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报声把伊莉莎吵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冻的发僵了,胳膊肘和膝盖都有些酸痛。此时是夜里三点,瑞雅玛伊人的空军撕破了浓重的阴云,直奔布里卡亚而来。海军部的战船向瑞雅玛伊人的空军开火,但在夜里收效甚微。
几束极亮的光刺破了夜空。布里卡亚炮台的探照灯锁定了来袭的敌机,地面的防空炮向敌人射出了愤怒的子弹。一架飞机着了火,呻吟着向地面坠落,撞在远方的山坡上。好啊!击落一架!伊莉莎高兴地想。
飞机向她的方向飞来,一颗火球呼啸着落在对面的房顶上,碎成了许多片。伊莉莎赶紧低下头,从阳台栏杆的间隙看对面。对面的房子着着火,把四周都照亮了。火球落在主卧室里,男女主人都当场丧命。
人们没有经历过夜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的人还开了灯要看看情况。海军部的轻骑兵敲着鼓到处喊:“灯火管制!灯火管制!”
屋里响起猛烈的敲门声。伊莉莎进屋开了门,黑暗中看见一家人都在一起——除了伊瓦洛特。
“我们到地窖里躲一躲!”伊洛彭斯说着将她拉了出来。
莫里德家有自己的酒窖,在地下比较深的地方,是个理想的防空场所。大家慌乱地下楼,都挤进了地窖里。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和伊多普亚外,还有一个厨子、一个男仆、两个女仆和一个车夫,地窖显得略有些挤了。
“大家将就一下。”伊洛彭斯略带歉意地说。他们现在的情况很窘迫,但是伊洛彭斯有点自嘲地笑了。
伊莉莎不说话,坐在角落一个箱子上。地窖里比露台上温暖的多了,她僵硬的手臂有些好转。伊卡斯特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见她穿的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她说了句“谢谢”,两人再无别的交流。沉默了一会,伊卡斯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
“他?”伊莉莎想说的话没有说,话到嘴边变成了,“他会没事的。”
头顶传来沉闷的响声,地窖顶上往下落土。大家知道这是有炸弹落在自己家里了。接着又是一声响,看来还落了不止一个。
等确定没有第三个之后,大家掸了掸身上的土。伊莉莎见伊卡斯特头发乱糟糟的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伸手帮他整理头发。伊卡斯特的头发有些卷,不像是精灵族那样的直发。
“不行了!”伊洛彭斯愤怒地在面前的酒桶上一拍,“知道那件事的人在世的已经不多了,再写就难了!”
外面的炮火渐渐停下了,一阵解除警报的警报声响起,大家都松了口气,一个挨着一个地爬出地窖来。一枚火球落在了莫里德家的车棚里,马车烧透了,马儿的尸体也烧焦了。几个仆人上去救火,伊卡斯特眼尖,拉过了伊莉莎不让她看那两匹马的焦尸。伊莉莎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因而说:“我不看。我上楼去。”
家中的楼梯没有被毁。姐弟二人上了楼梯,刚转过转角就发现伊卡斯特的房间被炸了一个大洞。没有着很大的火,它只是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而已。伊卡斯特的陈列柜被炸坏了,他从小到大的一切荣誉,所有的奖杯、奖状都在地上,有的破了有的烧了,几乎找不出一张完整的。伊瓦洛特送的那一把琴也在地上,琴弦全断了,琴身也有烧过的痕迹,还冒着烟。他突然庆幸伊莉莎送的琴放在伊安家里了,否则也会和伊瓦洛特送的那一把一样下场。
这枚炸弹似乎落在伊卡斯特床铺的正上方,床上还有一截烧焦的房梁。伊卡斯特看着房梁发呆,差一点点烧焦的就不是房梁而是他自己了。伊莉莎见他看着房梁发呆,便说:“今晚你去他的房间睡吧,反正他也不回家。”
“他”是谁自然不必多说。说这话的时候伊莉莎有稍微为伊瓦洛特担心一下,但这担心持续的并不久。谁让他老是不着家呢!想到这,伊莉莎在担心之余还有些气愤。见伊卡斯特依然不说话,伊莉莎双手搭着伊卡斯特的肩,把他往伊瓦洛特的房间方向推。
“可是今晚还睡得着吗?”伊卡斯特说着抬起手腕看了下表,“都快四点了。”
在刚刚的空袭中手表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连一条划痕都看不见,伊卡斯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我们聊会天吧。”伊莉莎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常常会有女伴来莫里德家拜访伊莉莎,因此伊莉莎的房间里有一个精致的小阳台,还配着一张茶几和三把漂亮的藤椅。伊卡斯特跟在伊莉莎身后进了屋子,在一张藤椅上坐下。
伊莉莎的房间里常年摆着鲜花,几乎一周一换,每次都是不同的味道。那天晚上的是鼠尾草,墙角那一大捧鼠尾草倒伏在地上,让人心疼——但那晚让人心疼的事情不少,这算是程度最轻的了。伊莉莎在它面前蹲下,将这捧花扶了起来。外面还有燃烧的烟熏味,屋子里却满溢着花香。
“要喝茶吗?晚上剩的。”伊莉莎说着就给伊卡斯特拿了个杯子,倒了点水涮了涮里面的尘土,又倒满了一杯花茶。伊卡斯特接过,并没有喝,将它搁在了茶几上。外面的火灭的差不多了,但到处充盈着哭声、喊声。有的人经历了丧亲之痛,有的人一生的积蓄全在这次袭击中烧成了灰。伊卡斯特亲眼看见一个绝望的人站在楼顶哭着看着楼下。后面的场景他没敢看,这样吵闹的背景声中那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并不明显。
“是啊!”伊莉莎在他面前坐下,“敌人扔下炸弹,扬长而去!不过我亲眼见到我们的防空炮打下了一架敌人的飞机呢!”
