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一滴雨打在了老徐的头上,雨滴渗进他的头发,并均匀地躺在了头皮上。突如其来的冰凉让他浑身一颤,他抬头,看着万里晴空,感觉大雨要来了。
两个时辰后,猛烈的暴雨就像一块沉甸甸的湿布,甩在了老许和其他守城门的兵卒们的脑门上。他们衣着单薄,满是缝隙的铠甲根本挡不住肆虐的冷风冷雨,于是他们只好发着抖,紧紧握着手里的长矛站在原地,心里祈祷着快点轮岗。
过了不知多久,灰蒙蒙的雨幕中缓步走来了一红一白两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主人没有打伞,任凭暴雨打在身上。两匹马来自城内,当快要走进城门下时,两位马主人勒紧了马绳,红马主人的声音穿过雨幕,喊道:“徐五!”
老徐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跑到两匹马前,单膝跪下:“小的在,大人尽管吩咐。”
马上的两人低语了一阵,红马主人问了三句,白马主人点了三次头,接着红马主人对老徐说:“跟着。”
两匹马掉头就走,老徐连忙一瘸一拐跟在后面。他的左腿以前在战场上中过一箭,自那以后每逢下雨,他的左腿就会像当年中箭时一样疼。
老徐每次犯腿疼时,都会想:等兵役服完了,就能回家舒舒服服抱孙子了。可没成想,就当老徐的兵役还剩两个月时,姜国就举兵打了过来,一天就打下了三座城。
坊间传闻,姜国入侵的起因是姜国国君那天闲来无事,就找了个菜市口的算命先生进宫,说要算算国运,算命先生跪在大殿里,掐指一算,说姜国今日气运大好,应大杀四方,一统天下。姜国国君笑着问他,该先打哪里?算命先生说,小人姓孟,不如就拿孟国开刀。
于是当日,姜国国君开了两刀,一刀开在算命先生的脖子上,一刀开在孟姜两国的边境上。
自那之后,孟国为了应战,甚至把国都的守兵都派了大半出去,而像老徐这样原本等着退役的老兵,就被强行召进了国都充当卫兵,直到战争结束才能解甲归田。
这就是为什么老徐如今不得不顶着暴雨,拖着伤腿,跟在两匹大马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大马每走一步,他就得右腿踏一步,左腿拖一步。就这么大约走了八九百步,拖了八九百步,两匹马和三个人停在了雨幕中。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雨水像一层厚纱包围了三人,老徐没法透过雨幕看见自己身在何处,他只能看见两匹大马的前腿,和两位大人的衣摆。
“徐五,近日腿脚如何?能不能行远路?”红马大人问道。
“不瞒大人,小的年轻时腿上中了一箭,自那以后左腿就不太利索,一遇到雨天还会犯疼……如果大人要属下跟随部队行军,小的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若要急行军,小的恐怕就要拖后腿了。”
老徐偷偷抬起眼皮,看见白马主人在雨幕中隐约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白马主人又点了点头,接着两位大人又窃窃私语了几句。
“你有一侄子同在城中,负责守卫南门,名为徐井,你与他可熟络?”
“当然当然,小的平日都叫他小井子,三天两头还会找他喝碗酒。”
白马主人再三点了点头,老徐甚至能看见他露出了满意的笑脸。
“如今有要务要交付与你和徐井二人,徐五,你可敢接下?”说话的人变成了白马主人。
白马主人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黄金圆筒,老徐连忙上前接下,捧在手中。
“此乃国君亲书,你要将其送至姜国国君手中。”白马主人不急不慢地说道。
“一共十二字。先有八字,信在人在,信毁人亡。后有四字,快马加鞭。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小的一定有多快送多快,若是信有半点损伤,小的当即自裁!”
“接下来,还有一道来自丞相的密令,你要牢记在心,不得外传。”
白马主人顿了顿,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接着说道:“得慢且慢。”
说完这句话后,两匹大马就载着两位大人消失在大雨中,只留下了老徐站在原地,战战兢兢又困惑不已。
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雨,雨滴把路边一间客栈屋顶上的瓦片砸得砰砰响。小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客栈门口,希望这场雨能赶几个客人上门来买一壶温酒,吃几个热菜,可门外的活物只有一条被小二打得不敢进门的黑狗。那黑狗像是几天没吃饭了,胸口的肋骨一条条地突出来,随着它的呼吸缓缓起伏。它的视线被雨水模糊,只能依稀看见客栈的窗边坐着两个穿白袍的官差,此时正借着雨声响亮,私下聊着天。
“不行,国君写的信只能国君看,咱们看了就得掉脑袋。”
老徐叹了口气,从怀里小心取出装信的黄金圆筒,还没递出去,侄子徐井就伸过手一把抢了过去。
“你小子可给我小心点,我给那位骑白马的大人打了保票,这信筒有半点损坏,咱俩的脑袋都保不住!”
小井子对老徐的话不可置否,他把眼睛贴在圆筒上,试图找出些细微的缝隙,换了好几个角度之后,他又把圆筒捧在手里,仔细地摩挲了几下。
“你小子没听说吗?这事在江湖上传了有好一阵子了,说咱们国君打不赢了,要认怂。”
“为啥啊?咱们不是上个月才赢了一场吗,说是东线的鹿大将军带着八千精兵把姜国军打了个稀巴烂来着。”
“你傻啊,咱们打了小半年,就赢了这一场,那叫赢吗?那叫惨败。”
“那……那咱们也不能单凭流言,就说这是封求和信吧,我觉得咱们国君没这么孬种。”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丞相给了咱们一道密令,说得慢且慢吗?”
“要知道咱们孟国还能撑到现在,全靠丞相一手指挥前线,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抓着个机会名留青史,肯定不能让国君一封信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单凭这一句得慢且慢,咱们就能肯定这封信一定是封求和信。”
“等等……我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丞相想接着打下去,所以让咱们得慢且慢?那他老人家就不怕国君知道了这件事,一刀宰了他?还有件事我也不明白,为啥要选咱们俩来送信?”
“说老实话,我一开始也糊涂,但这几天我慢慢想明白了。”说着,老徐在桌上摆开两只酒碗,“左边这个,就是国君,右边这个,就是宰相。现在国君要认怂,写了一封求和信给姜国国君,但宰相不认怂,想接着打,所以宰相没把信交给使臣,而是交给了咱们俩,为的就是行事隐秘,不容易被人揪出来。”
“那为啥宰相他老人家为啥不直接把信毁了呢?因为,就像你小子说的,他老人家怕国君一刀宰了他,所以这信必须送。但怎么送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天,那位大人跟我说了两句,一句是快马加鞭,另一句是得慢且慢,这就是为啥要咱们俩来送信。”
“你小子腿脚快,代表了快马加鞭,这是国君的意思;我有腿伤,跑又跑不动,骑马也骑不快,我就代表了得慢且慢,也就是丞相的意思。咱们俩一起上路,就是不快不慢,懂了吗?”
“活着回来问题不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嘛,但回来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
“这信送慢了,国君不高兴,送快了,丞相不高兴。这两位一旦不高兴,咱们俩的脑袋都得落地。”
“他娘的……要不五叔,咱俩送完信就待在姜国算了,咱们别回来了。”
“你小子傻啊,那样咱们可就是俩逃兵,回来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当逃兵可就死定了!”
