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初一初二都已经放假,学校里只剩下了初三的学生。补课期间,大家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人心浮躁,再加上冷,迟到的人越来越多。那天我照例踩着铃声准备冲进教室,却发现后门已经站了三个人,这是姜辉和他的两个死党,正中间的姜辉咬着嘴皮歪着头,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站在他的身旁。
下一个瞬间,他们三个一起冲向后门,我的脚慢了一步,没能抵住门缝,被夹了个正着。教室里传出他们三个肆无忌惮的爆笑声。这时,老曾正好走到楼梯口。
我从包里拿出课本,无情打采地看了起来,今天要学习的课文是《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空怅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时,一个黑影从我身前迅速掠过,撞在我的肩膀上,随后这个黑影跌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大叫起来。
我赶忙道歉,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拉起来,才发现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此人皮肤极黑,却戴着一顶雪白的鸭舌帽,夸张地翻着白眼,像一个因忘词而崩溃的嘻哈歌手。他躺在地上整整半分钟,任由我怎么拽也起不来,直到老曾走到他面前,才忽然回光返照。
“老师,我大概是骨折了,吹不得冷风,我现在可以进去上早自习了吗?”
“刚才抱歉了哥们,我叫洪申豪。”下课后,他走到我的面前,把鸭舌帽压到最低,两手交叉比了一个“peace”的动作。
“嗯,没事。”我太清楚这种人,如果你不回答他,他就会整整一天缠着你。
走出教室,兜兜转转,来到了天台左侧,一间平时没人用的厕所,灯光昏暗,却有三束淡红色的光点。姜辉蹲在最里侧的“雅间”里,半个屁股耷拉在外面,旁边是他的两个小弟给他放风,他们的嘴上都叼着一支烟,正斜着眼睛看着我们。
“大驾光临,”姜辉的手快要拍得飞起来,“林总今天亲自来上厕所啊。来来来,给林总点烟。”
他的小弟塞一根烟到我嘴里,坏笑着按下打火机,“呼”的一声,一团火焰蹿起,我险些失去自己的半边眉毛。
我回头看了一眼洪申豪,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玩自己的手机。接着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晃晃悠悠地走到姜辉身边,蹲下,帮姜辉冲了厕所,黄乎乎的厕所水溅了三人一身。
然后便是打,三个人六只脚把洪申豪团团围住,一顿猛踢,很快,他便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只是他还在笑,五官挤成一团,白色鸭舌帽子别在脑后,好像根本不痛。
他慢慢地点燃一支烟,对姜辉说,“欸,你过来一下。”
几乎在一瞬间,洪申豪站起来,把烟头蹴在姜辉的额头上,随后抽出早已解开的皮腰带,腰带扣在前,照着头就是三下,痛的他嗷嗷大叫。洪申豪推着我冲出厕所,说:“现在这只肥猪脸上被盖上生产合格证了。”
“听说你写的小说很厉害?”每天放学,洪申豪都请我到厕所里“吃东西”,自从那天以后,姜辉再也不敢找我的麻烦。我小心翼翼地把烟靠在嘴边点燃,却只闻出苦味,吐不出烟雾。
“你的意思是?”烟草的后劲上来了,堵住我的胸腔,我有些头晕。
“我的意思就是,”洪申豪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轻轻抛在空中,随后用两根手指接住刀背向下的一面,“你来当我的,那个字怎么讲来着,哦对,影子写手。”
“我有一段很奇特的经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那种奇特。所以当然不敢跟别人讲,不过,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或许可以理解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可以保证你拿到比赛的冠军,不是自大,而是这件事就有这么巨大的能量。而我,毫无疑问是个粗俗的人,不懂得如何把经验转化为文字,而这,正是你所擅长的。”洪申豪从包里掏出另一把弹簧刀,向我点点头。
我接过弹簧刀,轻轻一甩,刀刃应声而出,反射出乳白色的光泽。