“第四架。我觉得是。”伊莉莎说着喝了一口茶,自言自语,“泡久了有些浓,喝了晚上估计睡不着。”
他不觉得自己的笑不合时宜。这笑有点“又躲过一劫”的意味。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各种意义上都是。不幸的人会有炮弹落在头顶上的,只有幸运的人还能喝茶,并且是伊萨贝伊斯来的。
“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也许我们应该找地方避一避。”
“去哪?”伊卡斯特看着姐姐。黑暗中并不能看清她的脸,但伊卡斯特总觉得她心中是有答案的。
但伊莉莎最终没说,黑暗中她似乎笑了一声。“我想看会星星。我如果睡着了不要叫醒我。”伊莉莎这么说着,将椅子对着窗口,往下滑了一点,完完全全地躺在椅子里。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说:“如果南方佬又来了,记得叫醒我。”
伊卡斯特觉得“南方佬”不像是会从伊莉莎嘴里说出来的词。
伊卡斯特坐了一个梦。梦中瑞雅玛伊人坐着飞机,机翼是只有骨架的鸟类翅膀。飞行员举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挥舞。他看清了飞行员的脸,正像是壁画上的死神韦路修斯——但他明明不信圣灵教的。飞机冲着他飞过来,机枪喷吐着火舌。越来越近了,那火焰越来越亮,他不由得抬起手去挡着它的光。我要死了吗?他想。
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他还活着好好的。昨晚他坐在伊莉莎的房间里睡着了。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伊莉莎已经不知去向。他站起来往楼下走,路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又往里看了一眼。晚上看不清楚,白天倒是看得真切:墙壁都被熏黑了,四处都是木头和石头的碎渣,就连房间门都倒在走廊里。他小心翼翼地从门上踩过去,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接着是玻璃碎裂声。门下还压着一张装在镜框里的他的初中毕业照。
“来吃早饭。”伊莉莎招呼他,“早上来了个人,爸爸又去学校了。”
“我也要出去看看。”伊卡斯特说,“我的琴还在伊安家里。”
伊卡斯特微微点头,在伊莉莎对面坐下了。伊莉莎递给他一块面包,说:“是昨天晚上剩的。商铺都关门了。或者你想吃点面?我去给你煮。”
饭后二人结伴去诺索安家。道路坑坑洼洼的,有些人自发地在填地上的坑,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阳光照在街上,路面晒得有些发烫。街上时不时能看见整装的海军部士兵往码头方向前进,有些路人给他们送花。姐弟二人看着街上的景象,心中各自想着事。
诺索安家挤满了海军部的官员,姐弟俩的到访在一群蓝色制服中显得格格不入。管家认出了他们,把他们带进了屋。
“打?怎么打?三艘主力舰还在检修呢!要北洋舰队南下,我们就好打多了!”
“布里卡亚可是三大河入海口,这里失了,三大河流域、内地不是全要失守!我看,越是敌人打到头上,越要以攻为守!但凡说要‘保存实力’的,全当卖国贼处理就好!”
这话一说众皆哗然,一个人大声说着“就你爱国”举起拳头就要打。众军官忙将他们拉开,但双方仍然争论不休。姐弟二人想趁乱从人群后面走过,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之前说话的人眼睛一直盯着伊莉莎看,这目光让伊莉莎觉得不舒服。
看了一会,这人突然跳到了桌子上,大声说:“要我说,我们打过冰湖,打到南岸去!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众军官反应不同。有的摇头叹气,大多数人鼓掌欢呼。诺索安家的管家富兰克是个人类,性子比较直。他直说:“纸上谈兵罢了。”
伊莉莎瞟了眼站在桌子上高谈阔论的人:“他们在争论什么?”
“打还是不打呗。”富兰克突然生起气来,拳头握的咯咯响。
“那什么时候是决战的时候?”伊莉莎有些气愤,“难道非得家没了国没了才是决战的时候吗?”