“唉……小井子,看开点吧……这酒挺不错的,多喝点,多喝几碗,不够咱们再点,盘缠咱们不缺。”
小井子点点头,连着喝了好几碗酒。没过多久,酒劲就染红了小井子的脸,他看了看客栈外边的雨景,说:“我看这雨还得再下两三个时辰,五叔,要不咱俩先睡会吧。”
“你睡吧,咱们俩必须有一个睁着眼,不能让这信有半点闪失。”
小井子感觉肚子里的温酒此时爬上了眼皮,他把金灿灿的信筒还给老徐,随即趴在桌上,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老徐看着窗外的雨景,忽地想起门外的那条黑狗。于是他侧过身看向门外,只见黑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许已经死了。
当小井子醒来的时候,老徐依然在喝酒,桌上依然摆着那只酒壶,窗外依然下着灰蒙蒙的大雨。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周围那几桌客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正要开口问老徐,却被他身后传来的一阵骂声打断了。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破棉衣的中年男人挥舞着佩剑,大骂着姜国国君,每骂一句,破棉衣男人就往桌上砍一剑,此时的桌子已经被砍得伤痕累累,满是沟壑。坐在门边的小二原本要气冲冲地走过来论理,这时与破棉衣同桌的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见状,立马往小二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小二连忙将银子塞进衣袖,随即笑眯眯地坐了回去。
八字胡转回身去,好声把破棉衣劝回了椅子上,给破棉衣又倒了一碗酒。他劝破棉衣不要冲动,快把剑收回去。
破棉衣举碗一仰而尽,两条眼泪流了下来,他说自己的家业被边境的战火烧了个精光,自己的老婆孩子也走丢了,只剩自己一个人磕磕绊绊地逃回来,他说自己想用仅剩的钱买几个剑客,陪他回去把老婆孩子找回来。
八字胡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已经派了人手去边境打听消息,希望破棉衣放下心来,在自己家里先住一段时间。八字胡还说,这小半年的战火,让两国的物资都相当紧缺,他正缺一个有人脉的得力帮手帮他打点生意,只要破棉衣愿意,他们俩挣的银子可以流成一条河。
破棉衣谢绝了八字胡的好意,他说自己现在心里只有老婆孩子,见不到他们,再多的银子也没用。
八字胡似乎是急了,他说最近江湖盛传孟国国君要认怂,向姜国求和,要是两国停战,那原本滚滚流的财运可就要到头了。
破棉衣抬起头,说求和也好,只要能停战,他的老婆孩子就能回来了。他说他的大儿子今年七岁,喜欢和他一起骑马,小女儿三岁,喜欢看云,还有吃桂花糕。他还说,他的老婆针线活很差,老是扎伤手指,但她做饭很好吃,还会做甜点,尤其是女儿爱吃的桂花糕。他说他好想带儿子骑马,还想和家人一起吃桂花糕。他一边说一边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八字胡推了推破棉衣,见他醒不过来,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两声废物。
这时候,醉醺醺的小井子凑了过来,对着八字胡说:“求和信……”
老徐见状,气得站起来朝小井子的脑门狠狠扇了一巴掌,接着直接拉着他朝门外走去。
“哎!二位官爷留步啊!那求和信说的可是咱们孟国国君的求和信?”
八字胡连忙追上来拦住了二人,同时从胸口掏出了一把银票。
“什么信?”破棉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打断了八字胡的话,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朝众人问道。
“咱们国君的求和信,要送到……哎哟!”老徐又朝小井子脑门扇了一巴掌,把他的话打了回去。
“孟国国君写了一封求和信,交给你们二人送到姜国去,而且信此时就在你们身上?”
“那你们还在这里作甚?!为何不上路?!为何还在此躲雨喝酒?!”
破棉衣男人勃然大怒,连问三句,然后猛地上前抓起二人的手臂,拉着二人顶着大雨走出了客栈。接着他从马厩牵来一匹骏马,将缰绳交到了老徐手中。
“你们可知道现在耽误一刻,边境上就要死数条人命?!你们怎么还敢在此饮酒作乐,真乃荒诞至极!用我的马,快上路!快!”
老徐连忙跃上马背,小井子也赶紧到马厩骑上了二人原有的马匹。男人此时又急匆匆跑回客栈,抱来一个绸布包裹,一把塞进了老徐的怀里。
“这是在下的全部身家,就交给二位做盘缠了。在下的妻儿此时还困在边境,生死未卜!还请二位快马加鞭,尽快将求和信送达,让双方停战,救在下妻儿性命!拜托了!拜托了!”
男人弯下腰,对二人深深鞠躬作揖。老徐一语未发,当即与小井子一并策马上路。骑出几百米后,小井子回过头,发现那身影依然站在原地作揖,久久不肯直身。
那个雨夜的五天之后,离客栈百里开外,是一个晴朗的大平原。平原的东边是一条小河,南边是一片野林子,从东南的夹角蔓延了出一条坑坑洼洼的黄泥巴路,老徐和小井子此时就骑在这路上。
“五叔,你说咱们这几天走得这么快,到时候送完信回来,丞相他老人家真要砍咱们脑袋,那该咋办?”
“那能咋办?客栈那人把他全部家当都送给咱们了,咱们收了人家东西,就得好好办事。”
“可五叔,我是真不想掉脑袋啊,我今年才十六,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呢。”
“唉……要不这样,等咱们到了姜国国都,送完了信,你五叔我就带你去找最好的红楼,点个最贵的姑娘,怎么样?”
“逛红楼……还是算了吧,我只想保住这颗脑袋,攒钱娶个姑娘过门,生个大胖小子。”
小井子话音刚落,路边的草丛里就忽地跳出了一个抱着孩子的白衣妇人,拦在二人面前。
“二位大人!行行好,能载小女子去前面的石桥驿站吗?”
小井子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没……没问题,夫人就坐我的马吧。”
小井子弯下腰,把妇人抱上了马。抱住妇人时,小井子感受到一股温热从妇人的腰间传到了手上,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将妇人抱上马后连忙松手,喊了声“驾”就朝前方骑去,速度之快让老徐差点没跟上。
小井子紧张得打起了结巴,他的屁股不停地往前面挪,以避免与白衣妇人贴在一起。
“这位夫人,你是打哪来的?这荒郊野岭的,你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边?”老徐在一旁问道。
“小女子原本骑了马,带着孩子要赶去驿站和丈夫相聚,哪曾想马匹在路上摔断了腿,小女子又怕遇上歹人,只好躲在草丛里,幸好等来了两位大人。”
老徐听了这话,只觉得这妇人十分可疑。附近是一片平原,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大路,马匹是怎么断的腿?如果断了腿,那为何他们一路过来都没见到那躺在路上的伤马?而且这妇人衣衫整洁,完全不像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模样。层层疑点加起来,让老徐疑心大作,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这位大人,小女子已劳顿不堪,能否借大人的肩头靠一靠?”
白衣妇人没等老徐问完,就找个借口靠在小井子的肩膀上睡了过去。小井子浑身一震,整个人当即绷成了一块铁板,脸色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老徐想提醒侄子留个心眼,可无论怎么喊,小井子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前骑。老徐只好骑到他边上,伸出手朝他的脑袋扇了一巴掌。小井子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
老徐朝他使了个眼色,又朝妇人狠狠盯了一眼,示意他小心背后被人捅刀子。小井子呆头呆脑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读懂老徐的眼神。
就这么在路上骑出了两三里路,那妇人似乎真的在小井子肩头睡熟了。正当老徐也稍稍放下心时,他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看着四周的景色随风飘荡,心里忽然冒出一阵不安。
“啊?”小井子稳住肩膀,勉强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哪有人啊?五叔,你别老一惊一乍的。”
“小井子,你五叔我在战场上待过,我说有人,就是有人,但我也说不准那人在哪,总之你小子给我打起精神,同时防好你背后。”
老徐抽出刀,警戒地环视四周。路边的草丛,远处的树林与河流,脚下的黄土路,此时仿佛都有了生命,都在静悄悄地呼吸,准备随时刺出最致命的一剑。
就在这时,白衣妇人怀中的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吓得老徐差点从马上跳起来一刀劈过去,坐在前面的小井子也吓得几乎尿了裤子。
被吵醒的妇人不慌不忙地摇着孩子,嘴里开始哼起一段戏曲。那曲子应该是段武打戏的唱词,韵律十分铿锵有力,但从妇人的嗓子里唱出来又带上了几分婉转,煞是好听。
小井子不禁发自肺腑地赞叹道。他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戏曲。以前在村里,戏班子都不来唱戏,嫌挣不到彩头,即使有哪家办喜事,请来了戏班子,那也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村里人不懂规矩,台上唱戏,台下就闹哄哄地叫好,叫得站在最后排的小井子啥都听不见,索性跑到山头上,远远望着台上的武生耍花枪。
“今天可算是听着曲子了,要是能来个武生打一场,那就齐活了。”小井子感叹道。
话音刚落,路边的草丛里又跳出来一个人。这次是一个穿着白衣服,背上背着剑,腰间系着一捆绳子,脸色木讷的年轻人。
小井子兴奋得直拍大腿,可老徐却戒心大作。他没有理会侄子,转而拿刀指着那年轻人,问道:“你有啥事?没事别挡道!”