“好,现在我们成为同谋了。”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尖牙,张大嘴巴,如同一个黑洞。
到世界去。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前,我等待着海怪的到来。现在是冬天,整片大地银装素裹,河流上漂浮成结成一块块的浮冰。四下寂静,仿佛所有声息都被身边纷飞的雪花吸尽,了无生机。
但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世界时,可不是如今这番光景。那时还是春天,春雨将积雪和人们积攒了一个寒冬的怨气清洗得一干二净,大地焕然一新。那天阳光正好,我枕着草地一口气睡尽整个下午。醒来时,手表告诉我时间已近黄昏,但我不敢相信,因为太阳仍死死地嵌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而我身下的草地变成了一块块滴着水珠的青石板:一道五步之内走尽的桥。桥的上方烟雾弥漫,云气涌动。置身此地,天空好像就在我的头顶不远处,甚至,只要我稍微踮脚,就能扯下一大块云朵当棉花糖送给一家三口做晚餐。
那时我十岁,正处在对事物怀有最大好奇心的年龄。我随即起身跨过桥,往前没走几步,迎面是一片更加壮观的景致——一条辽阔如世界上所有未来得及融化的雨水在大地上汇川形成的江河。下一个瞬间,我听到数不清的号角声一齐奏响,声响穿过空气,穿过沙石,顺着河流流进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直达内心。我顿时泪如雨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震撼,被美所震撼。
伴随号角声一同出现的还有海怪。我回过神时发现它已斜躺在沙滩上,通体浑白,全身无一丝杂毛,泛着绿光的角傲然挺立,五条比角稍长的尾巴一字排开。
它小心而惊异地打量着我,那眼神与科幻电影里地质学家观察倒转的瀑布别无二致:一个新奇而又危险的物种,兴许下一个瞬间它就会向你扑来,将你撕成碎片成为它的盘中餐。
我怀着同样的小心翼翼与其在沙滩上对峙。不同的是我眼神中对未知事物的新奇大过恐惧,很快这点新奇发挥了作用。
我向海怪慢慢逼近,直到能够感受到它越来越急迫的呼吸声。我得以更加仔细的观察它,发现它与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山海经故事中对狰的描写几乎一模一样。
“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曰狰。”
与书中记载不同的是狰自得其乐地生活在章莪山上,而海怪现在却在一块不得名的海滩上惶惶不安。
待我走到它身旁时,号角声又一次响起,随着东方高挂的太阳一同从天空中落下,滴落在我的心间。
号角声像一双慢慢合拢的手将河滩、阳光、树木、天空,整个世界揉入手指的纹理之间。我和海怪一同坐在慢慢缩小的河滩上聆听号角声,震撼所带来的无言感动在我们的眼神之间交汇,将先前彼此的敌意完全冲刷殆尽。
在黑暗到来之前,我触摸到海怪在风中拂动的白色兽毛。海怪则用它灰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它只看了我一眼,却和号角声一样直抵我的内心——我明白自己有了一个奇特的朋友,一只海怪。
醒来时,我仍独自躺在草地上,太阳高挂于暗蓝色的天空中。
从那以后,世界和海怪就长久地活在我的心中和绘画本上。按理来说伴随河而生的它被称作河妖才更合理。但河妖这个名字总是让我联想起堵塞下水道的一块旧抹布,而海怪则更像是漂浮在太平洋上的一叶白色小船,前不见尽头,后不见归途。
我停下笔,揉了揉眼睛,拿出兜里的弹簧刀练习起甩刀来。洪申豪说,他之前上的那个学校特别乱,为了不被找麻烦,男生们人手拿一把弹簧刀。有一个特别瘦小的男生,有一天他下楼梯,平时欺负他惯了的男生从后面推了他一把,没锁紧的弹簧刀立马弹了出来,在他的肚皮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洪申豪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感觉弹簧刀忽然变得很冰凉,仿佛抽空了周围所有的空气,把我拽在空中。我还想到姜辉之前为了向班花表忠心,用圆规在手背上刻下班花名字的缩写,此举一时风靡整个年级,每个班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敢对自己下狠手,也理所当然的获得了该女生的芳心。
不过,那毕竟是圆规啊。我握紧手中的弹簧刀,用刀背轻轻划了一下手指,没有反应,试试刀口,这次是一个微小的口子,慢慢流出粉红色的液体。
“林磊。”父亲推开我的房门,我连忙用语文课本把弹簧刀盖住。
