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巷子口,那股香味就撞进了我的鼻子里。此时还有不到一刻钟至正午,巷子两旁的人家不时传出一阵阵温暖的香气,几户贪早的邻居早就围坐一桌敞开着临街的大门,碗盘、勺筷叮叮当当来回碰撞,一派热火朝天。
奶奶家门外的这条巷子极窄,两人并行便有磨肩碰头的可能,两侧的民房并不高大但却因离得实在太近,硬是将这抬头的光景挤成了一线连天。
我很确定现在在我鼻唇间徘徊的这股独特香味确实是来自奶奶家的厨房。可以说,在我离家上大学之前的那十几年里,这条巷子是我这不长人生时光中的最重要的一块拼图。以我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只要沿着巷子边走边使鼻子,便能大概猜到邻居家今天都吃了什么。
那香味十分特殊,我非常肯定这是一种十分鲜美的食物。即使混杂着邻居家辛辣的油烟味,我也能大致闻出来这是什么香味。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姜辛味,味道很淡,但却是十分催人唾下,很像下了姜的鸡汤,在姜味之后是一阵醇香浓厚的肉鲜味,像是鸡肉又像是鱼肉……或者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肉类。
我走过邻居门前,邻居家养的那只棕红色的狐狸狗没精打采地趴在门前晒着太阳,我看了它一眼,它也慵懒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下,吐吐舌头,当我仿佛是空气。另一家养的大金毛站在自家门口甩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时不时向着味道飘来的地方张望着。
隔着厨房南墙上那一方小小的栅栏窗,我看见奶奶正弯着腰穿着她的“味极鲜”围裙和被油烟熏黑的粉红色袖套,她的身前,一只硕大的搪瓷茶杯正在嗡嗡作响的电磁炉上微微颤动着,我听见急促的沸腾声,一阵阵更加浓烈的香味正从那窗后袭来。奶奶拿着一双长筷掀开茶杯盖搅了搅又尝了尝味道接着转身走进了里屋。
我推开大门径直走向了饭厅,和正忙着做饭的奶奶打了声招呼,又从碗柜里找出一只小号的搪瓷茶杯给自己倒了半杯温水。我总喜欢在吃饭前等人齐的这段时间里喝一杯温水,暖暖手也暖暖胃,就算是夏天也不例外。
我坐在板凳上双手捂住暖和的茶杯,看着奶奶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头拿了勺盐加进了那大号的搪瓷杯里。这下,那姜的辛鲜味更加浓烈了,我甚至在那鲜美的肉香中尝出了一丝丝甜味,我的本能以及记忆告诉我,在那搪瓷茶杯里咕咕作响的东西一定是某种优质、美味而且新鲜蛋白质。
“石榴鱼?(石鳞鱼?)”我吞下一大口白水,暂时将高涨的食欲压了下去,用着半生不熟的家乡话问道。
奶奶撇了撇手指头上的盐粒,边往厨房里头走边说着,话里满是笑意:“侬猜这两斤石鳞鱼花了几拉钱?”
“呃……两百块?”在我的印象里,此时茶杯里炖的这玩意儿,市价从来没低于过一百块钱一斤。
“八十块两斤啊?介么实惠?”我有点不敢置信,奶奶并不是那种喜欢贪便宜的老年人,她深谙便宜没好货这一定律……只是,世事也无绝对是吧。
“前两天我去买菜的时候就看见了,几个小贩一伙人在那卖,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一大堆网在那里卖,怕是有一百多只。”厨房里头传来了“当当当”的切菜声以及蔬菜被切开时脆生生的轻响,奶奶沙哑但愉快的声音随着随着刀起刀落传入我的耳中,她马上就看出了我的不放心。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怎么会卖得这么便宜,那几个小商小贩好像急着出手,就把价钱压得很低,当道子没人敢买,等了三天,看着他们卖了一半,剩下那些个头更大也活蹦乱跳的我就买了两斤会来给你吃。”
我喝下最后一口白水,砸吧砸吧嘴唇,走下椅子掀开电磁炉上的茶杯看了看。
我和奶奶口中说的“石榴鱼”或者说“石鳞鱼”,前者是家乡话的方言发音,后者则是根据方言翻译而来的普通话名称。说是鱼,其实和鱼一点关系也无,在家乡的方言体系中,只要和水沾边的动物大概率会被冠上一个“鱼”字。这是一种形如牛蛙的野生动物,无法养殖只能从野外捕捉,其肉质鲜美,家乡的习俗中迷信这种动物“大补”,特别是孩子吃了可以促进生长发育……所以我小时候着实没有少吃。
“石鳞鱼”应是蛙类的一种,背黑腹白,黑白交际之处合为黄色过渡,表皮光滑没有疙瘩所以也应该不是某种蟾蜍。
以我的了解,“石鳞鱼”只生活有在一定海拔高度的深山密林里,对环境变化极为敏感,这大概也是它无法人工养殖的原因。习性昼伏夜出,只生活在有活水和大片裸露岩石的地形中,背部的黑色似乎是一种保护色,也是由于生活环境条件要求过于特征化,所以经常被人捕捉……虽然我不知道“石鳞鱼”的正式名称是什么,但是,它极有可能是某种保护动物……
搪瓷茶杯盛着一汪清亮澄澈的淡黄色沸汤,透亮的黄色油滴在沸腾的气泡中分分合合散发着诱人的鲜香。料理石鳞的方法十分简单,只肖把它们丢进冰箱,待它们被迫进入半冬眠状态无力挣扎后,再如同实验室制作脊蛙一般操作,剥皮去除内脏,用盐搓洗杀死可能存在的寄生虫,佐以几片生姜再做长时间炖煮。
它们的皮并不好剥,四肢的表皮要比躯干的厚实坚韧上许多,所以大多时候,四肢上的皮都是连着腿肉一起吃掉的。煮熟以后,它们的眼球会变成一颗比米粒大点的纯白珠子,颜色浑浊且质地坚硬,甚至会硌牙,我从来不敢把那东西放进嘴里。
杯子里的两只石鳞确实卖相极佳,骨肉嫩白如玉、厚实紧致,甚至能看到蛙类发达后腿中一丝丝的肌肉纤维。关于它们的骨头,在本地则有个更迷信且无厘头的说法:如果小孩儿在吃石鳞的过程中不慎嚼碎了石鳞的骨头,那么,这个不小心的孩子就会因此撒不出尿,甚至被尿憋死。
我当然是不信这些的,石鳞鱼的骨头细小而坚硬,若是小孩儿不小心咬碎吞下不仅会伤害牙齿,而且很有可能卡在喉咙或是气管中引起危险,所以才会有人编出这种荒唐好笑的禁忌来吓唬人吧。
我关掉嗡嗡作响的电磁炉,试了试茶杯把手的温度,给自己倒上一碗清汤。奶奶此时正好端着炒好的青菜走了出来,将今天中午的最后一道菜放到了桌上。
我嗅着那泛着一丝丝鲜甜的靓汤,轻轻吹开升腾的水汽,迫不及待地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出意外地被烫麻了舌头。
“会不会咸噢?”奶奶在一旁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我问道。
“嗯嗯……嗯!”我抿着发麻的舌尖,大力朝奶奶点着头,表示味道棒极了。
“嘿,怎么回事,你爸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奶奶得意一笑,接着往门口望去,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急什么,都是你的,我明天再去市场看看,那伙人要是明天还没卖完价钱可能会更便宜,哼哼。”
