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沿岸不止布里卡亚一座城市。瑞雅玛伊人的飞机试探着每一座冰湖沿岸的城市,寻找着防御疏漏的地方。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西边卡拉特莫省的另一座港口城,倒是让饱受蹂躏的布里卡亚喘了口气。连着两天没有空袭。人们的生活好像回归了正常,各个受到空袭的地方都在修缮之中,人们也有了时间来追悼亡魂。
这几次空袭中死亡的共有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六十八人是布里卡亚大学的师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外地学生,没有家属在身边。追悼会地点在布里卡亚大教堂里,参加的人来自社会各界,以布里卡亚大学的人为主,莫里德一家也去了。
伊卡斯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庄严肃穆的布里卡亚大教堂让他不安,大教堂前面蒙眼的苦难天使米潘加塑像让他不安,葬礼更是让他觉得不安。人们穿着黑衣,有的人打着黑伞,有人胳膊上别着白色的花,静默的像是黑色的海。
不管他们的信仰如何,圣灵教的牧师统一给他们做了往继祷告,埋在布里卡亚大教堂后面的公墓里头。牧师做完祷告之后离开了,一个个子不高的海军部官员在他之后走上了讲台,拍了拍话筒:“喂,喂。”
“接下来有请海军部冰湖舰队司令穆德斯·凯里。”言简意赅。
有人鼓起掌来,但又觉得不合适,掌声稀稀落落的。一个很精明干练、脸上有着弹痕的男人走上了讲台。他鹰一样的眼神环视一圈,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神柔软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说:“这几天对岸的瑞雅玛伊人向我们发起了袭击,我们失去了那么多人。我看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年轻,但却永远沉睡在了这里……”
人群中渐渐有了哭声。穆德斯的演讲没有什么技巧,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但是很有感染力。他先是代表海军部全体官兵对不幸遇难的民众表示哀思,对敌人的暴行予以强烈地谴责,最后他呼吁民众们支持他们的战斗。
“……我向你们保证,冰湖舰队是你们最坚实可靠的力量,敌人绝不会踏足我们的土地半步!大敌当前,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武器?是补给?不是!我们需要的是人民!是你们!是你们抗敌的决心!我们大家要齐心协力,与敌人血战到底!”
他的目光中有火在烧。他握紧右拳高高举起,高呼:“我们怕他们吗?我们不怕!”
有民众跟着喝彩。穆德斯的拳头重重地落在讲台上,话筒传来刺耳的噪音,但是没有人在乎。他伸手指着后面的公墓,“以敌人之血祭奠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
众人又是欢呼,追悼会开的像是出征前的动员大会。让人没想到的是,两个海军部的官员拖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穿着瑞雅玛伊军装的人上来。民众议论纷纷。
“他!”穆德斯一指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他是空袭布里卡亚大学的飞行员,被我们活捉了,今天就以他的血来祭奠我们的同胞,宣告我们抗敌的决心!”
民众有些沉默,但还是有的人叫起好来。伊卡斯特坐的比较靠前,他能很清楚地看见那个飞行员布满血污的脸。虽然飞行员听不懂穆德斯的话,但他看台下民众的反应大概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他没有求饶,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静静跪在那,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
主教慌张地跑来,小声说:“凯里先生,六百多年前胡诺斯改革之后,教堂就不是行刑的地方了!”
穆德斯还未说话,下面就有民众喊:“教堂不是杀死恶魔的地方吗!我们就要杀死这个恶魔!要我说杀死还不够,要用火刑!”
保守的主教听到这话,吓得连连在胸口比划五星:“可不能这样!烧死女巫的愚昧时代早就过去了!”
“我们不是烧死女巫,”穆德斯冷静地说,“我们是审判敌人。我们是要告慰我们逝去的同胞。我们是要彰显我们的决心。我们是要唤醒我们灵魂里的火。主教大人,我也是教徒,但我觉得这并不违背教义。”
圣灵教派系众多,显然穆德斯和主教不是一个派系的。有人带头喊“杀了他”,其他人就跟着喊,渐渐变成了有节奏的“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令伊卡斯特吃惊的是,父亲也在跟着喊。他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着喊。他感觉有人攥住了自己的手,是伊莉莎。
“我觉得有些不适。”伊莉莎说,“虽然不应该对敌人抱有同情,但……”
另一边的卡佳紧紧攥着手里的五芒星,嘴里念念有词,但她的眼神很愤怒,估计也是诅咒的话。伊卡斯特和伊莉莎在这样民意的浪潮中显得有些另类,他们只是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但谁也说不出内心的感觉。
海军部的人推来了一个绞刑架,很快一个简易的绞刑架就支起来了,绳圈毫无生气地晃着。人们安静下来。飞行员看了眼绳圈,闭上了眼睛。行刑者将他扶起来,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桩上站好,把脖子弄到了绳圈里。他突然睁开眼睛,大喊了一句话。人们听不懂,但听到里面有“瑞雅玛伊”这个词,估计是“瑞雅玛伊万岁”。他没有挣扎,又喊了一句“妈妈”。
“把他舌头挖掉!”有人这么喊。这次没有人附和。穆德斯挥挥手示意那人安静,“现在,根据《尼奥基拉法典》,对犯下战争、侵略、杀戮罪行的罪犯……”
显然他不知道被审判者的名字,但这不重要,“……实行绞刑。你有什么遗言吗?”