我快速地瞪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把房门关上,锁好,任由他怎么敲门都不作反应。书桌上的中考倒计时已经悄然来到100天,压着我空荡荡的笔记本和解不出来的数学公式。
我和父亲打架,是因为他烧掉了我的稿子。他是我见过的愚蠢的人,一叠纸烧完,整个屋子浓烟滚滚,吓得邻居赶紧打了消防电话,最后落得被赶来的火警训斥一通的下场。不过他还是很得意,把我叫到客厅里,假装态度诚恳地向我道歉,并表示现在是人生的关键时期,是命运的转折点,等中考完怎么写都不管我。刚开始我还很受触动,觉得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罪人,可是当一句话你听了十遍二十遍时,它就失去了其应有的效力,如同一个只擅长一首流行歌的晚会歌手,你不会次次对他的高音报以掌声。我二话不说快步走出客厅,我没有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直视我时眼神中巨大的能量,为了回应这个眼神,我在回房间的路上砸掉了沿途的所有物件。
当我试图把门也摔上时,一只手臂从身后将我生生提起,扔在墙壁上,我的膝盖迅速肿成青红色,我站起身,涨红了眼睛,挥出右拳,然后是左拳,却都像打到了棉花上,被他身上的赘肉所反弹,他可悲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注视菜板上血红色的生肉纹理。我逃一样地跑回房间,屋外的交通信号灯不停在黄色一栏闪烁,发出尖利的故障警报。
一块石头打到窗口外侧,是洪申豪,他站在楼下笑着向我招手。
我揣上弹簧刀,打开窗户,站在空调外机上,顺着排水管道一路滑到地面,我知道他会在下面接住我。
“谁他妈去打工,”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我有法子。”
我们来到市中心新开的电影院,两扇大红色的木门敞开,如同古时候的衙门。
我手上拿着一堆东拼西凑来的毛票,脸紧张的变了形,好在没人看见。我在售票员大妈那换了票,随即跳入人海中,把票交给洪申豪,只见他瘦小的身躯在人海中飘荡了一圈,只剩下一只伸直的手臂浮在大人的胳肢窝下面,像丧尸片的海报。然后他举着票说:“阿姨,您刚才还没找我钱!”
大妈已经忙的晕头转向,想都没想就拿出了一张十块的钞票放在二千的手上。
就这样,我们拿着两张褐色的二十元钞票,径直离开了电影院。
我们一人买了一包利群,走在大街上,点燃,把烟雾喷向空中,随后潇洒的吐飞出一口痰,好像自己有五十年烟龄。
童年于我而言,是个极其模糊且遥远的词语。我清楚它的存在。无数个意象时常在我脑子不断搅动提醒我其存在性,我却始终无法摸清现实与想象之间的那一道门槛。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聆听时近时远的狼嚎,这是极其让人恐慌和恼火的一件事。谁也不想自己的记忆从呱呱坠地就直接跳跃到湿热的青春期。
好在世界满足我对童年的所有幻想。第一次来到世界时这里只有一条延至天边的河流,一片怎么走,景致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河滩。一棵从树下仰望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巨大龙血树,一头总是若有所思,被莫名其妙的小孩唤作海怪的怪物,以及与怪物呈花生与花生壳关系一同出现消失的号角声。构成这样一个极其不合理,却不合理地近乎浑然天成,只属于我的世界。
或多或少的,每一次这里时都会发生一点变化。首先是那墩五步桥,它会随着我每到世界一次就增加一步长度。有时是龙血树的树叶形状,或者在河滩上凭空出现一个高数十步,坐上如同棉花一样柔软的石头滑梯。季节变化于此处同样没有变数——从我十岁到离开家乡去城市念中学,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春天,也好像永远都是春天,永远阳光明媚。
他走出教室,拦下老曾,指着我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我顺势趴在桌上,一脸难受的样子,直到老曾点头,示意我们快去快回。
七点的城市还未苏醒,但这时大货车已经游走在国道上,发出孔卡孔卡的响声,好像睡梦中的人打了一个哈欠。街道稀烂,如同一个烂尾的迷宫,一个砖瓦连着另一个砖瓦,里面浸泡着排水系统不完善而滞留的雨水。路边老鼠成灾,而且肥了胆,露出一口尖牙,追着我的裤腿咬了一路。
小巷当然不能正面进,常在路口巡逻的城管像红白机里来会走动的NPC,被逮住就得让家长领人,游戏结束。我们得另辟蹊径。那是巷子旁的一个百货商场,走到商场的背后,有一堵矮墙,先辈们抽出十来块砖瓦,形成一个刚好够通过一个体系偏瘦的男孩还不至于让墙垮塌的洞口。在学校里,爬过那堵墙相当于得到一张时髦小孩认证的通行证。