我捧着那碗热汤,手边的搪瓷茶杯本身似乎都被炖得入了味。杯中两只石鳞鱼的皮并没有被完整剥下,四肢与头还残留着不少黑色的厚实表皮。它们在滚烫的杯中怀抱着彼此,四颗浑白的眼珠镶嵌在浅浅的眼窝中,两两相对着,金黄的油滴点缀在如白玉般温润的肉质之中,正是那股鲜甜醇厚香气的来源。
蛙类是繁育与多子的象征,在把它们作为食物这个方面,有人对它们趋之若鹜有人也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应当处于两者之间。
我鼓着腮帮,大力吹着滚烫的汤,时间还很充裕,没有必要着急开饭。
“别那么用力吹,口水飞出来了,吹得那么用力像只青蛙一样。”
我嘿嘿一笑,放下汤碗搓了搓微微出汗的手心。那股浓烈的香味此时已充满了整个饭厅,令人食欲大增。屋外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我转头看向栅栏窗外,父亲的身影在此时快步掠过,远处,邻居家的那只大金毛露着牙齿朝我轻轻吠叫了两声,它摇了两下尾巴,在原地打着转,多少显得有些不安。
“吱呀——”父亲推开大门,我回过神来,奶奶笑呵呵地起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我呷了一口碗中依然烫人的汤,鲜咸回甘的滋味顿时冲上鼻窍淌入喉间,我又咂咂嘴回味了一下,把发麻的舌尖抵在上牙膛上,一边用舌尖画着圈圈一边想着:我要是那只金毛大概也会贪馋这么一碗好汤。
阿发从来没有在入夜后上到山上去,今天是他第一次摸黑进山。
快步走在前头的徐叔和阿汤已经快看不见人了,阿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僵硬的橡胶水靴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不停发出“咯叽咯叽”的摩擦声,新买的水靴带着一股极重的胶臭味,每提起膝盖往前迈出一步,阿发就觉着那股味道在自己的鼻腔中戳来戳去,搅得自己直想干呕。
腰间微弱的手电光只能照亮身前一隅,大功率蓄电手电随着阿发的步伐在他腰间上上下下地蹦跳着——徐叔千叮咛万嘱咐,手电光开到不至于看不见手指头的程度就好,千万不能贪方便开得太亮了,被人发现事小,吓跑了石鳞鱼就得不尝失了。
没有人会在冬天进山捉石鳞,不管是蛙也好蛇也好,这都不是它们应该出现的季节。
徐叔信誓旦旦地说前两天他听到了林子里石鳞聒噪的叫声,他捉了半辈子的这玩意儿,虽然从没有在冬天捉过石鳞,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种自然规律,也许有时候也能让人钻钻空子。
阿发捏了捏已经冻得僵硬的拳头,他已经跟着徐叔和阿汤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山并不高,海拔不过四百米,山下就是灯火通明的城区,一条高速公路一条国道傍山而过,时不时有拉长变形的喇叭声与快车呼啸声传入阿发耳中。
阿发呼出一口冰冷的雾气,雾气飞散,他朝前看去,山路前方两团模糊的光晕颤抖几下停在了原地,他也随即停下脚步弓起身子保持两脚一前一后的弓步,将右手肘靠在右膝盖上,浅浅地喘了起来。
山下繁华城区的各色灯火宛如撒入墨池的璀璨宝石,阿发略微有些愣神,贴地流星般的车前灯飞驰而过,阿发眨眨眼又捏了捏僵硬的拳头。
山腰以上的地区与下头热闹城区的温度差了好几度,在像今天这种阴冷潮湿、小雨淅沥的夜晚,总会有雾气自林间溢出,如若远远看去就如天顶之云缓缓触地,虚无迷茫的白色云层与坚实深沉墨绿色山丘缓缓融为一体。有时候,大概是在大雨前后,整座山丘都会被雾气吞没,无形无质的白色自上而下缓缓消解了百尺千钧的坚绿,两者同归于寂静,只有云幕之后偶尔响起的寒鸟孤鸣才提醒着观者,这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夜雾的味道并不好闻,每每到落雨的夜晚,就是城市周边各种企业工厂排污的良机。阿发、徐叔和阿汤工作的养殖场就建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就在此时此刻,阿发可以想象,又有多少污水翻涌着粘稠污浊的棕褐色泥浪,从厂里那根窄窄的管道,经过山阴坡洼地的最低处,涌入城市的污水处理系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鼻痒的氨臭味,混杂着淡淡的油厌味,阿发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漂浮在积水之上厚厚的彩虹色油膜,在山阴坡洼地那的集合管道,那座破庙的残垣断壁旁,一切事物都被包裹在一层永远处于凝固过程中的动物油脂中。
走在最前头的徐叔招呼了两声,催促后头的阿汤和阿发快点赶路,更加浓烈的粪便臭味马上就会随着雾气涌来,大家必须加快脚步,只要再往上走,到山顶下头不远的山泉那,雾气就上不来了,虽然那股味道会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慢慢地弥散、稀释到整个城区,但只要上到一定高度,那股味道就会淡到几乎闻不到。
三人沉默地走着,整齐的青石板台阶变成了松针铺就的陡峭小径,纤细蓬松的杂草隐没在高大沉默的松影之中,寒冷的夜晚山野之上只有三人“咯叽咯叽”的脚步声。待到阿发再一次抬眼望向山下,先前的氤氲薄雾已经覆盖在了整座城市之上,各色灯光的辉光刺进那半空中的雾霭中,但是没有一点能刺破那层薄到几乎没有厚度的雾毯。
凝在脸上的夜露和着汗水摸上去有种滑腻的诡异感觉,千篇一律、令人鸡皮满地的“咯叽咯叽”声终于消停了下来,只是,自从今夜这山野被夺了清净开始,这里似乎就已不甘心再回归寂寥。
徐叔“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关掉手电。在一片昏暝中,阿发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土路小径的终点是一块裸露的圆形巨石,巨石中心向下凹去,几块较小的大石堆叠其中拼凑出一座一人多高的光滑石丘,石丘前裂开一道,一汪清泉从中流出在凹陷中蓄积成一方小潭。
那轮月亮就沉在潭底,熠熠生辉,高大粗壮的常青树们似乎遵守了某种不可说的默契,围守在巨石旁,圈出了一片只属于此地的隐秘夜空,圆月周围的云雾缭绕流转,却是散越来稀薄。
“靠,这水真凉。”阿汤骂了一句,黑暗中又听“哗啦”一声。
阿发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月亮还没有升到最高,但是水面漫射的一点微光还是足以看清这片野地的样貌,山顶就在三人斜上方不过百米处,一圈树影的一边即是悬崖。阿发想着,自己脚下和眼前的这些巨石,很有可能是在距今极其遥远的时代时从山顶崩落下来的。
