓶中捏一撮白磷,擦燃,用指尖的蓝火烧去一截小肠。婴儿的血迅速停止流动,变稠,化为一滩泥泞。啼哭继续。来客一言不发。
卜师烧去最后一截小肠。图样无比清晰:王将溺死在自己的血里。他回头瞥一眼来客,明白自己若如此回答他,必然即刻身首异处。
婴儿还在啼哭。来客用斗笠示意:“庶子归先生处置。”
卜师向来客行礼,而后提起黑瓶,将剩余的白磷倾泻在开膛的庶子上,点燃。火焰汨汨流淌,直到最后一声啼哭融解在其中。
“我听说,卜者如果不如实相告,会减阳寿。”来客留下最后一句话。
“不敢,不敢。”卜师注视对方踏出院门,消散在夜中。
兵爨由南向北,九个月的靖难。卜师的顾客飙升。逃兵,失去土地的自耕农,宅邸被烧毁的乡绅,投机商,伺机而动的匪帮——半个月后,他们的头颅挂在竹竿下游街,十指相扣的私奔男女——男子两天后攥着一条沾血丝巾返回,问他是否兼职念经超度。他为他们看相、焚烧龟甲、排列蓍草。没有人请求他作内脏占卜,尽管他一再说明那是唯一的准确占卜,尽管他保证摘取少量内脏不会危及性命。哪怕他揭开衣衫,向他们展示他为自己动刀的疤痕,“我截去了一段小肠。”
并非所有主顾都付得起费用。卜师不强求,让他们讲述自己的见闻作为补偿。和尚说,渡江的军队绵延十二里,旗幡在暴雨里低悬像抽去骨骼的熊罴;鼍龙在深夜潜入军帐撕毁伤兵,吞吃残骸,黎明时连血迹都不剩。织女说,贩卖丝绸的巨贾躲进家族城寨,被私兵背叛,头颅和万匹绸缎送至王的面前。马夫说,城外壕沟比蛛网更密,城墙上皇帝的火炮与堑壕中王的火炮连续九天交换铅弹,如同连续九天的雷暴,直到前者火药告罄;守军把刨花、木炭和骨粉填入炮膛,偶尔能将炮弹弹出,带着一绺青烟,绵软地砸进城墙下。第十天仅有单向炮火,烈度相当于前九天之和。炮口发红,而后泛白,蔓延至炮身,仿佛许多熔炉在壕沟中熏烧,焊入暮色。卜师为马夫看手相,见他双手拇指都被齐根切去。“我从城里外逃,第一次被守军逮住,剁了左手的;第二次出去了,被攻城军队逮住,右手。”
顾客的讲述越发错乱陆离。四个人坚称自己目击王在阵前被弩箭射穿额头,地点却各不相同:庐州、苏州南郊、洞庭湖东岸、巢湖中央。一个太监模样的异人对他低语,说皇帝早已自缢,内阁把龙体封在盐水里,秘不发丧。残废的武夫提起雾中消失的骑兵,在两个时辰后从海面踏浪袭来。
京城终于陷落。旧皇帝和三分之二的宫殿燃烧六天七夜。王在尚有灰烬的汉白玉高台上登基。这些都确凿无疑。卜师捣毁香炉,焚毁师门的牌位。内脏占卜不该出错,他想着,咽下发酸的米酒。
南巡的车马浩荡无边,灰黄尘埃傲慢地越过竹林。王,新皇帝,用三年时间洗去手上的血腥,重游旧封地。
“先生,”来客挑开屋檐垂下的蛛网,“陛下召见。”同样的黑斗笠,像一枚浑圆的棋子。卜师掀开破被,恍惚地看着三条干瘦的灰鼠从榻上追逐而过。他的两只腿枯竹般横在面前,有跳蚤越过。“臣遵旨。”
行宫的拱顶压入天空。卜师迈上九百九十九级阶梯,穿过九道朱红大门。风铃声从琉璃瓦的沟壑响起。搜身,沐浴,更衣,焚香,再次搜身。他披上宽大的锦衣,脊背依然佝偻。一群宫女经过窗前,簇拥着一位青衣妃子。他抬头,恰好与那妃子对视,仿佛望进蝰蛇的瞳孔。毒牙即将陷入他的血管。卜师张皇低头。应该就是那庶子的母亲,他只能作此猜测。
王在花室见他。满屋皆是昙花,即将开放。芳香渐渐馥郁。“如何?”王在案几对面,推上一杯茶,“朕让他们把温室也带上了。全年栽培,做得很精细,每天都有新鲜的昙花。”
卜师双手接过杯,仿佛其中满溢着铁水,递至唇边,缓缓饮下。“陛下雅兴非常。”
王轻笑一声,喝下自己的茶。“你三年前为朕占卜天命,功劳不小。”
“天子自有神助,”卜师垂下眼睑,“臣雕虫之技,不足挂齿。”
卜师略微前倾。室外的死士绷起身体,短刀在鞘里晃动。王用眼神命令死士放松。“臣,”卜师停顿一次呼吸,“有一事请陛下赐教。”
王吐出一缕茶香,“是。他母亲……并不乐意。”第一朵昙花锵锵绽放,微黄的花蕊在暗光下不甚清晰。
卜师和王沉默片刻。“朕也有一事请教先生。听闻先生曾独自动刀于自身。”
卜师连连点头,“贱体残缺,陛下勿罪。”他解下衣带,摊开锦袍。疤痕就在下腹。王眯起眼,俯下头,倾身。
看清了,那刀口却十分晚近。王正欲抬头,卜师的手指已撕开伤口,插入腹内,从肠内拔出极细极韧的陨星铁刀。卜师暴烈地把刀切过王的咽喉。血从他腹中渗出。血从王颈内冒起,泛着珍珠般的泡沫,流入气管。王讶异地咳嗽,甚至没伸手按住伤口,伏在案上,从肺中喷出血星,窒息无可避免。昙花在猩红中接二连三,盛开。
死士的刀尖钉入卜师胸腔。卜师极力咧开惨白的笑容,把血喷上死士的斗笠。“没错,是会减阳寿。”
他缓慢滑下,如一只鹤。王和他对视,挂着同样的笑容,龙生乱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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