年轻人没说话,而是指了指二人,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腰,然后又双手合十,好像在道歉。
老徐侧过头,看见那白衣妇人脸色阴狠,悄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他急忙对侄子大喊当心。没想到话音刚落,一只绳头就飞了过来,如同有灵性般在小井子腰间绕了三四圈,接着一股巨力从绳子的另一端传来,把小井子生生扯了过去,落在了那年轻人的手里。
老徐刚要策马冲上去救下侄子,路边的草丛里忽然乌泱泱冒出好几十个人,把众人包围了起来。一个中年男人推开人群,走到了老徐面前,冷冷地盯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就这么过去了好一会儿,双方都僵持不下,除了一旁捂着腰不停喊疼的小井子,在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中年男人依然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摆出一副讨要的姿态。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个八字胡?那杂种先前在客栈强买不成,现在就来劫道是吧!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他娘的,竟然敢劫官差,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命!”
“狗杂种……”老徐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了中年男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咱们可以谈条件,但你们得先把我侄子放了,不然就算我拼掉这条命,也要砍掉你们好几个脑袋!”
一旁的小井子此时被年轻人的绳索捆住了双臂,他一边不停挣扎,一边朝老徐大喊:“操!五叔!跟他们拼了!咱们——额啊!!”
还没等小井子说完,那年轻人就把绳子往他脖子上一绕,然后像拎一条草鱼一般,单手把他吊在了半空中。
老徐气红了眼,操着刀就朝中年男人跑去。可中年男人并未摆开架势,只是抬起手指,朝老徐指了两下,一旁的人群中就飞出来了四根绳索,当场捆住了老徐的手脚,将其如同车裂般在半空中死死扯紧。
中年男人没有理会老徐那发狂般的怒吼,转而不急不慢地跨过绳索,走到了白衣妇人面前,再次伸出手,表示讨要。
白衣妇人面色阴沉,右手依然紧握着匕首。这时,她怀中的孩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她看向孩子稚嫩的小脸,最终长叹一口气,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这就是杨家枪谱,小女子只求大侠能放过我们母子二人,还有那两位官差。”
“哎!什么意思?!合着你们要抢的是她啊!他娘的!你们怎么不早说……操!你说你们一群哑巴,话都没法讲还来劫道,这不是耽误人吗!”
老徐听见妇人的话,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此时仍被四根绳索捆住手脚悬在空中,挣扎无果,只能对着中年男子不停大骂。没想到一通挣扎之下,金灿灿的信筒就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中年男子走上前去,捡起信筒,掂量了一下分量,一脸困惑地看了看老徐,又看了看妇人。随即他用双手抓住信筒两端,想要用蛮力拆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啥。
“这是国君亲手写的求和信,我和我侄子这一趟就是为了将信送到姜国,千万不能拆!”
中年男人拿起手中的信筒,端详了一会,然后随意挥了挥手,众人立即把老徐和小井子放了下来。
小井子躺在地上,捂着喉咙,不停喘着粗气,时不时还会咳出一口血。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对着信筒思索了很久。老徐也不敢出声,生怕惹得男人一个不高兴,又把他和小井子吊起来。
过了约摸有三四柱香的时间,中年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把信筒郑重地交还给老徐,又从腰间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了老徐手里。
突然,一个哑巴喽啰指着西边,不停大喊。众人朝西边看去,只见有一个模糊的白影正以百步化一步的神速赶来。还没等老徐反应过来,他周围的人群就忽然飞上了天。
老徐站在原地,看着那白影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每一次来回都会杀得血肉横飞。在飞舞的断肢和惨叫声中,老徐只能依稀看清一杆银枪如同闪电般游走,还有一袭白得刺眼的白袍。
这场突袭仅仅在五六个呼吸之后就结束了。当老徐回过神时,一个手持银枪,身着白袍的飘逸男子正站在路中央,他的周围满是零散的残肢和血污,可他那身白袍却没有沾上半点血渍。
男子走到白衣妇人身旁,温柔地对她笑道:“娘子,我来晚了,没事吧。”
没想到妇人抱着孩子跳下马,当即脱下一只鞋朝男子的脑袋打了过去。
“你也知道你来晚了啊!刚刚杀得那么潇洒给谁看啊?!你看看这满地都是血,吓着孩子怎么办?!”
说着,妇人连忙把孩子的脑袋藏到了怀里,生怕让孩子见着血腥。
“娘子,你消消气,回去我给你和孩子买新衣裳。对了娘子,枪谱没事吧?”
“枪谱!你就想着你那破枪谱!我刚被逼着把枪谱交出去,你就跑过来乱杀一通!想要枪谱你就自己去找!”
白衣男子只好苦笑着弯下腰,在血肉堆中不停翻找,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衣此时也变得脏污不堪。幸好没花多少功夫,男子就找到了一只紧紧攥着枪谱的断手。
“慢着,”妇人看向老徐二人,“这两位官差是我和孩子的恩人,多亏了他们捎我上路,还拖延了不少时间。”
男子点点头,走到二人面前,抱拳说道:“在下杨茶青,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在下此行匆忙,身上未带金银,来日在下必有重报,再次谢过二位了!”
夫妇二人一起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杨茶青背起妻女,朝着来路再次神行而去,只留下二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有这么一件怪事。小井子刚跟着老徐出国都时,他曾看见两只黑鸟在高空中盘旋。自那之后,无论他和老徐走到哪,他都能见到那两只黑鸟。他最初以为那是两只乌鸦,还觉得晦气,想在路上找一副弓箭把它们射下来。后面有天早上,他刚起床时,看见那两只黑鸟正在他不远处的树梢上休息,他才发现那两只鸟大得要死,几乎有十岁小孩那么高,站在树上时快要把树枝压断。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摇醒老徐继续上路。
可自打二人遇上那帮土匪的那天起,黑鸟不知为何就只剩下一只了,每天孤零零地跟在二人后头。渐渐地,小井子也习惯了这只大黑鸟的存在,有时吃饭还会扔两块干粮在地上。老徐问他,为啥要给那鸟留干粮?他说,另外那只大鸟说不定就是被这只家伙吃了,现在正盘算着吃掉咱俩,我给它留两口干粮,说不定它就能放过咱俩。
遇见土匪和杨茶青夫妇之后的第五天傍晚,小井子和老徐骑进了一条林中小径。小井子望向天空,发现那只大黑鸟飞行的高度比往常要低得多,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下来。
“五叔,你说咱俩这一路怎么就这么难呢?路上有土匪,天上有那只大鸟,回去还有宰相要砍咱俩的脑袋。”
“哪能不怕啊?那黑鸟要是扑下来,说不定能把我半个身子叼了去!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鸟,那天早上真是吓死我了,我还差点尿裤子里。”
“你别老这辈子这辈子的,你才多大啊?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
“我见的那只鸟没这只那么大,但也差不多,毛也是黑色的。”
“你知道卫文大将军吗?那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我们正在和墨国打仗。我当时就是跟着卫大将军一起上了前线。那时我们全军都知道,卫将军养了一只黑鸟,有半个人那么高。”
“嚯,将军养的鸟,那说不定咱们头顶上这只鸟还挺名贵。”
“名贵不名贵我不清楚,不过我们当时都知道那鸟凶得很,将军每次上阵,我们都能远远地瞧着那鸟在敌阵里进进出出,刚开战时还是只黑鸟,打着打着就已经成了只红鸟。而且你知道那鸟平时都吃啥吗?”