这里的确是石鳞鱼的洞天福地,地势平坦有石头有水源。徐叔和阿汤二话不说就下到潭里开始下网,阿发则还是抬头看着那轮月亮:冬天的月亮并不像夏天的,阿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月亮看着就像一块挂在空中的球形冰块儿,灰白错杂的内里被一圈蒙蒙发亮的边缘约束着,似乎高天之上的那轮冷月就是城市上空浑浊雾霭的来源。
阿发歪了歪头,又往自己左边挪了两步,他以一个奇怪且扭曲的角度看向小潭中央的巨石堆——那堆一人高的石头光滑无比,看似胡乱的堆砌却在最终组成了一个颇为规整的圆柱形,上头密布粗大的裂痕,却是没有一点杂草从中探出,没入水面的部分生着一层绿得发黑的青苔……也可能是藻类。
阿发继续歪着身子;小潭的规模并不大,直径不过七八米,中心水深最深处也没超过膝盖。阿发索性蹲下转而又跪在了水中,直到这时、这个低矮的仰视角度,他才看清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从现在这个角度看去,在石堆的顶部,几条裂隙共同汇聚于此融合成了一道曼妙的圆弧。阿发跪在潭边双手撑在潭底,歪头望向上方,空中的满月逆着飞速飘散的云气,底边边堪堪贴上了那道圆弧——阿发随即摆正脑袋,月亮歪到了一边,毛毛躁躁的边缘离那道圆弧又差了几个厘米,阿发又把头歪了回去,跪在水中的膝盖同时也挪了挪位置。
他又把身子压低了些,脖子上的肌肉扯着生疼,终于,月亮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道似乎是为它量身定制的弧线上,美妙的视角错觉使得月亮仿佛变成了石堆之上的一颗明珠,阿发歪着头,不由自主地向那好像触手可得的月亮伸出了手。
“发!网拉好了没?”徐叔一声低喝将阿发吓了个狗吃屎,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一僵阿发整个人扑进了水中。
“哗啦——”阿发瞬间从激冷的潭水中弹了起来,给一边的徐叔打了个手势就低头拉起了网。
他又不甘心地瞥了一眼马上就要升到中天的月亮,拉着网一步一步往潭中央的石堆走去。
尖细的蛙鸣声突兀响起,重重叠叠一浪压过一浪,潭中的三人同时停下,马上转头把耳朵朝向了水潭中央的石堆,蛙鸣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
“嘘——”徐叔平举双手示意阿发和阿汤两人收声,聒噪的蛙鸣充斥着三人的耳朵,阿发和阿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徐叔朝两人勾勾手,示意阿发阿汤跟上,他自己小心翼翼地迈着大跨步提溜着网兜朝着小潭中央走去。
那蛙鸣吵得人心烦意乱,耳朵发蒙。说来也奇怪,如此响亮的蛙鸣声,在这咫尺之遥,三人却连一只石鳞的影子也没见着。那声音分明就是从小潭中央的石堆中传来的,听着那杂乱无章但又掺杂些许兴奋地蛙鸣声,徐叔想着,以此判断这里石鳞的数量肯定不会少,今晚一定能满载而归。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黯淡的月光堪堪照亮了这一方小潭。离得如此之近,阿发才看清那堆石头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几块巨石一定是人为堆砌在这里的,目之所及的几块巨石都有明显的人工修整痕迹,似乎是有人打磨过这些石头的棱角,让它们更为紧密地堆叠了在一起。在石堆没入水面的地方,尽管那里覆盖上了一层深绿色的苔藓或是藻类,但是阿发还是能看到泛着滑腻水光的绿泥勾勒出了一道道不知所以的浮雕花纹。
蛙鸣带着响亮的回音敲击着三人的耳膜,石堆底的泉眼随着蛙鸣起落泛起一圈圈涟漪,显而易见,这些石头里面有东西。
所幸这堆石头并不高,徐叔招呼着阿发和阿汤将自己托上石堆顶,在下头的阿发和阿汤一人托着徐叔的一只脚,同时咬牙发力将徐叔送了上去。
“嚯啊,这里面是空的哈哈哈!藏得够深的……这下发达了。”
阿发吃力地保持着平衡,时不时抬头往上望着徐叔,徐叔此时正扒在先前自己观察过的那道圆弧上,压着嗓子哈哈笑着。
“徐叔,怎么样?里头什么情况?”阿汤耐不住性子问道。
“这里面有一窝,应该不下百只——你们把网兜拉在出水口那,我进去吓它们一吓!”
说着,徐叔扒在边缘的双手一发力,整个人如一条滑溜的鱼一般,头朝下落进了石堆里头的空穴中。
身上的重量一空,阿汤马上转身拉起了网,阿发却还是愣愣地仰头看着石堆上头。
从这个角度,月亮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道圆弧上,与圆弧相接的几道裂痕里头亮起了若有若无的微光。
“啪嗒”隔着厚重的石头,石堆里头传出了一声沉闷的落水声,蛙鸣声陡然消失。
那圆润的满月在冰冷深冬云雾的吹拂中屹然不动,阿发望着它,突然感到有些胆怯——月亮为什么会恰好落在这堆石头顶上?刚才徐叔爬进石堆里头的样子就好像他要爬上月亮一样……不,是月亮把徐叔吞了才对……
“哇啊——从这里面看这月亮大得吓死人咳咳…咳咳,靠,这里头什么味道,哕——”石堆里头传出了徐叔瓮声瓮气的声音,先是几声咳嗽又接着是一声干呕。
阿发被自己这无厘头的想象吓了一跳,里头徐叔的声音在狭小的密闭空间中显得多少有些失真变形。阿发催促着自己动起来,他收回仿佛被月球引力捕获的目光,强迫自己低下脑袋开始拉网。
“诶,我跟你们说……”父亲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毛,端起碗喝了口刚刚出炉的石鳞鱼汤。
餐桌上是一家人交流各种八卦与传闻的绝好场所,一口米饭一口汤一筷子菜在佐上几句新鲜的新闻八卦,这样的一顿饭才算完美妥当。
我一向不爱在吃饭的时候说话,我也不关心这些新闻八卦,不过关心并不代表着不爱听。
“听说是有人把中医院的透析室给砸了,人跑了,警察还没找到人。”
“这不作孽吗,把透析室砸了其他人怎么办啊?什么人干的啊?”奶奶抱怨了一句,她是个虔诚佛教信徒,最看不得这些人祸。
“谁知道,我也是听过去做透析的人说的,听说是一个新来的病人,以前没人见过他,好像是昨天人突然就没了,他家人今天才从外地赶过来,不知道发什么疯就把机器砸了,然后就跑了。”
“那不得把其他病人吓得半死?那人怎么跑得了的?”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谁知道,听人说那现场吓死人,黑的红的黄的流了一地,不知道怎么搞的。”
“吃饭呢吃饭呢,不要说这些东西,先把那些石鳞鱼吃了别浪费。”
奶奶及时打住话题,我堪堪收回心思,把剩余的汤和肉倒进了碗里和米饭拌在了一起。
“听说是个外地人死在医院了,家里人今天才从外地赶过来,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就十三点了。”父亲又补了一句。
“你还说。”奶奶无奈地哼了一声,父亲瘪嘴一笑直往嘴里塞饭。
“噢对了,明天跟不跟我去爬山,替奶奶去西岩寺烧个香。”父亲咽下一大口米饭,伸着脑袋对我说。
“烧香?这隔壁大官社不能烧吗,还要跑到城西去?”我反问。
“哎呀,这怎么能一起说的,给社公大王的香是社公大王的,西岩寺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晓得吗?”