我们走进游戏厅,店主为了省电而没有开灯,只有几台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发着光,一个剃得只剩头皮的小个子窝在一个破沙发上玩《圣安地列斯》,一件直升机晃晃悠悠的飞到空中,投出炸药将下面的警车轰平。
小个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露出一大截脚踝。他不说话,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兀自抽着。他用中指和食指夹住打火机,转动起来,洪申豪似笑非笑地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打火机。
我给他讲了自己和父亲打架的事,为了满足虚荣心,我甚至把洪申豪拿烟头蹴姜辉的事也添油加醋的算在了自己身上,最后,我拿出兜里的弹簧刀,向石头展示了我卓越的甩刀技巧。
“好!”石头夸张地鼓起掌来,他在烟雾中看着我笑。“那这样吧,正好,你帮我办个事儿。”他打了个响指,两个大个子提溜着一个熟悉的影子到我们面前,这个影子惊讶而惊恐地看着我。这是姜辉。
“熟吧。”石头用脖子指了指我手里的弹簧刀,“用你手上的家伙让我记住你。”
由于恐惧,姜辉的脸色一片苍白,与游戏厅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如同电视剧里即将招供的汉奸。他大声叫嚷着,说出的却全是不成调的碎声,他用求饶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脚踹在姜辉的肚皮上,他像一只狗一样呜咽着窝在地上。
我一脚接着一脚踹在姜辉的肚皮,大腿,头顶,直到他的身体慢慢软下来,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牙齿在微微打着寒战。
我想起那些被关在音乐教室储物柜里的日子,那时姜辉他们绑住我的双手,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扇在我的脸上,随后锁上储物柜的大门。如果是佳慧在我身边,他会让我怎么做呢?我想。
我回头看了一眼洪申豪,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他向我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电视机持续发出的白噪音掩盖住我吞咽口水的声音,它发出的微暗灯光却照亮了游戏厅里一张张狂热的脸,我甩出刀刃,一点点的靠近姜辉。
我闭上了眼睛,在某一个瞬间,我好像听见号角声在我耳边吹响。
妈妈离开家后,爸爸说他拼了命也要买下一间公寓,于是他开始跑长途货车。货车一路向西,地势崎岖,来回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一周时间,爸爸便带上我跟他一起。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爸爸单独出行。为了准备这次秋游,我们去超市买了整整一书包的零食,还有《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使用的光剑,只要拥有这根光剑,我就一定能保护爸爸,我想。
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景色随着海拔的升高一路发生变化,货车队伍一点一点变短,每摁响一次道别的喇叭,就意味着有一辆车要离开车队。直到最后一天,好几辆车在无人区标志牌前停下,他们齐鸣喇叭送别我们,好像在送别一个英雄。
无人区里没有树,没有建筑,只看见一些汽车空壳。爸爸始终一言不变,他有时愧疚地看我一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表情。有时,他停下车休息,一睡就是几个钟头,我拿着薯片,看天上的云慢慢变成灰黑色,将这片无主之地整个包裹起来,广播里夜以继日的播放着同样一首歌曲,这是一首悠扬的民谣。
“为何阳光依然灿烂,海浪仍旧冲刷着海岸,难道他们不知道,末日即将来临。”
妈妈离开我们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面馆正下方的地下室里,一到下暴雨的时候,整个房间被吹得哗哗作响,屋子开始滴水,如同一条巨大的纸鱼在下水道里游泳。每到这样的晚上,隔壁地下室的男女便开始呻吟,吵得人睡不着觉。爸爸用一根棒子,愤怒地捅动那块墙壁,一边捅一边骂道:“要操怎么不下去在雨里操?那样更有情调!”
