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奎恩到酒店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外面飘着大雪,冷得很。两人从机场赶过来后疲惫不堪,奎恩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大厅中心有一口没有点燃的火炉,不是烧炭的那种,火炉富有设计感,像天花板上浸了一滴粘稠的墨,垂涎下来,快要滴落的时候被奇妙地定住。酒吧一个人都没有,酒保在吧台前来回反复的擦拭玻璃杯子,时不时地拿起来,放在灯底下照亮。
我和奎恩订了两间房间,是我提议的,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同意了,两个人互相冷静一下,挺好,她这么说。于是,在消耗完快过期的旅游优惠券和冷静之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我希望谁都不要打破它,就让我们俩的关系像外面的大雪一样降到冰点,然后麻木的碎掉。
奎恩上楼前去吸烟室抽烟,我提着我们两个的行李上了七楼,我的箱子有一个,奎恩的有两个,但都很小,有一个是空箱子,她已然准备放手大干一场了。
电梯到四楼,上来了一个戴着棉帽的年轻人,眉间都是雪,穿得厚厚的,略显臃肿,滑板进来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我不得已,站在靠近门口的角落。年轻人点头表示歉意,我也点了点头,没关系。
酒店的大堂应该翻新过,但电梯却出奇地慢,发出嘎吱嘎吱,另人不安的生涩声。
“啊……是的。”年轻人的回答和他娇红的面部一样的羞涩,他的手套上沾满了水,那是融化了的冰雪,怀里抱着的头盔被攥得紧紧的,电梯地面上都是黑色的,泥煤一样的雪水。
“你不下去吗?”我继续问道,“刚滑完雪吗,我是说,滑雪场在楼下…….”
他似乎想用手指电梯的天花板,但举到一半又急忙放下来。
电梯快到的时候,我问出一直想确认的问题,“也在七楼吗?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我和他一同走出电梯,他往左走,我和奎恩的房间在右边,我看见在拐角处有一个穿着粉色滑雪服的年轻女孩,滑雪眼镜挂在脖子上,我看见她眯成月牙一般的双眼,两人手牵着手,往那边去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
奎恩上来后在我房间里拿包,我那时候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看书。
“怎么了,花了这么长时间。”我依旧盯着书上的文字。
“没事。”她说,但依旧抚了抚自己的腹部,皱紧眉头。
“不用了,我一会去那边自己烧就行。”她从桌子上拿着房门钥匙,拖着两个行李箱准备离开房间,去隔壁房,我连忙走过去,把门帮她开着,她走出去的时候向上抬头,看看我一眼,我的内心倏地一下揪紧起来,低头看见自己的穿着拖鞋的脚。
不一会,她发消息给我,说下午准备去车站的商场,要不要一起去,我的手停在键盘上,思索着发送些什么。这几天要不要滑雪,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在那头沉默了一下,回了句看情况吧。我把手机放下来,闭着眼喘了一口气,她又发来一条,去吗?商场。我问她几点,她说半小时以后,我原本不想搭理她,因为陪着她逛街是我最厌烦的事,但我还是回复了,一会见。行,一会见。
酒店正门已经关闭了,我们俩提着不少东西,不得不冒着大雪绕到侧面的小门去,我和她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路灯照在地面上,像是给步行道镶了一层糖霜。我侧着身子用背抵住自动门,奎恩先进去,然后是我。东西太多了,我和她手里提了五六包,她自己买了一些,大部分是给国内的朋友带的,有一些是代购,有一些是送人的。奎恩想要的一件裙子缺货,没有买到,她为此感到沮丧。上了电梯之后,关上门,我就知道有得等了,奎恩显然不知道这电梯慢得要死,她忙着把这些东西带进房间,装在她小巧的行李箱里,我一直很佩服她,她在收纳方面的才能让让我刮目相看,我觉得,她玩俄罗斯方块的话一定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我一想到她还有这么一个优点,又想起不久前遇见的年轻人,就又问了她之前的一个问题,“要去滑雪吗?”她的眸子一直看着电梯上行的楼层数,屏幕上的数字缓慢的增加着,旁边的箭头慢慢滑动,像是一只又一只排着队前行的乌龟。