“晓得晓得,我和你去就是,是要我去拜拜是吧?也好久没爬过西岩山了,我和你去就是了。”
蛙鸣声再次响起,刺耳得犹如婴孩哭泣,一只只肥腴的乌黑蛙类从泉眼的出水口中爬出,一只接着一只,它们争先恐后,踩踏着、挤压着自己的同类,笨拙地蠢动着、爬行着落入预设的罗网中。
烟雾似的淤泥被这嘈杂唤醒,同这蛙类一般颜色的泥浆从塘底缓缓升起,将满月清亮的倒影玷污殆尽。
阿发抽抽鼻子,那泛起的泥浆带着一股熟悉的腥臭味道,仿佛就是山下那层夜雾溶于水中的会散发出来的味道。
雄性石鳞的腹面长有肉质的小刺,雌性则是一片光滑,再者,雌性的体型一般都要比雄性来的大得多,两者十分好区别。
阿发机械地将一只又一只巴掌大的雌性石鳞塞入网兜中,泉眼中涌出的山泉此时已经变为了灰黑的泥水。网兜中的石鳞逐渐堆积成一座小丘,徐叔沾满泥浆的双手时不时从泉眼中伸出,捧出一只只愈发肥大的石鳞,阿发机械地计算着,此时数量已过五十,奇怪的是,网兜里头没有一只雄性也没有。
阿汤在一旁,卖力地将半满的网兜套进饲料编织袋,又转头撑开另一张网兜,他热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在冰凉的池塘中冒着渺渺热气,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滑向下巴又落进水中。
阿发没来由地愣了一下,他抬头望向那已然偏斜的满月,无端刺耳的蛙鸣变成了无人关心的背景噪点。斑驳的阴影在月面扭动着,巨大的满月朝西方斜去变成了一轮诡谲的椭圆光斑,神似那些雌性石鳞胀大丰腴的蛙腹。
这些石鳞不会没缘由地聚集在这里……一个想法随着周围那些逐渐侵入潭中的阴影从阿发心头涌出,那似乎就是这些生物违反天性、于深冬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徐叔?里面怎么样了还有多少?”阿汤呼出一口灼热的白雾,大手往额头一抹,几滴晶莹的汗滴在几米外绽放出一圈圈涟漪。
泉眼里头再没有石鳞爬出。阿发将网兜捆扎严实装入编织袋,因为外界低温而懒惰下来的石鳞在拥挤的白色编织袋中爬动着,全然不知自己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没了…没了,我这就出来。”石堆里传出几声含糊而沉重的应答,那声音仿佛是穿过稠厚的泥浆从遥远的地方飘然而至。
一阵黏腻的涌动声与沉闷的碰撞声交织而来,这声音让阿发脊背一阵紧缩,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泥淖中挣扎,又好像是胎儿于羊水与胎膜中梦游时,那无意识地扰动所发出的轻响。
紧接着,随着一声粗粝的喘息,一双裹满污泥的大手从下头伸出扒住了石堆顶部的弧形边缘。一阵缥缈的热气从下头升起,又一声呻吟似的喘息随着热气回荡在这片寂寥无人的山野,阿发看着徐叔吃力地撑起身子,他全身上下裹满污泥,只留一双晶亮的眼睛在夜色中反射着微暝的月光,徐叔吃力地喘息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听起来甚至比那刺耳蛙鸣还要令人心惊。
阿汤和阿发赶忙丢下编织袋凑上前去想要接住上头摇摇欲坠的徐叔,深色的粘稠泥水如丝缕般从徐叔的头发、下巴、手臂上垂下。
“呼哧呼哧……”徐叔支持着上半身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他半身斜向月亮落下的方向,一双澄亮的眼睛带着痴迷盯着那变得昏黄烂熟的月亮,接着,他一头栽下,落在了等在下头的阿发与阿汤身上,随着一声蛋壳破碎似的暴响,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砸入潭中没入泥底,阿发与阿汤拖拽着徐叔大踏步地飞跑而开,石堆顶部那块承载月亮的巨石轰然崩塌,一人多高的孤孑石堆转眼间化为一地碎砾。
麻袋里的石鳞再次聒噪了起来,不停撞击着坚韧的编织袋。崩塌的石堆露出了里头被淤泥覆盖的空腔,一串串粘稠的气泡从被堵塞的泉眼中涌出,裹满青苔与淤泥的碎石在天边那沉沦满月的斜视下反射着微微荧光。
惊魂未定的阿汤搀扶着呆滞的徐叔退到池边小径,阿发抄起两袋麻袋随后跟上,三人逃入树林的阴影之中,无人敢回望那被劫掠一空的池中。
一阵氤氲亮光突兀地攥住阿发的余光——阿发脚步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腰间的手电早已不知所踪,他咽了口唾沫转过头去,看到了小潭中央被手电光照亮的那样事物。
碎石之中,污泥与昏光勾勒出了一个轮廓。阿发知道,那是一副被雕刻在石头上的图像,徐叔刚才也一定见过,那个图像补完了阿发的疑问,它似乎就是今晚始终缺位之物:那是幅描绘了一只雄性石鳞的图画,形象硕大而肥胖,深色的淤泥填充出粗壮而畸形的四肢色块,周身粗大得仿佛赘疣的角刺密布其上,一双呆滞无意识的巨大眼眸在手电的微光中直直对上阿发的视线,它犹如人的姿态一般蹲坐着,直起硕大、不成比例的头颅仿佛在嘲弄着这些贪得无厌的懦弱人类。
被堵塞的泉眼仍在冒着簇簇气泡,宛如沸腾般的泥水冲刷着那幅雕刻,沉入水底的手电闪烁几瞬终是没了光亮,不见五指的黑暗从那头涌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在黑暗中搅动着。
一阵尖利的咳嗽声将阿发的注意力拽回,阿汤接过阿发手中的一个麻袋连拉带拽地催促着阿发快走。
“你有听见有人在说话吗?”三人的脚步在山间小径上窸窣作响,一阵忙乱一阵迟缓又一阵停顿,三中截然不同的节奏绞碎了山间野地那令人敬畏的死寂,没人听到有第四种声音。
“什么声音?我没听到,阿发你看着路,你要是也摔了我可没办法把你俩都弄下山。”
“咳咳……咳…唔…嘶”徐叔无意识地应和着俩人的对话,阿发和阿汤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向山脚的养殖场走去。
“嘿嘿嘿这次可是可以狠赚一笔了。”阿汤开心地痴笑着,一边的阿发则始终盯着眼前那块被手电照亮的地面,夜雾正浓,那股粪便样的恶臭正渐渐将两人包裹,水雾在阿发眉毛上凝结成珠,无处不在的细小液滴使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潮湿又泥泞,麻袋中石鳞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产生抽搐似的跳动。气味愈发浓郁,阿发感觉自己的眼角与鼻腔正在阴燃灼烧,他张开嘴巴,放弃使用鼻窍通气,今晚到此为止,有惊无险。
口中的空气无比厚重油腻,似乎还带着污秽的咸味,阿发忍住干呕的冲动,抓紧麻袋,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进这山中,这日复一日恶臭雾气不欢迎陌生者,山中有悖伦常的珍奇也不属于任何人,先前那幻觉般的惊鸿一瞥则是催促离开的最后通牒。
只是,阿发心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自己心中植下了这无明的惧怕?是这污浊蚀人的雾气,还是这湿寒及骨的寒风,那碎石中的丑恶雕刻?还是身旁那痴痴发笑的同伴以及麻袋中沉默的石鳞?