飞行员听不懂这句话,什么都没说,只是紧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他一开始并不害怕死亡,但真的到了要死的时候任谁都会害怕。穆德斯看了他一眼,说:“没有遗言。立即执行。”
行刑者踢掉了他脚下的木桩。他重重地往下一坠,踢了两下腿,不动了。
“把人挂到下一艘要出征的战舰上,让敌人看看和我们作战的下场。”穆德斯冷静的下令。
在确定那人已经死亡后,行刑者把他的尸体运走了。穆德斯又看向民众:“必胜!”
有人跟着喊,有的人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杀一个敌人显然不能解他们心头之恨。
“这场审判比我想的简单的多,”伊莉莎小声地对伊卡斯特说,“而且不是在战场上杀的,我们只不过杀了一个俘虏而已!”
“不过敌人被杀死我还是感到高兴。”伊卡斯特说,“而且他是在空袭大学的战斗中被俘虏的,那可是对手无寸铁的民众!”伊莉莎微微点头,“若是这么说的话,确实该杀……”
话没说完,有一个人来到了她面前:“伊莉莎,你也来了!”
这人又向伊洛彭斯微微鞠躬,然后一一与卡佳和伊卡斯特打招呼。来人是文学院学生会的会长阿伦希诺,大四的学生,出身于定居于此的杰萨丁商人世家,为人谦和又英俊,在学生中威望很高,众多老师也对他赞赏有加。伊莉莎对他印象也很不错,因而她站起来与对方打招呼:“是啊。达兰多先生也去世了,所以我来……”
阿伦希诺悲痛地说:“我们失去了多么可敬的一位恩师!有的同学还说他太刻薄,可是那都是爱我们的体现!我多么希望这时候达兰多先生能对我说一句‘小子,快长高点!’”
阿伦希诺个子偏矮,伊莉莎穿着高跟鞋站在他面前都可以俯视他了。
“太难受了,我还挺喜欢达兰多先生的。他的学术造诣实在让人佩服……唉!”
伊莉莎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又想到了自己的一些同学。同班同学中有十一个人丧生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阿伦希诺问:“你觉得刚刚凯里先生说的怎么样?”
“挺好的。很振奋人心。”伊莉莎实话实说,“我们太需要这样的话语来鼓舞大家了。我们不能害怕敌人!只是几次空袭,休想摧毁我们抵抗的决心!”
阿伦希诺欣喜地说:“说得好!你也这么想的吗?我打算为他们组织一次劳军募捐,一来鼓舞军队的士气,二来让大家知道我们在抵抗侵略,三来我们也能做一些事情来支持战斗。我想邀请你与我一起谋划这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伊莉莎是文学院学生会的副会长,又是教师子女,又十足的个人魅力,她在同学中的威望也很高,下学期的学生会换届选举她是最有希望接替阿伦希诺的人。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真的吗?我当然愿意!如果组织的话我一定参加!”
“具体事项还在讨论,可以邀请你一起来‘蔷薇咖啡馆’吗,几个学生会的干事一同商量。在西大街。”阿伦希诺说。
伊莉莎征求父母的意见,伊洛彭斯说:“很好,你们要做的事情很好!我支持!阿伦希诺,我听文学院的几位教授提起过你,伊莉莎回家也有说起过你。现在见了本人,果然觉得他们对你的评价所言不虚。”
“自然是好话!”伊洛彭斯说着又对伊莉莎说,“去吧!”
伊莉莎问妈妈:“我要不要回家收拾一下?”她指的是自己的衣着。
伊莉莎低头看了眼,摇头:“还是不了。它提醒我我是去干什么的。”
伊洛彭斯赞许地点头。
蔷薇咖啡馆在西大街,这是一家有历史的店了,也是附近最受欢迎的咖啡店。有人说西大街上最重要的三个地方就是布里卡亚银行、济慈医院和蔷薇咖啡馆。银行关门了就没有钱,医院关门了就没的治病,蔷薇关门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店面不大但是很雅致,门口四季盛开的月季代表了主人对生活的细心。他们到的比较早,其他的成员都还没有来。阿伦希诺帮伊莉莎拉开了身边的椅子,伊莉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还没有吃饭吧?吃点什么吧。”阿伦希诺将菜单递给伊莉莎,“我请你吃。”
“不用了。”伊莉莎忙说,但她确实没吃饭,于是接过菜单看了看,告诉服务员,“芝士慕斯,再来一杯马蒂提诺。”
阿伦希诺眼前一亮:“你喜欢这个?马蒂提诺是我家乡的特产。”
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着马蒂提诺,目光随意打量着咖啡馆的布置。店主人很喜欢蔷薇类的花,店里四处都有着与蔷薇相关的装饰物:鲜花、干花、铁艺、挂画,各种各样的蔷薇交织在一起像是一个梦。伊莉莎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角落里一个穿着海军部制服背对着她的人。
伊莉莎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人身后,轻轻叫他的名字:“伊德维奇?”