“对了,还就是人肉,而且那鸟只吃死人肉,一次能吃三只胳膊。”
“他娘的,五叔你可别吓我了。”小井子看着天上的大鸟,不禁缩了缩脑袋。
“后来,上阳河那战,卫将军战死了,而且死得七零八落,混在战场上。我当时就在边上,看着那只鸟在我周围飞来飞去,从死人堆里把卫将军的残骸一件件叼出来,送回大帐里。再后来,我听说他们把卫将军缝起来葬回了老家,那只黑鸟没多久就消失了,也许是追随卫将军去了吧。”
“诶,有没有可能,当年那只鸟就是咱们脑袋上这只?”
“不可能,那只鸟是只独脚鸟,当年它因为伤人,另一只脚被卫将军砍了。”
“嚯,看不出来,五叔你还挺有见识啊。我参军也有两年了,到现在都没上过战场,我真想像五叔你一样,跟着大将军去战场上砍两个人头试试。”小井子敬佩地看着老徐说道。
“小井子……我跟你说个事,这事我没跟别人说过,现在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会信。唉……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侄子的份上,我也不会跟你说。”
“真的,我一个人都没杀过,当年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是我杀的。”
“你想说太怂了是吧,那是你小子没上过战场,没见过那场面有多吓人。我跟你说,在战场上不杀人可比杀人难多了。你拿着刀,冲在前线的时候,满地都是死人,你都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在谁的身上,那时候你的脑子都是滚烫的,再怂的怂包都会被激出血性来。那不叫勇猛,那叫害怕,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得不杀人。”
“因为他娘的不值得。你知道不,我第一次上战场,刚要举刀冲过去杀人,突然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墨国的小兵,跟我说与其打打杀杀,不如咱俩演一场,只要咱俩打起来,别人就不会管咱们了。我当时也只是脑子一时发热,听到这话我就冷静下来了,于是我点点头,我们俩就拿刀在那有模有样打了一下午,要是有自己人杀过来,我们还会挡回去,假装不让别人抢战功。我们俩那天一直打到了傍晚休战,然后各自撤退,我们一刀都没挨。”
“那天我们一边打,对面那家伙就跟我说,城池是国君的,土地是国君的,命是自己的,为了国君把自己的命丢了,不值得。我当时就在想,为丢自己的命不值得,要别人的命自然也不值得,所以我不杀人。”
“但五叔,要是战场上有人不愿意演戏,非得杀了你,那你咋办?”
“躲,战场上一旦打起起来,就是乱成一团麻,能躲就躲,躲到有人陪你演戏,实在不行就照自己腿上划拉一刀,躺地上装死。”
这时,二人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躲不过就挨着吧。”
小井子和老徐吓得顿时炸了毛,回过头一看,只见二人后方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老徐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半黑了,他连忙点燃一个火折子,照亮了黑影。
诡异的是,那黑影居然是此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那只大黑鸟。还没等二人惊呼出声,大黑鸟就扇动翅膀,从二人中间直直掠过,卷起的气流吹灭了老徐手中的火折子,还惊动了两匹马。二人来不及反应,就被甩下了马身。
另一个黑影从夜色中现身,举起一把长刀,手起刀落,利落地斩下了两只马头。
小井子慌忙地从地上爬起来,抽出刀举在身前。他感受到了老徐说的那种脑子发热的恐惧,他的身体当即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一边嘶吼一边冲了上去。可还没等他的刀碰到黑影,一道银光就在空中划过,刺穿了黑影的脑袋,并直直钉在了地上。
杨茶青三两步来到小井子身前,拔出了那杆银枪。小井子哆嗦着点燃了一只火折子,照亮了杨茶青的白袍,和那具躺在地上的无头死尸。脑子里的热血这时逐渐退去,小井子开始浑身止不住地打起战来。
杨茶青赶到一旁躺在地上的老徐身旁,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把脉象,转头对小井子说道:“这位并无大碍,只是跌下马的时候磕到了脑袋,暂时晕了过去。”
杨茶青从怀中取出一只竹哨,递到小井子面前,见他毫无反应,杨茶青又把他手中的刀拿了下来,退回刀鞘,然后将竹哨塞到了他的手里。
“恩人,把这哨子收好,若是再遇到危险,只需吹响哨子,在下定会前来相救。前方沿路再走十五里就是孟姜两国战线,恩人只需表明身份即可安然进入姜国国境。希望二位一路顺利,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告辞!”
说完,杨茶青就和此前一样,如流星般离开了这条小径。小井子过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瘫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浸湿。
等到小井子扶着老徐来到边境上的军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的事了。在此之前,小井子把晕过去的老徐拖到了路边,点燃一团篝火,凑合着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老徐直嚷嚷脑袋疼,伸手一摸,才发现脑袋后面肿了一个大包,简直像是大脑袋生出了个小脑袋。
顶着这么个小脑袋,老徐走起路来都走不稳了,只觉得两个脑袋好像在吵架,吵得他耳朵嗡嗡响,眼睛也在打转。小井子只好把所有行囊都留在路上,全力扶起老徐,朝着军营的方向前进。
在距离军营还有七八百米远的时候,老徐远远地看到有八个人影朝自己这边跑来,过了一会,八个人影变成了五个,五个又变成了三个,最后当人影跑到老徐面前时,就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的小士官。士官对二人说,鹿大将军已经等候二位多时,请随我来。
说着,士官跑到老徐旁边,和小井子一左一右把老徐扶了起来,跨开大步朝军营走去。
一路上,士官三句不离鹿大将军。他说鹿大将军能文能武,写出了六本兵书,还砍下了上千人头。他还说,鹿大将军会使十八种兵器,平日上战场最喜欢使一把三十斤的方天画戟。冲锋时,鹿大将军永远身先士卒,第一个提着方天画戟杀向敌军。将军的坐骑是一黑一白一红,一共三匹大马,白天骑黑马,夜战骑白马,决战骑红马。
走到军营门口时,老徐看见中央的元帅大帐门口插着一杆大旗,旗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鹿”字。士官说,鹿大将军在进攻时,会一手拿戟,一手举旗,迅速冲进敌阵深处,并插下大旗,示意自己的亲军鹿字营攻向此处。为防止敌兵砍断旗杆,将军会在大旗周围骑马绕圈,杀出一个血淋淋的空心圆。有时当鹿字营到达将军身旁时,会发现将军静立在大旗旁,四周的敌兵无人敢近。
老徐本来耳朵就在嗡嗡作响,一旁的士官嗓门又大得出奇,还是个话唠,吵得老徐头晕眼花,眼前似乎看见了身材魁梧的鹿大将军骑着白马,手举大旗调动全军,宛如天神下凡。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到了元帅大帐门口,士官掀开帐布,说,二位请进。
老徐被小井子扶着走进了大帐,他刚想下跪,却模糊看见大帐中央有几个没穿衣服的人像叠罗汉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趴在地上,场面十分诡异。
忽然,叠在最上面的那个胖子的屁股动了起来,同时还发出了声音:“操他娘的,你们咋走得这么慢?老子等了你们两天了!”
老徐这才看清楚,那群叠在一起的肉山,实际上是一个胖得不可思议的男人。见到老徐二人久久没回答,男人双手撑地,轻轻一跳就站了起来,动作轻巧得如同一只猴子。接着他走到二人面前,问道:“你叫徐五,旁边这个是你侄子徐井,没错吧?”
小井子依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老徐则弯下腰,想要下跪,却摇摇晃晃地跪不下去。
“跪啥跪,起来起来起来,你这咋了?咋走个路都得让人扶着?”