阿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只想飞奔逃开,不惜一切逃进一个明亮、温暖又干燥的角落,蜷缩成一团然后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顾名思义,西岩山就是城市西边的一座山。越往西边走,地势就越高,以至于贯穿城市东西的主干道在这里被迫抬升,变成了一道接近一公里长的漫长坡道。
坡道的两侧是不同时期修建起的、风格各异的居民小区,时不时有一截突兀地土红色山体从楼宇之间漏出,棕红色的山体覆盖着稀疏的植被,一如华发頽尽、面孔被沟壑填满的耄耋老人。
在那些山体残垣的注视下,我和父亲缓步走过这条笔直空旷、弥漫着刺鼻晨雾的道路,越接近城市外围,两侧的楼房就愈发地矮小密集,似乎是出于对某个未知原因的妥协,它们瑟缩在那些越发高大棕红色山体之下,躲藏在破碎山壁的阴影之下中,门窗紧闭布满尘埃与锈蚀,似乎正被迫同这山丘的孑遗一同腐朽老去。显而易见地,目之所及的所有楼房与道路,都是建在某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山体的残骸之上,河流用了万年的时间冲刷出这片隅平原,而晚慧的居民们则用了等同于几块顽石被河流磨圆的时间,肢解了一座山丘。
我想,我和父亲今日的目的地,那近在咫尺的岩山,它肯定全然目睹了自己手足兄弟被肢解拆分的过程,死者的身体被碾碎重塑用作了墓室的地基,形态各异的造物占据了空空如也的棺椁,不分白日夜里生造出热量、气味与声响,那远离城市矮小岩山若是有知定会疑惑不解,为何那死去多时同胞的尸体,会如此聒噪不已?
上山的道路经过多年的修缮已经变得无比便利,车辆可以通过平坦厚实的水泥道路直达半山腰,在这之后便得依靠步行。
一座短短的桥洞标示着山路的起点,国道从头上横过不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颤抖。我撇撇嵌在鞋边、夹杂着冰渣的肮脏泥土,快步走出桥洞跟上父亲的脚步,蜿蜒山道的两边是附近农家圈出的片片耕田,但这里是山脚跟前,地势逼仄光照不足,片片被分割出的田地如同因病腐坏的鱼鳞一般,层层叠叠地紧贴在一起,于深冬的肃杀与湿寒中硬结朽黑。
我和父亲来的并不算早,泥泞山路上凌乱的脚印与散落的香纸暗示着早有香客赶在天蒙蒙亮之时就摸黑上了山,但是,出人意料地,除开早起进香与晨练的人们,在两个拐弯之后山脚那座小小养殖场前的局促空地上,凌乱而随意地停着两辆脏兮兮的警车,其中一辆的警车的警灯还在悠悠地转着,仿佛是为上山的人们做着前行的指引。
两辆车的挡风玻璃上结满细密的霜花,透过黯淡的天光,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个盖着制服的人躺在其中一辆车的后座上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别扭地睡着。
父亲放慢脚步伸着脑袋看了几眼,我也随之转头——却马上又拧回了脑袋。
我没法准确描述那种突如其来又转瞬而逝的异样感,就好像一只冰冷僵硬的大手在我转头的瞬间扇了我一记巴掌,一股无以言喻的恶臭突入我的鼻腔中宛如爆燃的阴火似要燃尽我眼球里的每一滴液体。那股味道迫使我我联想到某些死掉的动物,想到某些肿胀的尸体,漂浮在浑浊冰凉的死水中,死去的身体成为寄生菌落们最后的飨宴,异样的生机啃噬着死亡结出的养分,在死去宿主的腹中舒展膨胀,在临近冰点的死水中缓缓发酵升温,混合着死亡与生机、潮热与寒冷的矛盾气味自那衰败的皮囊中渗出,化为那死去生命唯一存在过的证据。我想我之所以会无比厌恶这股气味,就是因为它所引发的矛盾联想,是对于畏惧死亡这一根本本能的动摇。
我捂着嘴不自觉干咳着别过脑袋,父亲也皱起眉头捂住口鼻快步远离了那散发着恶臭的门脸。这次我们都默契地不再好奇——尽管这两辆警车的存在足够吊人胃口,还是想着尽快离开。
临上山之前,我往那睡着人的警车里瞥了一眼——里头的车窗上全是干涸的水滴尾迹,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肥大警用大衣下蜷缩成小小一团,缩在胸前的脑袋斜落在坐垫上微微颤抖着,眉目模糊,只能看出几点额头汗珠的反光——我屏住呼吸,略微将视线拉近,随着他那不堪均匀的呼吸,他被大衣边缘遮盖住双手间漏出几点刺眼的银光。
徐叔的情况很不好,他说着糊话发了一夜的高烧。阿发和阿汤匆匆给给徐叔收拾了一下那裹着淤泥的衣装,在徐叔额头搭了一条冷毛巾之后,两人就一刻不停地上床休息了。
再有两天养殖场就要放年假了,他们三个人都要收拾行李回家,那两麻袋的石鳞必须尽快脱手,所以临睡前阿汤主动和阿发商量着,明天自己带着石鳞去市场卖,阿发带着徐叔去医院,卖这石鳞挣来的第一笔钱先给徐叔看病使。
徐叔的情况并没有在第二天好转,相反,似乎更严重了。那一夜阿发几乎没有睡着,徐叔梦呓般的嘟囔和沉重的喘息呻吟声,整夜整夜地盘旋在宿舍通铺那低矮的天花板之下,阿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待到天蒙蒙亮时,在迟来的睡意还没来得及施舍给这可怜的失眠之人一丝怜悯之前,阿发就被阿汤拍醒了。
潮湿寒冷的房间里漂浮着一股臭味,就像是养殖栏中饲料槽的味道,刺鼻的氨水味道夹杂着灼人鼻腔的浓腥。
阿汤火急火燎地把阿发从床上拽了下来,两人屏着气息将徐叔从床上拉了起来。经过一夜,徐叔整个人似乎胀大了一圈不止,眼皮、脸颊、手指泛起了莹莹反光的水肿,他似乎连路也走不稳了,那股将阿发惊醒的味道似乎就是从徐叔身上散发出来的。
从山脚的路口开始,步行走到接近山顶的西岩寺只要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越往山上走,空气就越发的清新寒冷,姑且是暂时舒缓了先前那股味道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发出如此可怕的味道……再者,那个被手铐铐在警车里的年轻人和那股味道又有什么关联?最奇怪的是,既然被手铐控制着为什么没有人看着他?