富兰克看了她一眼,说:“小姐,您不是海军部的人,有些情况您不懂。打是肯定要打的,但是以冰湖舰队的实力,与瑞雅玛伊对打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等北洋舰队下来情况会好很多。”
富兰克急了,说:“怎么可能!只是我们不应该主动出击。依托岸上的岸防炮,我们还能拖到北洋舰队下来。”
伊莉莎还要问,但富兰克不愿意谈军队里的事,抢着换了个话题,“昨晚空袭的时候,你们醒着吗?”
“醒着。”伊莉莎说。伊卡斯特接:“何止醒着?炸弹直接落在我床上了。”
富兰克闻言停住了脚,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眨了眨,像是要琢磨什么安慰的话。“还好少爷您没事。”
“你们这呢?”伊莉莎说着四处打量,“似乎没有什么事?”
“飞机没往这边飞。”管家说,“老爷昨天下午就去部队里了,一直未回,也不知道怎样……不过他是那样勇敢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富兰克曾经是伊德兰的勤务兵,后来在随伊德兰打击冰湖上的海盗的时候负了伤,从部队退役了。伊德兰看他为人精明,一直留他在自己身边。他尽心侍奉伊德兰、诺索安家前后近二十年了。
“都是文职。”富兰克忽而叹气,“他们觉得自己在这里说几句就是忧国忧民了。有这工夫为什么不去前线呢?你们看那些声音最大的,真正打起来没有一个敢流血的。”说着他说了一句老家德萨特尔的谚语,“‘会打鸣的鸡都下不了蛋’。”
富兰克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他的背后有一道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身上还有四个枪眼;尽管如此,姐弟俩对他说出这话感到诧异。他自知失言,说了句:“说说而已。别和别人说。”把手说话间到了伊安房间门口,这里清净了许多。富兰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去了。
伊安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伊安将两人引进门,又关上了房门。“他们太吵了。”说着他去拿来了琴盒,“我猜你是为这个来的?”
里面的琴还是那么漂亮。伊卡斯特将它横放在膝盖上,“你听到了下面的争论吗?”
“听到了,”伊安也坐下来,“我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爸爸这会还在前线呢!叫他撤退?绝不可能的事!”
此时此刻,后方正在讨论要不要“保存实力”的时候,冰湖上正发生着激烈的战斗。伊卡斯特和伊莉莎来本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们谢过了伊安的午饭邀请,拿了琴准备回去。
“你的自行车还在我家后院。”伊安说,“你们知道在哪的,我就不下去了。”
他送二人到房间门口,又叮嘱道:“这几天还是尽量不要出来了。”
在后院里他们遇到了一个穿着海军部制服的人,这人是大厅里那些军官中的一员,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发蜡还会反光。
“美丽的小姐,您好!”他向伊莉莎搭讪。听这声音伊莉莎想起这是刚刚那个盯着自己让自己很不舒服的人。
说着他以飞快的速度拉过伊莉莎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一吻。伊莉莎觉得被人占了便宜,快速抽回手,瞪了他一眼。她本来还挺欣赏他在桌子上的发言的,现在好感全无。伊卡斯特见了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海军部文官满脸堆着笑,眼睛挤成了一块:“您不是诺索安家的吧?”
来人并不在意她这个态度,只是自我介绍:“我叫维克托,海军部后勤处秘书。这是你的仆人吗?”
“这是我的弟弟。”伊莉莎的语气更冷了,“有什么事情吗?没事的话请你离开。”
维克托望着伊卡斯特的耳朵,嘴角微微向下弯。这是嘲笑的表情,伊卡斯特敏锐地捕捉到了,觉得有些难堪。“我以为您弟弟会和您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尖耳朵。”
维克托双手挡在胸前示意自己无意冒犯。他换了个话题:“您知道昨天下午的战斗吗?”
伊莉莎本不想和他多说话,但见他这么说了便问:“昨天下午?在哪?”
“当然是在海上!”维克托的神色很骄傲,“我们海军部是个个作战勇猛!您是没有瞧见,战斗刚开始,我们的‘惊龙号’就打沉了一艘瑞雅玛伊人的船!敌人是数倍于我们的,我们……”
“当然是在后方统筹安排了!我也真想上阵杀敌,但是后方的工作更重要!没有我,前线的士兵哪有枪,哪有吃哪有穿?战争开始以后是不分前线后方的,没有说后方的工作就一定不如前线!我们军人,那真是一腔热血报效祖国,哪里都是战场!都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我们……”
维克托眉飞色舞地,似乎战争就全靠他一个人打赢似的,但他只不过是一个秘书而已。后面的话伊莉莎一句没听进去,只说了句:“好了,我要回去了,请你让一让。”
伊莉莎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维克托留下了句“我们下次再聊”便悻悻地离开了。伊莉莎看他走远,转而对伊卡斯特说:“真打赢了也和这种人没什么关系!”
伊卡斯特倒是沉浸在刚刚那一番激情演讲中:“后勤工作不也很重要吗?”
“我没说不重要,可他又不是后勤处长!这种人嘴上厉害,做一点什么事就会把自己吹上天!真正做事的人才不会夸耀自己的功劳!”伊莉莎说着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回家吧,该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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