“哦,我们……我们俩昨晚上给人袭击了,我五叔他从马上摔下来,磕着脑袋了,现在后脑勺肿了个大包,干啥都不利索。”小井子在一旁解释道。
“袭击?肯定是曹安那王八蛋干的!这样,你带你五叔出去,右转到河边,有个黄色的帐篷,里边有军医,快去快去,再晚点你五叔就得成傻子了。”
老徐只觉得眼前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上飘来的,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好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小井子在一旁拽着他,像牵风筝一样把他牵到了黄色的大帐篷里。一个大夫走过来,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细地看了看他脑后的那颗小脑袋,接着大夫对小井子说:“你按着他,别松手。”
小井子牢牢按住老徐的双手,大夫在老徐身后,拿起一把尖刀,飞快地划开老徐的小脑袋,把里面的淤血挤了出来,然后敷上了药膏,全程不超过三个呼吸。
也许是大夫的动作太快了,老徐压根没感觉到半点疼,过了一会,他感到那药膏正慢慢渗进他的伤口,如同一颗种子在地下发芽一般,在他的脑袋里蔓延开来。
等到老徐感觉到疼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老徐看向帐篷外,只见天空被染成了一片血红色,夕阳静静地洒在战场上,洒在了绵延数里地的无数具尸体上。那些尸体中还有些活人在挣扎和呼喊,希望有人能发现他们。事实上剩下的人们确实发现了他们,只是没有人再有力气去把他们拖回来了,即使能拖回来,也只是让他们换个地方死罢了。
老徐看着天上的夕阳,在想,如果自己能飞到天上去,拦着那夕阳不掉下来,那六千五也许就永远不会变成六千八了。
忽然,老徐对面那人吹了声口哨,从帐篷外飞进来一只独脚的大黑鸟,停在那人身边。老徐问道:“卫将军,我啥时候能回家?”
老徐这才看清楚,卫将军浑身血肉模糊,好像四分五裂之后又被人重新拼在一起。而卫将军的左臂此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只袖子耷拉着。
黑鸟点了点头,又飞了出去。过了一会,一只左臂从天而降,掉在了老徐和卫将军的中间。
话音刚落,又有五六只左臂掉了下来,砸在地上,血花四溅。
渐渐地,天上落下来的左臂变得密密麻麻,如同一场暴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徐五!”
随着这一声呼喊,左臂全都变成了清澈又冰凉的雨水。老徐看见卫将军在雨中逐渐倒在地上,身体再度裂成了几只肉块。
老徐连忙跑向声音的来源,跑了好久,他才看见雨中那两匹大马的黑影。他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徐想从怀中掏出信筒,却发现怀中空空如也,他慌忙地在身上摸索,可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小井子穿着一身墨国的军装,从远方跑过来,喊道:“小的在!”
小井子将老徐捆了起来,放倒在地上,偷偷对他的耳边说:“五叔,咱们演场戏,我等会一刀砍在地上,你就惨叫一声,完事等大人走了,我再把你扶起来。”
老徐连忙点点头,乖乖伸直了脑袋。小井子站起来,举起砍头刀,狠狠劈在了老徐面前的泥地上,老徐则趁势惨叫一声。
坐在马上的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离去。老徐刚想叫小井子给自己松绑,却发现一旁的小井子已经跪在了地上,脑袋掉在一旁,缓缓流出鲜血。
“五叔,我想家了,我想我爹娘。”小井子的脑袋说道。
老徐把小井子的脑袋抱起来,却发现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雨幕,什么都看不清,根本无路可走。
老徐朝天上看去,渐渐地,他的视野开始飞向天空,宛如一只青鸟,离云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老徐飞出了雨云,他看见云层之上是一大块黄色的帐篷布,一旁的烛火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照亮了布料上的每一条沟壑。
“他娘的,你可算是醒了。”鹿大将军的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
后来,老徐总是会想起那一天。他记得自己白天来到营地时有两个一大一小的脑袋,两个脑袋都昏沉不清,好像在互相打架一样,而他被夹在中间,每一拳都揍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变成了两只万花筒,看什么东西都是五彩缤纷,连小井子的脸都变成了漫天的烟花,只看一眼就飘得到处都是,躲都躲不开。
在那之后,他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他好像看到了一团肉山,依稀记得别人管那座肉山叫鹿大将军。他还看到了一群正在练武的士兵,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战场上,这把他吓得够呛,差点背过气去。
后来,当他从那个奇妙又吓人的梦中醒来之后,他一扭头,看见小井子趴在地上,嘴里呢喃不清,又看见白天的那座肉山正坐在帐篷的中央的一张圆桌旁,直愣愣地盯着他。他不禁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于是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娘的,你这脑袋别是坏了吧,快过来,过来喝口酒,醒醒脑子。”
老徐扶着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跨过趴在地上的小井子,坐到了圆桌边上。鹿将军给他倒了一碗深褐色的酒,说:“别说话,喝下去。”
老徐捧起酒碗,颤抖着喝了下去。他感到酒水像一股冰泉流进了他的肠胃,随后冰泉又变成一股暖流,流进了他的脑袋和四肢。他闭上眼,连续打了好几个哆嗦,只觉得周身舒服得要命,就像是刚从温泉里爬出来一样。
“谢将军赐酒!”老徐这才意识到礼节不妥,立马要跪倒在地拜谢。
“起来起来,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啥?酒好就接着喝,来,再来一碗。”
鹿将军没有半点将军的架子,他亲切地把老徐扶起来,又倒上了一碗酒。
“送信的事你不用担心,明早我就组织一场冲锋,用我的亲兵杀出一条路,把你们俩送进姜国去,到时候你们俩只顾全速前进,我带兵在边境缠斗,给你们争取时间。”
“你傻啊,到时候人家把你俩咔嚓两刀砍了,再给你俩披上兵甲,往战场上一扔,谁知道你俩是来使?”
“可将军……您也知道,我们俩送的是封求和信,这对姜国不是件大好事吗?为啥姜国还要砍了我们俩?”
将军笑了两声,说:“对面姜国的大将名为曹安,字素明,是姜国上一任大将军的三儿子,这个人没有仗着父亲的威风,而是一步一步,从小卒实实在在地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属实是有点真本事。我了解这个人,他把功绩看得比一切都重。当年他父亲战无不胜,却在朱阳河一役中大败,被姜国国君一气之下砍了脑袋,在史书上被写成一个笑话。他自然不愿意走他父亲的老路,发誓一定要名垂青史,把他曹家的耻辱洗干净。如今他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大好机会,怎么会允许咱们国君一封求和信坏了他的美梦?”
“所以这个曹安就要杀了我俩抢信?这么说来,我们俩之前在一处林子里就遭到了刺客袭击,难道也是这个曹安……”
“唉,多亏有我侄子在,不然我这条命恐怕就要交代在那林子里了。”
“多亏的可不是你侄子,是一个叫杨茶青的白衣客,你侄子在醉倒前全都跟我说了。”
“杨茶青?对……小井子好像跟我讲过这档子事,我那时候脑子一团浆糊,可能是听漏了。之前我也见过这位大侠出手,那杆银枪快得吓人。”
“这个杨茶青,我认识,他是北樟镇杨家的家主,使得一手好枪法,算是个侠客,我前些年还和他交过手来着。”
老徐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将军的巨大身躯被杨茶青一枪挑翻的场景。他想,当将军跌倒在地时,想必地面都要抖三抖。
“对了,你侄子之前跟我说了不少,他还说到了你以前的事,”鹿将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仔细想想,我以前应该是见过你。”
“我对你也没印象,但我知道我们俩肯定碰过面,因为你侄子说你当年跟随过卫将军,还看见他的那只大黑鸟替他收尸。”
“何止在场?我那时就是卫将军的亲兵,卫将军战死之时,我就在他身旁。当年出战前,将军跟我说,如果他战死沙场,务必要带他的尸首回国。所以当将军寡不敌众,被暗枪刺中时,我拼了命地抱着将军的尸首往回跑,一路上有好多敌军想要抢将军的尸首回去邀功,他们来一个,我就砍一个,可即使是这样,将军的尸首依然被他们砍得七零八落,当我最后回到营地时,我的怀中剩下的只有将军的头颅。”
“后来,那只黑鸟把将军的残躯衔了回来,可最终还是缺了一只左臂,不知是遗留在了战场上,还是被人抢走了。”
“哎,说来也巧,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中就见到了卫将军。”
“我记得,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他说,等人死光了,就能回家了。”
鹿将军苦笑着点点头,眼里满是伤感,说:“对,卫将军跟我说过这话,想要回家,只有等人死光了才行。要么是对面死光,我们光荣返乡,要么是我们死光,遗骸归乡。”
“左臂……唉……”鹿将军低下头去,似乎在强忍悲伤,“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抱着将军的尸首,砍死了三十七个人,砍得刀都钝了,可将军的左臂还是……唉,咱们说点别的吧,对了,你还记得你当年杀了多少人吗?”