我漫无边际的瞎想着,听着前头父亲得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山道两侧半人高的杂草从在冷冽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于这风中,我又嗅到一丝异样但又熟悉的味道。
还没等缓过神来,我便一头撞上了突然停在原地的父亲。
一阵大风从山道那头袭来,两侧的杂草服从地压下身子,风远远地捎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有刚才那种恶劣无比的臭味。
前面就是水泥道路与山间土路交界过渡的地方,只要走上土路,再过不到二十分钟便可以到达寺庙。
只是,水泥路尽头聚集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香客,两道随风翻飞的警戒线将人们隔离在那条狭长的土路之外,警戒线两边各是一名警察,两位挡在一众香客之前,带着泛着雾花的墨镜和不止一重口罩,门神一般庄严肃穆地阻挡着上山进香的人们。
警戒线后水泥地面与土路交界的地方塌陷了下去,右手边山壁上多出了一道渗着黑色污水的狭长裂缝,污水顺着裂缝淌进道路塌方形成的陷坑中,将周围原本棕红色的土壤泅浸成了黑褐色,那股恶臭正从那道裂隙从不断涌出。
我和父亲捂着口鼻凑近了人群,后头的山路已经完全塌陷无法行走了,围在警戒线前的香客们无一都捂着口鼻,一脸愁怨地看着那道黑洞洞的裂缝。
两位警察一直在劝说着人们回头,这里的山路塌方了非常危险已经有人因此受伤了。我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观察着那条裂缝,那裂缝极长,开在一整完整的石壁上,最宽的地方能容下一颗脑袋,越往上走裂隙就越窄,一直延伸到我的视线之外。
不断有泛着恶臭的黑色浊水从裂隙的两边渗出,一些地方还因为清晨的低温结着晶莹的冰碴——不对,那些依附在裂隙表面的东西并不是冰,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用相机充当起了放大镜。
那些晶莹的东西一眼看上去确实会被当作是冰晶,但是只要能忍住那恼人的恶臭多观察一会儿便能发现,那些晶莹反光的小东西并不具有冰晶那样的棱角与平面——它们是圆的,接近于球形,一簇一簇地贴附在裂隙边缘,手机屏幕上放大到极致的图像变为了一堆黑白相间的同心圆,黑色在里白色环绕其外。
阿发捏着一叠厚厚的报告单,拉着虚弱的徐叔沉默地排着队。透析室的候诊大厅里人来人往,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又刺鼻的氨臭味。一边的徐叔一直处在恍惚状态中,高烧暂时退去了,但是水肿却更严重了。
徐叔的一双手已经胀大一半有余,指间的指蹼变得又厚又软几乎可以透出光来。他已经快三天没有排过尿了。
医生的诊断是不明原因的急性肾衰,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有找到病因,治疗建议是先去做腹膜透析,先把情况稳定下来再做其他检查或者转去大医院。
护士掀开徐叔的衣服,他胀大如蛙的苍黄肚皮上青筋环绕,宛如一团枯死的树根包裹着一块顽石。徐叔全程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体内体表泛滥的水淹没了他的神志,只是,他的眼睛始终莹莹发亮,固执地望着病床上方的日光灯管。双腿的浮肿已经严重无法支持行走,但徐叔还是在病床上无意识地摆动着双腿,好似在云端畅游。阿发不得不帮护士按着徐叔,不让他乱动——此时的徐叔摸上去柔软无比,皮肤因为水肿变得光滑而鼓胀,紧绷绷地反射着头顶晃人的白光,阿发看着自己的手指陷入其中留下一道道指痕,甚至似乎有水流的波动声顺着手指从徐叔身上传进自己耳中。
今天晚些时候阿汤送来了第一笔钱,按照他的估计,那百来只石鳞可以卖到将近两万块钱……只是徐叔这场急病来得太过突然,阿汤的意思是,先用卖石鳞的钱垫付一点最基本的,再通知徐叔的家人来照顾他。
下山的速度比起上山快了不止一倍,也许是顺着地势,也许是顺风而行,随着那股恶臭越发稀薄,我和父亲的步伐也越发轻快。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砸在生硬的水泥地面上,飞扬的烟尘在晚来的朝阳中慢吞吞地升腾着,我的目光越过那透明扭曲的尘烟、跨一道道山弯,如同生锈的铁锚直直落在山底那养殖场厂房的屋顶上。
下头的场景比起几十分钟之前发生了不少变化,除了旧有的两辆警车之外,养殖场狭促的门前又出现了两辆车辆——一辆皮卡、一辆……救护车?
四辆车辆几乎把下山的道路堵死,那辆皮卡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不断有液体从车斗中渗向地面;而旁边的那辆救护车,半开着后门,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里头是否有人,但是,同那皮卡车一样,也有体量不小的液体从车上渗出,在两辆车周围汇聚成一大片潮湿的阴影。
最让人疑惑的地方还是同先前一样,尽管场景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如此地胡乱,但是似乎是出于某种好笑的巧合。从头至尾,没有看到哪怕一个人。
我身前身后许多香客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一样,开始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起来。我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个所以然,只了解到,下头养殖场发生的事和上头的塌方有关。
大抵是麻药的缘故,徐叔时时刻刻都处在半浅不深的睡眠中。浮肿眼窝之下瘦削凹陷的两腮微微鼓动着,阿发很肯定徐叔睡着了,但是徐叔的眼睛还是半睁着,透着浑浊光芒的眼珠双双歪向一边,紧紧盯着透析室病房那头的窗户。
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徐叔总是偏执地望着窗外,白天只要一拉上窗帘他就会开始躁动。现在,到了晚上,就算阿发把徐叔翻身翻到另一边,等自己打瞌睡醒来的时候,他还是会使劲扭过身子,双眼透出痴愚般的欣喜,呆呆看着窗外。
月亮出来了,是一道纤细的弦月,就好像落在黑布上的一枚指甲,随时会消失在夜晚浓重的阴云中。
随着透析治疗的开始,徐叔的水肿倒是消退了一些,除此之外,他整个人却立马消瘦了下来,皮肤在一两天内变得黯淡又干燥,被水肿撑起的皮肤出现龟裂,体表的血管暴起,如同挣扎扭曲的蚯蚓。腹膜透析看不到血液被净化的过程,但是床底那欲满的收集袋提醒着阿发,徐叔的情况有多糟糕。
护士每天要换六七个这样的收集袋,那黄褐色近乎发黑的液体,里头液体的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那个满月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发伏在徐叔的床边,不断责问着自己这个问题,那晚的景象于恍惚中如地涌的泉水般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硕大无朋的满月、笼罩城市的薄雾、石堆中的蛙鸣以及那只雕刻在石头中被泉水淹没的生物……这些画面与声音在阿发的脑海中轮番跳动着,幻觉似的记忆碎片带来失重般的错觉,阿发伏在床侧,没有动静,脑海中却是一片沸腾,那轮令人窒息的巨大满月不断放大,所有其他的记忆被它的引力牵引着崩塌成一片混沌,缥缈的云气顺着记忆的潮汐在月亮表面攒动着,它们与笼罩着城市的那层雾气有着相同的来源,它们涌动着,同时在万米高空与阿发的脑中,一道视线自上落下,俯瞰着被这雾气笼罩住的一切。阿发感觉自己耳畔传来一阵似耳鸣般的聒噪,似蛙鸣、似水声又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语。