在下雨的晚上,因为怕触电没有开灯,再加上置身于地下室,我们的世界是一片漆黑的。那种漆黑是明亮的漆黑,我看不见事物,却能听见整个世界的声音,听得见声音,却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我听见爸爸巨大的呼噜声,妈妈辗转反侧的声音,楼上男女的呻吟声,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声,只能茫然地睁大眼睛。
“为何鸟儿依然歌唱,星星仍旧在夜空闪烁,难道不觉末日来临。”
在这样的夜晚,妈妈会赌气打开我们的13寸小电视,在电视机放一块大塑料袋,把我叫醒,陪她一起看吉普力的动画片。《千与千寻》中那对被变成猪的夫妻,吓得我用被子遮住眼睛,妈妈却笑得喘不过气;《萤火虫之墓》的结局,失去妹妹的男主角饿倒在逆流的人群中,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妈妈却一脸不屑地说,这是日本军国主义对战争的洗白;我唯一一次看妈妈哭也是看电影时,那部名叫《侧耳倾听》的电影,看得我哈欠连连,妈妈却哭成了泪人,这也是我对妈妈最后的印象。
我不记得妈妈在什么时候为了我伤心过,更不要说流眼泪。那时她是百货公司的高空玻璃清洁员,她穿着墨绿色的工作服,戴一个防风眼镜,悬挂在城市正中央的顶端。上小学的第一天,我站在讲台上告诉所有人我的妈妈所从事的工作,于是从那天以后,我就成为了女蜘蛛侠的儿子。在数学课发呆的那些日子里,我总会往窗外望一望,看着烈日下墨绿色的小点,把手放在玻璃上,让妈妈乘乘凉。
“一切就都已结束,清晨醒来,我困惑,为何一切依然如故,末日来临就在今朝,当你说出再见,一切都已完结。”
我家窗户往上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路灯,它同时也是所有流浪汉和醉汉的厕所。我每天守在地下室的窗前,仰望着路灯,等待着流浪汉准时出现在路灯下小便过一轮,妈妈的影子差不多就该出现了。影子被灯火拉长扯在夜空中,与流浪汉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小的宇宙。醉醺醺的妈妈在宇宙中跟路灯玩着摔跤。
路灯总是忽闪忽闪的,如同宇宙迅速地眨了一下眼。在它眨眼的瞬间,宇宙的另一边也许正在经历一场大爆炸,而这场爆炸射出的火星将在几万年后穿过大气层,把地球整个轰平。不过,这些,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只关心妈妈什么时候回家。爸爸时不时的就会爬上梯子,把忽闪忽闪的电灯泡修一修。
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爸爸的呼噜声变成微小的呼吸声,我摸了摸爸爸的手,一片冰凉,一个药罐从他的裤兜里滑落到地上,上面写着“安眠药”。
一阵油门的轰鸣声响起,几辆小轿车冲向我们,接着,是油管甩出的声音,只消几分钟,他们就能吸光一整箱油,那时,大货车只能如同被割破喉管的野兽一般,被留在无人区这个黑暗森林中等死。
小汽车,爸爸消失的呼噜声,偷油贼甩出输油管,心脏的跳动声。我打开车门,两只脚悬浮在半空中,按下光剑的开关,跳下货车。
“没事,小屁孩。”他们轻蔑的大笑起来,接着歪着嘴继续抽油。
天空中的那朵乌云变得越来越大,将整个大地覆盖,如同接受了什么召唤,几滴雨点慢慢降落。
雨下得越来越密,仿佛连接天地的桥,很快雨帘密集成为一团将整个天地遮盖的雾气,黑云近地好像一伸手就能被我抓住,我恍然回身发现大货车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只听得见雨滴滴落其上的青石板——河流在远处怒吼咆哮着穿过河滩。
意识已经不听使唤,只有无数支号角在我耳边苏醒,声响穿过空气穿过沙石顺着河流流进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它好像在召唤着我:到世界去!到世界去!