老徐犹豫了一下,说:“五……五六个吧,那么久的事,我早就记不得了。”
“哈哈,徐五,你是个老实人,连说谎都不会说。”鹿将军给老徐倒了碗酒,接着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每次上战场,都有个奇怪的家伙,看上去像是在和人厮杀,但仔细一看,他只是在和对面做戏,你一刀我一刀,连根毛都削不下来。我记得那人的左腿一瘸一拐的,像是带着伤,现在想想,那人跟你长得有八成像。”
“对……那时候我……我的左腿中过一箭,现在每到下雨天都还会疼来着……”老徐有点支支吾吾。
“哈哈哈哈,没事,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遇见过你这种人,我记得那是个留着长胡子的家伙,举着刀跑过来,问我能不能跟他演一场戏,你猜后面怎么着?”
鹿将军摇了摇头,说:“我没答应他,但也没杀他,他看我不同意,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找下一个人,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乱刀砍死了。”
“所以徐五,我问问你,如果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你那时会举刀吗?”
“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鹿将军指着老徐的鼻子,说:“你是觉得不值得,为了咱们那个藏在王宫里的国君卖了自己这条命,真他娘不值得,对不对?”
“那我问你,要是你坐在家里,突然有土匪上门来,你必须为了妻儿拼命,你觉得这值得吗?”
“那现在咱们孟国被姜国打了进来,需要你上阵杀敌,为何你就觉得不值得呢?”
“将军,您是想说,孟国的百姓就是我的妻儿,孟国就是我的家,对吗?”
老徐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当年,孟国举兵入侵鲁国,打下了鲁国的一半疆土,我爹死在战场上,我和我娘就这么从鲁国人变成了孟国人。我年轻时有个好兄弟,他全家因为墨国的饥荒,不得不逃难到孟国来。对了,还有我这个外甥,小井子,他在他娘肚子里时还是鲁国人,结果生出来,就成了孟国人。”
“将军,你说说,我的家到底是孟国,还是鲁国?”老徐对鹿将军问道。
“是吗?我那个好兄弟,他因为交不起赋税,被官差打断了两条腿,没多久就淹死在了自家水缸里。小井子当年刚出生时,他家里交完税之后没余粮,每天必须靠我们兄弟几个救济,才能喝上两碗稀粥,他娘挤不出奶水,只能给他喂粥水,害得他差点活不过半岁。将军,这话说来很冒犯,但我说句老实话,我情愿不当孟国人。”
说完之后,老徐和鹿将军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两人只顾着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喝空了桌上的酒坛之后,鹿将军站起身来,朝帐篷外走去,离开之前,他转身对老徐说道:
“你放心,咱俩今晚说的话不会传出这个帐篷,地上还有两坛酒,还没醉就接着喝吧。”
鹿将军离去后,老徐把小井子扶到了床上,然后自己坐回板凳上,抱起一坛酒,对着嘴直接灌了下去。酒水从他的嘴角漏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感到刺骨的冰凉爬上了皮肤。
当他放下酒坛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湿成了一只落汤鸡,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让他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酒水还是雨水。他看向帐篷外,看见一个穿着破棉衣的身影正在朝他鞠躬作揖。这身影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他连忙跑出帐篷,找来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然后朝营地外疾驰而去。
骑了没多久,老徐发现路变得坑坑洼洼,好像布满了乱石。他翻身下马,才发现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骑到了两军白天交战的战场上。
他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的马匹不知何时已跑远了,他只好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走着走着,他的脚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抓紧。他低下头,发现一个穿着鲁国甲胄的小兵正躺在地上,肚子开了个大口,肠子流了一地。小兵从怀中掏出一只信筒,塞到他手里,奄奄一息地对他说:
“我……托人……帮我写了这封家书……求求你……帮我把……信……送给我儿子……”
老徐点点头,将信收好。一眨眼,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卫将军那只独脚的大黑鸟,于是他展开翅膀,飞向天际,飞过了无数的山川湖泊,找到了那座建在两片稻田边上的小茅屋,茅屋前有一个小男孩正傻傻地望着他。
老徐降落在小男孩身前,将信筒递到了他面前,并悲伤地告诉他:“你爹回不来了。”
一眨眼,老徐又变成了那个小男孩,于是他抹掉眼角的泪水,接过了信筒。可无论他怎么敲打,来回拧,都打不开这个奇怪的信筒。一气之下,他把信筒狠狠摔在了地上,没想到这一摔,让信筒当即在地上摔成了三瓣,每一瓣都像是一块复杂的拼图,边缘带着奇怪的形状和纹理。而渗着墨迹的信纸,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三块拼图中间。
老徐把信纸捡起来,在面前展开,看着纸上的行文,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不识字。但在信上,有一个字他是认识的。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老徐抬起头,发现自己仍站在黄色的帐篷里。四周烛光摇曳,静谧无声。桌上摆着空荡荡的两只酒坛,地上躺着分为三瓣的黄金信筒。而他的手里,正拿着国君的亲书。
小井子醒来时,也看见了那张被烛光照亮的,布满了沟壑的黄色帐篷布。他侧过头去,发现自己的五叔正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只信筒,脸上全是渗出来的冷汗。
“我也是,喝得我脑子疼,鹿将军可真能喝,我都吐两轮了,他还跟没事人似的,脸色都没变。”
小井子从床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跳得他生疼。老徐则站起身来,拿起水袋给侄子倒了一碗水,看着他咕咚咕咚喝完水之后,低声对他说道:“小井子,要不咱俩回去吧。”
“回咱家,你爹娘有段时间没见你了,咱们路上买点酒,回家去看看他们。”
“臭小子!谁脑袋坏了?会不会说话?”老徐气得照着小井子脑门用力敲了一记。
“嘶……那五叔,国君和丞相那边,还有客栈那个等着咱俩救他老婆孩子那人,咱们怎么跟他们交代?总不能把信一扔,咱俩就这么走了吧。”
“我说?要我说,咱俩就该送信去啊!明早天一亮,鹿将军就会带三千精兵冲锋,杀出一条血路,送咱俩进姜国。现在咱俩要走,鹿将军他也不会放人啊。”
小井子走到门前,撩开帐篷门,却发现门外堆着一捆捆木柴,围着帐篷摆成了一个圈。木柴上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什么……这是咋回事?鹿将军!您正好来了,这些柴火是个啥情况?”
鹿将军举着火把,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面色冷酷地对小井子说:“对不住了。”
当将军把火把扔在木柴上时,小井子忽然想起来,前天晚上那个黑衣刺客,在举刀之前,也对自己说了这句话。
火焰如闪电般迅速蔓延,瞬间将帐篷包围在中间,在黑夜中形成了一只刺眼的火圈。幸亏小井子一个后跳,跌进了帐篷里,才没让火舌爬到身上。
老徐看着四周被金红色的光芒所包围,火焰逐渐撕开帐篷布,露出了外面的景色。透过逐渐变宽的缝隙,老徐看见帐篷外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围了起来,士兵们的脸上带着可怕的阴狠,死死地盯着老徐和小井子。那阴狠中还带着一丝狂喜,随着火势愈发猛烈,那狂喜也变得愈发狰狞。
“最近,天气冷!我跟我兄弟几个烤烤火!哈哈哈哈!”
“他娘的,我这下明白了!你说的那个曹安,就是你自己!”
“我怎么能是曹安呢?我姓鹿!我是孟国的大将军鹿万河!”
“你!你想要战功,不肯停战!你这样害了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你前半句对了,但后半句错了!我是想要战功,可我这战功,不就是为了百姓打出来的吗?我哪是害了百姓,我是救了百姓啊!”
“你个狗杂种,你敢杀我们俩,到时候国君一定要砍了你的那颗狗头!”
“哎?不对啊!你自己也说了,我是曹安哪!是对面姜国的将军,曹安杀了你们俩!哈哈哈哈哈!”
“他娘的!鹿万河!你不得好死!”小井子绝望地大喊道。
“我不得好死?现在不得好死的是你们俩!等你们烧焦了,我就把你俩拖出来,套上兵甲,扔到战场去!弟兄们,到时候你们看到这两具尸体,你们说,是谁干的?!”