淋漓的水声将阿发从坠落的梦中唤醒,此时已是子夜,病房中万籁俱寂。
冷汗不断从额头滑下,那股令人悚然的被注视感没有随梦消失,而是从梦中追逐至此。
脚边的收集袋不知什么时候被撑破了,浓浊的黄褐色液体混着暗红的血液流了一地,一股熟悉的臭味自地上那滩丑恶的液体中升腾而起弥漫开来。
病床上的徐叔痴痴笑着,看着窗外升到中天的月亮。不断有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徐叔的嘴角、鼻孔与眼角中渗出。
那些黑色的液体不是血液,它们一滴一滴地汇入床下的那滩血水中,却没有随之一起弥漫开来,它们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每一滴都在其中滴落化为一轮完美的黑色圆形,每一轮圆形都倒映着那轮弦月的倒影。
阿发忍住呕吐的冲动一拳砸向床头的护士铃,轻快愉悦的等候音飘然而至。那些不断从徐叔体内涌出的黑色液体染黑了半张病床,徐叔还是在痴痴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赚一笔的晚上,肥大的石鳞在网兜中盲目地冲撞着,黑色的表皮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那石雕刻画的雄性石鳞隐没在黑暗中,而那月亮却目睹了一切。
徐叔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伸出双手触碰窗外的月亮,他那树瘤般的喉结上下蠕动着,却只能发出……蛙鸣般的悲戚轻响。阿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动分耗,将他的心头攥紧灌进万钧恐惧的并不是眼前将死未死、回光返照的徐叔。
是那些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一道又一道弦月的倒影在地面上汇聚在一起,在轻快愉悦的《卖报歌》旋律中,那些从徐叔体内涌出的东西在地面上似是有知觉般的合为了一体。
又一道弦月出现在了阿发面前的地面上,月相的倒影轻轻颤动着、蠢动着,黑沉的粘稠液体朝着某个方向探出一角,但,那刚刚成型的月亮却随即被冲到病床前的医生护士们踩成了碎片。
我和父亲谨慎地从道路一侧绕过了养殖场门口,那胡乱停放的皮卡车上摆满了一麻袋一麻袋的家禽尸体,僵硬的脚爪不时戳破质量低劣的麻袋伸到空中,滴下泛着恶臭的水液。
一个面色憔悴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站在车前,一身脏兮兮的西装满是汗渍。一个戴着好几重口罩的警察站在一边,边往手头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边质问着那个中年男人。
一边警车里,先前那个被铐住的年轻人醒了过来,从座位上支起身子被铐在一起的双手扒在窗户上,一双泡肿的眼睛从满是水雾的车窗后浮现出来,看向路边的我。
他的双手在潮湿的车窗上划下两道平行的手印,姿态仿佛《潘神的迷宫中》那个掌生双目的苍白怪物,他看着车外的我,我看着车内的他,那车窗上手掌留下的痕迹畸形而肿胀,他的十指膨起,指头浑圆而大,神似某种两栖动物。
又有两个穿着白色隔离服的警察一人拎着一袋死掉的动物扔到了皮卡车上,一只死鸡的脑袋从没系紧地袋口中垂落,一双豆大的眼睛腐烂发黑,空洞的眼眶下只剩一道早已干涸的黑色痕迹。
我的目光回到车里那人身上,只见他蜷起手指表情扭曲好似要暴起砸开车窗,突然,他一头撞在了车窗上,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一边记笔录的警察闻声而来想要打开车门将他制止。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那警察刚打开车门想把那年轻人按住——去除了那朦胧的车窗我才看清那人的长相,那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年轻人,看着孔武有力,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他那浮肿无度的五官,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异样与不安。
年轻人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在后车座那般狭小的空间里从警察手中脱开,滑下车来,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也找不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与无脊椎动物联系起来的比喻,但他还是做到了。被锁在车内的手铐在年轻人彻底掉出车外前制止住了他,但也只是让他一顿,手铐上裹满了不知来源的粘稠液体,那年轻人掉在车外的身体扭过一个诡异的角度,我看见他的手掌蜷缩、扭曲成一个令人恐惧的形状,只是轻轻一撇,那手铐发出一声清脆的彭撞声,接着,还没等警察扑上前去,他手脚并用地冲向了养殖场外墙边的排污渠,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恶臭的秽物瞬间将他淹没,笨重的水花溅起几米高,后头的警察丢掉帽子紧随其后跳了下去。
一双黑亮的眸子自那些秽物中望向我,两道黑色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排污渠并不深,只没过了那警察的胸口,但是,那年轻人却在不停地下沉,一道黑色的晕圈以他为中心自水面下漾出,在彻底沉入水面之前,他始终看着我所在的方向。
年轻人消失在水面之下,下头升起的黑色气泡还未完全碎裂那警察就已追到了他消失的位置,只是,我看着那警察浮潜几轮,黝黑涨红的脸忍受着秽物与恶臭,来来回回几次,却是全无收获。好像那人真的融化在了水中。
阿发将徐叔的遗体暂时存放在了医院,徐叔的家人要明天才能赶到。
那些石鳞不出意料地卖了两万多块钱,但这些天给徐叔的医药费也花了将近一万,一来一往,阿发和阿汤两人还能各分五千。
阿发拿着这些钱到城里找了个洗浴中心泡了一天的澡,没有用,无论是桑拿、搓泥还是汗蒸,那股味道,徐叔临死前的那股味道、那个山间小潭的味道仍就鬼魂般萦绕在阿发的鼻间。
等徐叔的家人把他接走,自己就可以回家了,自己就可以逃进某个温暖干燥的黑暗角落,远离这些散发着湿冷气息的无明恐惧。
宿舍里现在就只剩下阿汤和自己了,对床的阿汤鼾声阵阵,床下一地的烟头。阿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却不是因为阿汤的噪音。
锋利的弦月挂在窗户正中,阿发试图闭上眼睛,但耳中却传来一阵阵蛙鸣似的轰鸣,眼底的黑暗不由自主地波动起来撞击着阿发紧绷的神经,那月亮在阿发窗前升起,也在他的脑中高悬。
白日放松的记忆似如风剥岩石模糊无比,每晚的子夜却是漫长无尽,记忆犹新。
阿发强迫自己闭着眼,却又好像能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到周围全景,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在膨胀、瞳孔在拉长,整个世界在其中坍缩成一个没有起点的球形,无形的黑色在其中跃动,恍若无数颗心脏在其中收缩,迭起的蛙鸣好似仪式中的祷告,球中孕育的黑色生机伺机待发刺破卵壳,在那道视线的注视下升腾而起,向着那月亮献上自己。