“我做不到。”我将弹簧刀放回刀鞘,身边的噪音好像全部消失了。
石头的脸色瞬间变成一种极其难看的青黑色,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以为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我回头注视着洪申豪,他眼神飘忽的在空中寻找着一个借力点。
我看着鲜血不断的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出来,感觉到一阵轻松,如同一条重新跳回池塘里的鱼,得以自由的呼吸空气。童年时住的地下室的潮臭味,爸爸开的大货车喷出的废气的味道,光剑甩出时劣质灯管发出的塑胶味,都让我感到说不出的亲切。我听见有人叫快跑的声音,姜辉在我耳边的惊呼声,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想睁大眼睛体味着黑暗的温暖,如同暴雨天那无数个关掉电视后的一分钟。
的确,如今这里怎么看都是一副奄奄一息,无药可救的光景——停滞的河流,停滞的云朵,停滞的空气,四下寂静,仿佛所有声息都被身边纷飞的雪花吸尽。天空中每一秒出现一个小洞口,通过分割世界的桥我走了足足两千八百步,这意味着从十岁起到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在这里渡过。
“你我都无可奈何。”海怪抖抖身子让雪顺着它的皮毛滑落下去。“这是你创造的世界,河流也好,石头滑梯也好,甚至我初见你时的表情都是你自身愿望的体现,或者干脆就是你自身的一部分。”
“这点我明白。”我站起身,凝视着浮冰上自己的倒影——是海怪无疑,“从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就清清楚楚,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之前会没有预兆地消失。”
“其实并没有消失,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世界和海怪,但他们只是活在人们的梦中或是对现实极度痛苦的间隙。而你的情况则不太一样,世界通过某种途径成为了具体的事物,你的整个精神也因此能够嵌入其中。”
“当你敢于直面生活中的痛苦和苦难时,它自然就会消失。”海怪对着我笑了一下,随后便是沉默。雪花随着洞口的增大越下越密,从空中落下,然后消失,逐渐将河滩淹没。
这时,号角声从空中爆发出来,雪也随之停止,洞口猛然增大,占据天空的五分之一大。数不清——或许有十万只海怪从洞中飞出,比雪更加密集,瀑布般从长空撒向大地,它们随着号角声渐次昂起头颅,虔诚如一群传教士。
一团团白色气体从海怪们头顶慢慢放出,它们始终一动不动,灰黑色的眸子直视洞口。深入洞口的白色气体以雪的形式倾泻而下,瞬间将我淹没。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我的那只海怪,正在升入天空,骄傲的走向属于它的那个结局。
佳慧,你好吗?让你担心了,不用特地来看我,我恢复的很好。
是姜辉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现在我睡在左边病床,他睡在右边。现在我们虽然算不上朋友,但至少他不会再用杀人犯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了,他做过一些傻事,我也做得不少,但至少我们都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至于洪申豪,他一直以来就是我所编造的一个谎言,班里从来没有一个插班生,也从来没有什么影子写手,从头到尾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只是,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在这段时间左右着我的情绪,我没有办法承受,只能把他外化成一个人格,来麻痹自己。
但是那天当我把弹簧刀插进自己的肚子里时,我真的看见了海怪,和我在无人区里看见的那只一模一样,无人区时隔五十三年下起一场暴雨,吓跑了那些偷油贼,赶来报道这场暴雨的电视台发现了我们,才得以及时把爸爸送到医院里洗胃,保住了他的性命。爸爸醒来时,他抱着我大哭一场,说以后一定会带着我好好活下去,一定。
爸爸说,妈妈再婚了,现在住在大城市。爸爸给她发了一封短信,说了我现在的情况,于是决定回来见我一面。
我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绪,开心?怀疑?还是紧张,或者三者都有。我想象着妈妈和他的另一个儿子一起坐摩天轮时的样子。她会不会在摩天轮的顶端,想起曾经在摩天大楼上擦玻璃时感受到的失重感呢?会不会在怀里的孩子撒娇时,想起在地下室里看着路灯下呕吐物的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呢?
但是,妈妈确实是回来了。经过十几年的査无音讯,乘着飞机,坐两个小时的火车,轻飘飘地降落在我们的身边。妈妈来的那个下午,我刻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要让自己显得过分开心或者过分情绪化,让爸爸准备的重逢失去意义。
一辆出租车来到了我家门口的路灯旁。我躺在床上,看着车门慢慢打开,先出来的是左脚,一只红色的高跟鞋,然后是右脚,又是一只红色的高跟鞋,随后出来的是一双笔直的腿,立在明亮的路灯旁,爸爸从副驾驶上下来,表情严肃的给她交代着什么。
关于那一下午是怎么渡过的,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没有这么笔直的腿,而且她的演技有些太过拙劣。不过,我还是配合着她演了一下午的戏,在她临走前主动抱了抱她,闻到了她华丽服装下掩盖不住的汗臭味。临走之前,我们三个一起拍了张全家福,爸爸在照片左侧,妈妈在右边,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写到这,我决定起来洗个手。我小心翼翼的移开身前的辅导书和笔记本,墙上的挂钟沉默却一刻不停的移动着脚步。
我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洪申豪对着我笑了一下,把白色鸭舌帽扣在我的头上。
我回给他一个微笑,向他挥挥手,将兜里的弹簧刀扔进垃圾桶里,轻轻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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