伊德维奇回过头来,在他看到伊莉莎的那一刻,木然的眼神霎时被点亮了:“伊莉莎!我的伊莉莎!”
他拉着伊莉莎在身边坐下,紧紧地拥抱她,又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他们是热恋中的爱侣,已经约好了等伊莉莎毕业就结婚,只是因为伊德维奇在海军部不常回来所以一直聚少离多。上次见面还是两个月以前。
“好啦!”伊莉莎轻轻推开伊德维奇,娇嗔,“胡子也不刮一下!”
伊德维奇伸手摸了摸胡子,憨笑。“最近实在太忙。”他拉着伊莉莎的手不舍得放开。伊莉莎感觉到他的手上出了茧子,她细细摩挲着那茧子,这手曾经是诗人握着钢笔的手。伊莉莎看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的面庞。他黑了些,也瘦了些,记忆中初见时那忧郁的诗人不见了,眼前这坚毅勇敢的骑士却更吸引人,她简直要在这深蓝色的湖水中喝醉了。
伊德维奇四下看了看,拉开了制服的领子。伊莉莎清楚地看见他结实的胸膛上缠着绷带,没有包裹的地方还有烫伤的痕迹。“负伤了,安排我休假一天。”伊德维奇轻描淡写地说,“我刚从医院出来呢,打算喝点什么就去找你。对了,你也还没吃吧?马蒂提诺?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伊莉莎摇头,心疼地靠在伊德维奇肩上,长发肆意垂下:“不了,我和别人一起来的,一会学生会在这开会。你不是文职吗,怎么还伤成这样?”
伊德维奇抚着伊莉莎的长发,温柔地说:“没什么大事。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两个月前就被调到舰上去了,和我父亲在一起。我们在战斗中正面遇到了敌人,舱房起火了,战舰回港之后我就被转移到了这。这已经是前两天的事了,那会在住院。今天刚出院,过一晚上明天还得回去报到。”
伊德维奇没有告诉她伤亡状况如何,不过她应该能想象得到。伊德维奇觉得活下来已经是足够的幸运了,是神灵给他一次机会回来看自己最亲爱的小伊莉莎。
伊莉莎又问他:“你明天就要回去报到?那今晚我们去河边散散步吗?”
“当然可以!”伊德维奇说着递给伊莉莎一个用浅蓝色彩纸和深蓝色绸带包着的礼物,“打开看看。”
伊莉莎打开看了一眼,是精装版的伊兰波的《最后一朵玫瑰》。“‘我和你看着同一片天空,却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伊德维奇念出了这句经典的句子。伊莉莎笑着说,“当然会想你了!‘最后一朵玫瑰也留给你!’”
两人相视而笑,伊德维奇突然凑近,在伊莉莎的嘴唇上一吻。军人的嘴唇干燥起皴,少女的嘴唇柔软细腻,两人的内心却有着同样的温热。伊莉莎有些脸红,用手扇着风,眼神灵动地躲闪:“天气可真热!”
二人谈话间有一些学生会的人到了蔷薇咖啡馆。伊莉莎看了眼,特别不舍地对伊德维奇说:“亲爱的,恐怕我得过去了。”
“去吧。”伊德维奇说,“晚上我来你家里找你?顺便问候下叔叔阿姨和你弟弟。他们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伊莉莎说,“你们在前线英勇作战,我们后方当然一切都好。”
“我家里呢?我还没回去过,你有去过吗?”伊德维奇问。
“伊安才刚成年,还幼稚的很;妈妈身体又不好……”伊德维奇叹了口气,“我真想留在家里,但是又有使命在身!”
“你就放心去吧。”伊莉莎说,“你还不相信富兰克吗?”
伊德维奇点头,又在伊莉莎额上落下一吻,“去吧。过一会我回家去看看。”
伊莉莎回吻伊德维奇,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拿着那本书走过去。
“是啊。”伊莉莎回答。她正在看书的扉页,那里有伊德维奇为她写的句式雅致的精灵族古体诗,遣词造句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那些洋溢着藏不住的爱意的文字让伊莉莎觉得有些害羞,一抹红晕浮上脸颊。
“都没听你说过呢。”阿伦希诺笑着说。他起身招呼来到的各学院学生代表落座。伊莉莎将书小心地重新包好,放进了包里,抬头伊德维奇和她招了招手,推门出去了。伊莉莎这才发现他走起路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一时哽咽。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