士兵们爆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嘶吼声,就像是一群饿狼在黑夜中啸叫,让老徐二人听得毛骨悚然。此时的火势已经逐渐开始朝中央缩紧,帐篷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只骨架。
小井子来不及回答,连忙从胸口掏出了杨茶青留下的哨子,用尽全力吹了起来。悠扬的哨音在夜空中回荡,宛如湖面泛开的一团涟漪,迅速飘向了远方。
紧接着,一袭熟悉的白袍就像一把划开黑夜的匕首般冲进了营地,一枪就挑飞了正在燃烧的帐篷骨架。第二枪则深深刺进地面,在老徐二人周围划出了一只圆圈,短暂地隔绝了火势。
还没等杨茶青把话说完,鹿将军就骑着黑马,手持方天画戟,踏破火焰冲了过来。第一戟,自上而下,把杨茶青的银枪从枪尖到枪尾一斩为二。第二戟,从后到前,刺穿了杨茶青的小腹。第三戟,左右横扫,将杨茶青拦腰截断。
“杨茶青啊杨茶青,”鹿将军坐在马上,看着躺在火中,只剩半截身子的杨茶青,大笑着说:“上次我们俩交手,你只能接我一戟,但今天你接了我三戟!有进步!确实有进步!哈哈哈哈!”
另一边,火焰已经突破了保护圈,继续朝老徐二人蔓延。小井子看着杨茶青的尸体,浑身止不住地打着颤,连牙齿都在格格作响。
鹿将军身下的黑马似乎不惧火焰般,跟随主人的指示一步步走到了老徐二人面前。鹿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徐,冷笑着说:“老徐,你说你不想做孟国人,没关系,等你变成鬼之后,你想做哪国人,就做哪国人。”
在将军的注视下,火焰逐渐包围了老徐。他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四周的灼热让他的毛发逐渐卷曲起来。他看向天际,一抹鱼肚白已经染上了夜空,照亮了天边的浮云和飞鸟。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再次听见了,当年由卫将军亲自吹响的,那支冲锋的号角。
当老徐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架马车里。马车门外挤满了人,都在探脑袋看着他。
听到老徐开口说话,人群顿时兴高采烈地哄闹起来,老徐觉得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都没这么现在这么喜庆。
一个穿着轻甲,样貌年轻的男人推开人群,走到了马车门前。小井子跟在他的身后,见到老徐醒来,立即跳进了马车,把老徐扶了起来。
“咋样五叔?没事吧?你都睡了十四天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啥?十四天?!我们到哪了?这……这些人又是谁?”
穿轻甲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对老徐说:“我是姜国大将军,我叫曹安,这些人是我的亲兵。”
听到这话,老徐连忙弯下腰,抱起拳头,正声说:“见过曹大将军!”
“哈哈,不必客气。你恢复的如何了?要是能下地走路,就出来看看吧。”
在小井子的搀扶下,老徐走出了马车,忽然脚下一阵摇晃,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宽阔的木桥上,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时不时还有鱼影沉浮。
老徐转过身,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城门,还有朝两边延伸的青石城墙。城门上的牌匾写着两个大字:青阳。
“哈哈哈,正是。”曹将军笑了笑,随后让亲兵牵来了两匹马。“二位,上马吧,咱们现在就进城!”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一大群热情洋溢的百姓顿时涌了出来,围在了众人的身边。而年轻女子们则集中包围了曹将军,四周一片莺声燕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曹将军!我家有三个女儿!三个!任您挑!留步啊曹将军!”
随着队伍缓慢前行,老徐看着周围繁华的街道,一排排造型精巧的小楼,还有楼房间的小桥流水,万紫千红,他不由得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此前经历的大火和杀戮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过了许久,老徐才忽然回过神,对将军问道:“曹将军,我想问问,我们俩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哨子……对,是有只哨子,我侄子说是一位叫杨茶青的大侠留给他的。”
“那位杨茶青,是我的多年好友,那晚之前,他早已一路神行,跑到了我的营帐里,告诉我有两个信差带了孟国国君的求和信,即将跨越孟姜边境,这两个信差还是他老婆孩子的救命恩人。于是我当晚一听到哨声,就带兵杀进了鹿万河的军营,把你们二位救了出来。唉……可惜杨兄,当晚被那鹿万河所杀,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杨大侠也是我们倆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出手,我和我侄子早就被烧死了。”
“唉……不说这个了。对了,等会见了国君,你们知道要做什么吗?”
“不对,见了国君,得先磕头,进门之前磕三下,进门之后,再磕三下,磕完之后就跪在地上,看着前方。记住,你们的视线只能看国君的脚,不能往上看。”
“还有就是,国君没让你们说话,你们千万不能开口。其它的等你们进去了,自然会有人带着你们。”
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到达了王城脚下。老徐看着面前铺着一条足足数十米宽,百余米长的巨大台阶,以及台阶尽头的王宫大门,不禁连双腿都打起颤来。
“我是罪民出身,国君一直看不起我,不让我进王宫,说是会踩脏了他的大殿。你们俩快走吧,别让国君等着。”
老徐点点头,下了马,带着小井子一起走上了台阶。每走一步,老徐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上法场,在上面迎接着他的只有午时处斩。而小井子却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一步两级地大步向上走,时不时还会催促老徐走快点。
“五叔,你不会又说想回去吧,现在说这话可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何止是现在,那天在雨中,那位大人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小井子,你听我说,我是来不及了,可你还来得及。”
“我上去送信,你现在下去,找曹将军要一匹马,然后有多远跑多远。”
“唉……我实话跟你说吧,咱们送的这封信,它压根……”
还没等老徐说完,台阶尽头的王宫大门里,忽然跑出来一个穿着对襟龙纹大袖的年轻人,在台阶上像个孩童一样,两步一跳,吭哧吭哧地跳到了老徐二人面前。
老徐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听到这名字,小井子摇了摇头,老徐却顿时打起了哆嗦。
老徐和小井子当场就要跪下去,可男人拉住了他俩的手,硬是往台阶上扯,边扯边说:“别跪啦,快走吧!随我进宫!”
来不及反应,老徐二人就被男人一路拉进了王宫大门。刚进门,老徐就看见门内的大殿尽头的王座上,此时正坐着一个头戴礼冠,面色威严的中年男人。男人腿上坐着一名绝美女子,而男人的右手边则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除了这三人之外,大殿的两侧还有二十余位大臣,正安静地跪坐在地。
“父王!父王!我吓到他们俩啦!哈哈哈哈!”带着老徐二人进殿的年轻人大喊道。
“好钟儿,快过来,让父王好好看看。”中年男人朝年轻人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不错,很不错,这衣服你穿着正合身。”
“你个傻孩子!你娘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当国君呢?”
“任爷爷?”身为姜国国君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右手边的老人。“丞相,我儿子想让你做国君,你答应吗?”
“那我再问问你,要是有人不想让你当国君,怎么办?”
“嘿嘿嘿,这个我知道,”年轻人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杀了他们!”
年轻人抽出佩剑,跑到最近的大臣身前,对准胸口一剑刺了下去。大臣一声哀嚎,当场毙命。
姜国国君推开坐在腿上的美人,走到儿子面前,拿过佩剑,对准另一个大臣的脖颈用力一挥,斩下了大臣的脑袋。鲜血从断颈中喷出,染红了国君和儿子的衣摆。
“杀人,要对准脖子杀,明白了吗?学会了这点,你就是个好国君。”
“好钟儿,去洗洗吧,洗完了就去找你娘亲要糕点吃,去吧。”
年轻人点点头,随即跑出了大殿。姜国国君则回到了王座上,继续抱着美人一番嬉闹,像是完全没看见跪在大殿里的老徐二人。
老徐连忙从怀中掏出信筒,一旁的侍人立即从老徐手中接过来,手指在信筒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敲打了几下,信筒就精巧地裂成了三块。侍人将信取出来,小跑着送到了国君面前。
侍人将信展开,刚要开口读,这时小井子忽然看见,一旁的一名大臣悄悄伸出手,将一枚小石子瞬间弹进了侍人的嘴里。
“怎么了?染了风寒吗?怎么咳起来了?”国君关切地问道。
“行了行了,把信给我吧,我自己读,你去找御医开药去吧,快去。”
侍人恭敬地把信送到国君的手里,然后立即转身跑出了大殿,咳嗽声也逐渐消失在了远处。
国君刚展开信,正要读信时,一旁的美人顽皮地捂住了国君的眼睛,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丞相接过信,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朗读起来。信中的字句十分晦涩,小井子不论怎么听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自己正在听天书。
“五叔,这信也太难懂了,你能听明白吗?”小井子悄声问道。
“不……不明白……不对……不对啊……”老徐呢喃道。
老徐一直听着,直到丞相念完了信,他也没听到一个“杀”字。
“这信写得什么玩意,就不能好好说句话吗?丞相,你来说说,这信到底写了啥?”