阿发从床上坐起,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对面的阿汤已然不见踪影。
阿发捂着狂跳的心脏走出宿舍,养殖场院落中是一片胶着如漆的黑暗。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边的笼舍中传来家禽凄厉的鸣叫。
“阿汤——?”阿发叫着阿汤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朝笼舍走去,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泥浆,上头沾着片片鸡毛。
嗡嗡作响的耳鸣之后还有着一层声音,似乎就是来源于从笼舍里头,那是一种清脆而规律的嘎吱声,仿佛是黑暗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被慢慢碾碎。
恶臭但是带着温度的气流从笼舍走道的那一头袭来,那阵蠢笨但是有条不紊的嘎吱声愈发清晰可闻。
阿发颤抖的手指摸上一边的拉绳,“咔哒”,黯淡的白炽灯泡于浓稠的黑暗中亮起,照亮了阿发身前一隅,正如那晚下山时的情景。
一只肥大的石鳞爬过阿发脚边,朝着前头温暖的黑暗之中爬去,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这些肥胖的蛙类正从笼舍中的每一个角落钻出,拥挤在一起汇成一道缓慢前进的军团,为阿发指引着方向。
笼舍中的家禽要么消失不见,要么仰头倒地眼中、口中渗出黑水不知死活。
阿发转头看向笼舍得出口,自己进来的地方——黑色的泥浆漫过门槛涌进屋内,越来越多的石鳞顺着那涌流爬进里来。
阿发拉开第二盏灯,黑色的泥浆在灯下汇聚,不断有石鳞跃入其中消失不见,远处的“嘎吱”停顿几下,接着传来一阵艰涩的吞咽声。
这声响像极了人声,但是阿发知道这绝无可能,颤抖的双手因为恐惧而麻痹已近乎失去知觉,但是,他还是拉开了第三盏灯。
在那转瞬即逝的灯光中,阿发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因为突来强光而骤缩的瞳孔,以及那双眼睛下张开的漆黑裂隙与陷入其中的东西
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屋顶,不停扭动的黑色泥浆在那巨物身上探出道道凸起,一双完全不成比例的手臂无意识地在身前抓取着,将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塞入那眼睛下的巨口之中。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眼睛、也许也根本不止一双,阿发看到的只是某种能对光作出反应的怪诞器官,只是恰好混杂着人类与蛙类的特征,扁圆的瞳孔呆滞地收缩着透出无明的痴愚,两只巨硕的眼球不断在黑色泥浆覆盖的表面游走明灭着,一只接着一只的石鳞被它抓进口中,囫囵吞下。
绝对的黑暗中,阿发近乎麻痹在原地,他见过走道尽头的那个东西,就在那晚,就在那坍塌的石堆之中。
温暖但恶臭潮湿的吐息拂过阿发的脸颊,一只又一只的石鳞爬过阿发脚背,被那东西攫入口中,阿发知道阿汤在哪,但此时已无关紧要。
阿发立在原地,恐惧得近乎窒息,浓烈的腐烂恶臭充斥着他的口鼻,对面咫尺之遥的那个东西还在不知餍足地进食,阿发听到它挪动笨重躯体的声音,那双柔若无骨的巨手扒住地面,那个东西开始朝着阿发缓缓移动而来。
虚软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恐惧的重压,阿发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那东西挪动到了阿发面前,阿发如同婴儿一般蜷缩成一团,一道或者几道视线落下,阿发闭上眼睛。
那是一团被涌动着的黑色泥浆包裹起来的庞大躯体,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阿发……亦可能它终于得到了那虚无缥缈的满足,它从阿发身上碾过,柔软得近乎于液体的身体将阿发包裹、再娩出,黑色泥浆随着它的离开缓缓退去。
头顶三盏白炽灯颤颤巍巍地亮起,阿发睁开眼睛,墙角那头阿汤面容扭曲的尸体映入眼中。阿发缓缓起身,走出笼舍,扶着门边开始呕吐,周围一切如常,自己仿佛只是刚从一场恶梦中苏醒。
死寂的夜空中,那道臃肿起来弯月正悬在阿发头顶,宛如一只半瞑的眼睛,阿发听见山间传来不祥的轰鸣与破碎声,星星点点的蛙鸣随风远散。
阿发朝着那不圆满的月亮伏下身子,亦如那天于那潭中。
我和父亲到家的时候,时间还早,这天天气不错,是临近年关前难得有的晴天。
两户邻居家的爱犬一反以往的冷淡,热切地在我家的窗下打闹嬉戏着。
没有进成香着实有些遗憾,但是下山的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养殖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袋又一袋的家禽尸体是怎么来的?可能是养殖场里的瘟疫吗?那个跳进排污渠的犯人究竟干了什么?最后警察抓到人了吗?好奇心虽然膨胀到了极致,但是我却是没有满足它的实力。
奶奶在厨房拾掇着午饭的食材,爸爸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的遭遇一边帮着奶奶打下手,奶奶则时不时用刀背敲打着案板朝窗外那两只吵闹的狗狗叫喊着,让它们安静些。
这倒起了反作用,其中那只体型巨大的金毛是不是直起身子双爪扒上窗台,一只湿乎乎的鼻子直往栅栏里拱,而另一只体型较小的狐狸狗则一直在不安地吠叫着。
我给自己接了一杯温水,随后坐在饭厅里打开手机,在上头寻找这有关今早遭遇的新闻。窗台下边,电磁炉嗡嗡作响,上头的大号搪瓷茶杯里头散发着熟悉的鲜香。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扫过,当地的论坛与新闻门户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我只好作罢。
我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鼻翼微动,一缕奇怪的异味漫上我的舌尖。
那是一股又腥又涩的淡淡臭味,那味道虽然很是稀薄,但是绝对无法忽略,我转头四下嗅了嗅,确定那味道就是来自于那炖着石鳞的搪瓷茶杯。
里头的骨肉还是印象中的那般嫩白,沸滚的的清汤冒着略显粘稠的泡沫,一阵阵袭来的清香之下却是带着一点令人舌尖发涩的异味,我关掉炉火,捧起茶杯去询问奶奶,奶奶在闻过之后略有点可惜地摇了摇头,表示果然还是不应该贪便宜。
我端走茶杯准备倒掉这锅变了质的山珍,窗外一大一下两只狗狗龇牙咧嘴上蹿下跳,咆哮着吠叫着,仿佛是对我手中的东西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也许它们俩也实在很想尝尝石鳞鱼汤的味道。我不可置否地对着它们歪了歪头,掀开杯盖将滚烫的汤水与半熟的蛙肉倒进了门前的下水道口中。
我看着那洁白的蛙肉慢慢沉入黝黑的污泥中,翻滚出几个粘稠的气泡与五彩斑斓的油花,那股似曾相识的异味似乎在冷却后变得清晰可闻,只是,那滩污泥翻涌了几下,那股味道便再无迹可寻。那两只狗狗靠了过来,朝着下水道口吠叫起来,我搓了两把狗头,转身回屋关上大门,举起杯子凑近嘴边看着杯底残留的一小口汤底,四下看了看,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倒空了茶杯。
评论区
共 1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