她看着我,说:“我没有带滑雪服,护目镜也得先买。”我想继续撺掇她,思路都想好了,滑雪装备可以租;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啊;你要不想滑的话去雪场走走也不错等等等等,但她这么说过之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到房间后,我挑出两个袋子把我和她的房门抵住,把她今天买的杂七杂八的玩意搬过去,我们两有条不紊的协作着,呈现出老夫老妻特有的默契,但我们连婚都没结,这种默契反而让我感到了一种诡异的不适感。她的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搬出我的房间,我猜,我和她都想像到了同一件事,我俩都心知肚明,没人想谈谈,谈回忆,谈过去,我和她用的最多的字眼,就是“搭把手”。
到了凌晨两点,我打了会鼾,或许是由于太累了,没想起半点烦心的事儿,睡得很安稳,我记得我一开始还在床上刷着手机,联络在东京的几个哥们,邀约着回去之后喝上几杯。
我在半夜里猛地惊醒,翻来覆去,睡眠皆无情地拒绝了我。我又一个人拾起沉重的身子,抱着一些内衣,坐着电梯下到大厅,我只穿了内裤,裹着浴袍,就着拖鞋就下去了。我向大厅前台借了洗衣房的卡,去负一楼,往里面投了五枚硬币,硬币在机器里咣当咣当地响着,我按了几个按钮,洗衣机开始注水,滚筒在里面发出轰鸣,水流互相撞击,哗啦声不绝于耳。然后,我突然想,这么晚了,奎恩在干什么,她睡了吗,我又像刚遇见她那会一样时时刻刻想着她,就像给自己的脑袋里下了咒。内衣在洗衣机里翻滚着,透过透明的盖子往里看,蓝色,白色,红色,所有颜色都均匀的,和谐的整合在一起,洗净浑浊的污水顺着管道流到下水道去。
我又回到大厅,前台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后面休息室的门半开着,灯光从里面透出一条缝,反射在隔离唾沫的透明板子上,里面传来窃窃私语般微小的交谈声。我在火炉旁找了个沙发瘫坐在上面,双眼盯着没有燃起的火苗的炉子中心发呆,深邃的黑暗将我的视线包裹,周围无限接近于寂静,整个世界仿若只有我一个人。我走进酒店的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结冰一样的干脆声在我的耳畔回荡,隐约还能幻听到自己呼吸的回音。我的手机在房间里面,没有时钟挂在大厅的墙面。我把左手握成拳状,枕在扶手上,脸放在拳头上,我闭着眼,通过回忆和计算脑子里的声音来估计洗衣机所剩余的倒计时。
我随着声音在心里默念,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
我走到奎恩的房门前,叫她起来,我意识到这样的“冷静”对于我们关系终究是徒劳。我按了两次门铃,敲了三次门,我用手机给她发了几条消息,她也没回我。我站在她门前挠了挠头发,自己一个人狼狈地回到房间去。过了一会,她回消息给我,我不会去滑雪的。不去就不去呗,就是想和你谈谈,我起身,勾着背回复她。我等了很久,快睡着的时候,她才说,你过来吧。
我洗了把脸,擦干之后去隔壁房间,奎恩躺在靠近浴室的单人床上,她敷着面膜,木纳地盯着天花板看,我就在隔壁一张床上躺着,和她看着同一侧的墙壁,黑夜把天花板漆成墨蓝色,没有接通电源的灯泡发出翡翠一般的荧光。
“我还是有点害怕你像今天搬东西那样离开我。”我承认了。
“我不会搬出去的。”我看见她模糊不清的侧脸,她没法转过头来给我说话,那样的话面膜就掉了。
“那就好。”我正着身子,把膝盖弯起来,双手放在脑袋后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在想,我早就想和她分手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有太多和她合不来的地方。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问她,她说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我们两太年轻了,我们才二十五出头,经历得东西还是太少了,但不能一切都以经历为借口吧,但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烦闷的苦恼,每一次吞咽都无不灼烧着我的胸腔,我张开嘴,大口地让空气在我的肺部流转,再放肆地吐出来。
奎恩就在这个时候说了那句话,“我们明天去滑雪吧。”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