“回大王,孟国国君想要向您求和,他想让孟姜二国再度交好,以和为贵。”
国君大笑了几声,捏着美人的下巴,问道:“柳妃,你来说说,你怎么看?”
“大王,这孟国国君都像条狗一样求您了,您要不就答应了呗。”
国君抽出自己的佩剑,当即刺进了美人的脖颈,鲜血如暴雨般喷涌而出,洒在了国君的脸上。
一名侍女立马捧着一张载着笔墨和纸张的小桌跑进了大殿。
“就写,二国交好,好不过孟国千里江山,以和为贵,贵不过国君项上人头。”
侍女面无表情,当即举笔舔墨,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了国君的口述信。
国君拿着信,满意地看了两眼,随即走到老徐二人面前,问道:“老的这个,你叫什么?”
国君放下姿态,诚恳地蹲在二人面前,问道:“你们俩觉得,该战,还是该和?”
老徐看了一眼不敢说话的小井子,随即畏畏缩缩地答道:“大王您……您想战,那自然是……是战。”
“不不不,我问的,是你的意见,你不能偷我的意见啊。”
“小的……”老徐看着那位妃子的尸体,不由得咽了口口水,接着说:“小的自然是……希望停战。”
“哈哈哈哈!你我现在在姜国,当然是我这个国君做主!好,我再问你个问题,假如我真写了这封信,孟姜二国就真能停战了吗?”
“真的吗?假如你是孟国国君,你看到我的信,你会停战吗?”
“那我换个说法,假如我们俩现在是两个市井小民,我狠狠打了你一巴掌,然后立马要与你和好,你会怎么做?”
“你看,我要跟你和好,你都不答应,那你自然更不可能会主动跟我和好,这说明了什么呢?”
“要么是你们国君在使诈,要么就是别人,总之一定有人在搞鬼。”国君回头指着丞相,说:“指不定就是我这个丞相在使诈,哈哈哈哈!”
“在下若是使诈,必然逃不出大王的火眼金睛。”老丞相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可不一定,丞相,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啊,哈哈哈!”国君大笑道。
“那大王……容小的问一句,现在要怎么做才能停战?”老徐小心地问道。
“两个莽夫打架,都要打得遍体鳞伤,直到一方倒地不起才算罢休,两国开战自然也是如此。这场战争开端在我,但何时停止,就不由我说了算了。若是我此时停战,你们孟国必将反攻,我届时反倒陷入被动。这种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任谁都不会去做,莽夫是如此,国君也是如此,明白了吗?”
老徐连忙恭敬地伸出双手,接下国君递来的信,小心放进了怀里。
“下次来,记得磕头,门外三个,门内三个,记住了吗?”
黄昏时分,小井子和老徐离开了姜国国都。骑着曹将军送的马,老徐一手抓缰绳,一手把国君的信掏出来,又反复读了两遍,只觉得自己手上捧的不是信,是一块冒烟的火炭。
“五叔,咱俩不送这信,那些人命照样保不住啊,而且咱俩这两条命也得赔上。”
“就算送了信,咱俩的命也保不住,你没听姜国国君说的吗,说下次有信,咱俩还得接着送。就这一趟,咱们起码有三回差点没了命,再多来几趟,咱俩还能活吗?”
“小井子,这一趟走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有人求和,也有人求战,无论咱俩送的是啥信,都会有人盯上咱们。所以咱俩这一趟,得走快点,走得越快越好。”
正在此时,老徐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
二人急忙转身,只见又是一只大黑鸟站在原地,与那一次夜袭别无二致。
正当老徐和小井子要抽刀之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又从二人的背后传来。
老徐二人又一次转身,发现一个穿着黑袍黑鞋黑面纱的女人正站在他们面前。
“丞相有令,”女人朝老徐二人鞠了一躬,说道:“还请二位此行得慢且慢。”
“又是得慢且慢?哪个丞相说的?孟国的还是姜国的?“
听到这话,老徐顿时变得颓唐不已,问道:“图啥呢?”
“两位丞相大人,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他们图啥呢?”
“两位丞相是借着送信,让百姓猜测两国即将停战,而二位在沿途现身的消息也会逐渐流传到百姓之间,让他们抱有希望。若是连这点希望都没了,两国恐怕会陷入大乱,武者烧杀抢掠,文人撕袍自缢,比起两国交战,这才是真正的大乱啊!”
“此前二位遭遇夜袭,正是在下的师兄所出的手。那时,师兄只是想杀掉二位骑乘的马匹,以拖慢二位的速度,让二位受了惊,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的,自打我们穿上这身衣服起,就没打算过善终,师兄他能被杨大侠一击毙命,也算是有幸了。”
“请二位继续上路,得慢且慢,我们会在暗中传出消息,就说姜国国君同意求和,信件就在二位手上。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话毕,最后一抹夕阳正好从天际线消失,女人和黑鸟消失在了夜色中,仿佛他们从未现身。
在孟国边境一个无名的小村庄中,有一个小女孩从倒塌的屋子里爬了出来。
她看见自家的屋顶被无主的火把点燃,升腾的火焰像晨雾中升起的朝阳,正在刺眼地翩翩起舞。地上有一件没缝好的大衣,棉花从袖口里鼓出来,粘在了泥地上,那是她娘给她织的棉衣。她把棉衣捡起来,披在身上,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村里的小路上。
她看见邻居家的屋子也塌了,鲜血正从碎裂的木石间流淌出来。她记得邻居家养了两只狗,最近还生了一个小儿子,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狗的血,还是那小儿子的血。
忽然,她的左手传来一阵刺痛,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只剩下了一根中指和一个小拇指,其它的手指也许是被房子压烂了。
冬天的小河就像一股冰泉,小女孩绕过山,沿着小道来到河边,把手泡在河水里,感觉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有几条小鱼顺着血腥游过来,围着她的断指游来游去,她咯咯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她想起来自己的爹娘和哥哥还在屋子里。
这时,她看见有一老一少骑着马,打着火把,从上游骑了过来。老的那个问她:“小姑娘,你在这干嘛呢?”
小女孩把手举起来给他们看,两个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年轻的那个连忙跳下马,从行囊里翻出毯子,把她裹了起来。老的那个则找来木材,在河边生起了一堆篝火。
小女孩点点头,接过了年轻人递来的干粮,埋头啃了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老人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你爹娘呢?他们去哪了?”
“爹……爹娘还在屋子里……哥哥也在……也在屋子里……屋子塌了……屋子着火了……”
“那边……”小女孩指向村庄的方向,“那些打仗的人过来,把我们家粮食抢走了,银子也抢走了……”
“没事了,我外甥去救你爹娘和哥哥了,我们在这儿等他们,好不好。”
老人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小声安慰着她:
“没事了……咱们很快就停战了……睡吧……睡吧……”
没过多久,年轻人回到了篝火旁,看着在老人怀中熟睡的小女孩,长叹一口气,朝老人摇了摇头。
漆黑的夜里,只剩下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火星被夜风卷起,像萤火虫在空中飞舞。有些火星不慎扑进河里,只留下一阵青烟,其余的火星则顺着风流向远方,隐入夜色。村庄的方向隐约传来山狼夜嚎,远处的战线上空有乌鸦如黑云般盘旋。二人守在篝火旁,只觉得夜寒入骨,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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