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索毕竟只是浅浅抵住脖颈,情人的手指般温柔;而我垂死的眼前,梅菲斯之月升于西方星空的边界,于是猩红月华吞没了亲王广场,石阶上的积雨结成血泊;她的身影遥遥投入其中,宛如长剑投入燃烧的鸽血。许多年前的同一轮月亮下,她用军刀切断了束发的缎带,然后掷向山谷,刃尖的光芒是一闪即逝的落星;谷地里花朵蔓延,她的头发也被芳香吹起,变作稠密的亚麻色卷云,随西风指向山谷彼端、故乡的处所。她自顾自地絮语着:她不再需要刀剑,便将它留置于花间;她盼望两国也不再需要她,只要留给她一间带马赛克镶嵌装饰的日光室,一把桃花心木摇椅,外加安科雷西亚剧院的终身免费票就好。彼时的回忆如此清晰地流动,剔透仿佛泪落。
但我不是诗人,所以我只会这么形容:我的脖子缠了一圈绞索、身子向下直坠,绞刑架上视线良好,而且我的血流尽数涌上头顶,这才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我现在是好端端地坐在教授的书桌前,与他谈论着多年以后到来的刑罚。
我未来的朋友卡纳迪乌斯有句论断:重要的不是发生过什么,而是人们相信什么。我想他是在提醒身为历史学家的同侪们,在面对原始史料中从时间线、量词乃至基本事实的一系列冲突时,作出取舍需要负起相应的道德责任。可惜这句话却未被哪怕一支笔写下过,以至于我从没能令任何人相信,它真的是出自卡纳迪乌斯之口。他的《皇帝侧身像》与《战争艺术小鉴》被抄录了成千上万次,后者仍在帝国的任何一家书店长销不衰,你应该还能在致谢页里找到我的名字。至于《皇帝侧身像》——我只能期待,在某位贵族家宅的地下室里还有抄本留存,和霉菌瑟缩在一起,静待重见天日的时机。考虑到它记载了大量关于现任皇帝的不实之词,哪怕只是记得其中某一个亵圣的比喻,都有被判处叛国罪之虞。
对于卡纳迪乌斯这句话,我也许是帝国里最深有体会的几个人之一了,我同样习惯了讲述那些缺乏证据的事实,并不期待得到回应。
请允许我拿自身经历举例:我小时候住在南部边境,我的父母在那有过一个很漂亮的葡萄园。而在田野的尽头,也就是孩子们总被警告切莫接近的地方,再向南走上七百五十步,你会见到一面石碑。它伫立于我的记忆之初,也很有理由怀疑它远在我的曾祖父降生之前就形单影只、缄默无言地待在那里。我仍能回忆起它被风雨侵蚀而触感粗糙的大理石表面,还有其上那些形状古怪的象形文字。我年幼的手拂过它们时,只是沾染上了地衣的泥土气息;即使而今我穷极毕生所学,仍旧难解其意。
在我长大以前,我对自己的生活都没什么不满意的。没错,帝国与联邦之间的战争从来没停息过,而我们的葡萄园似乎离前线很近,附近的村镇不断落入联邦军队的手中,随后又失而复得。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有一位热心的官员骑着驿马到镇广场,气喘吁吁地通知所有人敌军已经突破了防线,而要么是泥石流冲垮了道路,要么是补给尚未募齐,总之帝国军的预备部队还来不及出动,因此需要尽快撤离。我们从不曾听信这样中肯的劝告,也从不曾真的见到联邦的鸢尾晨星旗。
我十一岁那年,一队由皇都远道而来的挖掘队抵达了庄园,同行的还有十几名近卫兵。我的母亲向领队的学者奉上盐、蜂蜜面包和白葡萄酒,而对方则表示,他们此行的目的正是那块石碑。随着挖掘工作逐渐蔓延到葡萄藤间,我的父母陷入了疑惧。不止一次,我看到他们清点银行存单,整理行李。那时我并不理解他们的担忧,满心觉得挖掘队的工作十分有趣。穿红袍和黑袍的学者们终日围着石碑打转,而其他人则不辞辛苦地将地上的深坑开辟得更宽阔些。
没过多久,联邦进犯的消息再度传来,挖掘队当机立断中止计划,而直到他们撤离,也没有找到石碑以外的任何文明证据。无论竖起那石碑的国度如何繁盛,它的主君如何功业盖物、强者折服,那石碑就是它所剩下的全部。文明就像死人的骨头,只要烧尽了,便轻飘飘的,阵风便能将其拭去。挖掘队撤离之前,没忘了把石碑推倒砸碎,勘查现场来不及破坏,便用一把火抹净,南风带着星点火花,吞没了谷仓和我父母来不及打包带走的一切。第一个举起火炬的人,正是一名近卫兵。
学者们情真意切地讲了不少抱歉的话,声称这完全是一场悲惨的意外,还提供了一封加盖纹章的函件作为申请赔偿的证据。我猜帝国法典里的确有相关条例,因为我在父母去世多年后收到了一笔以此为名目的赔款,文书由行省财政官办公室签署,信封以火漆封缄,辞令正式而缜密,可惜因多年动乱间的货币贬值,它的意义大幅缩水,也让官僚机构的延宕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起来。
我并不在乎他们把我家烧光了,真的。即使在那时,我们也远谈不上一无所有,得益于誓约骑士银行里的一小笔存款、外加亲戚的帮助,最终我父母在皇都又做起了生意,余裕不多不少,刚刚足够我接受全套精英教育。三十年后我偶然经过故乡,发现被火舔舐过的土地早已重焕生机,只是不再拿来种葡萄了;昔日石碑所在,开满了茂盛的夹竹桃;绽放的花束固然馥郁,却彻底模糊了我的记忆。我向附近的牧人打探,他是否听闻过本地被火灾摧毁的葡萄园,亦或是原野边缘的那座石碑。他摇了摇头,眼神腼腆却空洞,正如他放牧的山羊那样。
当然,偶尔还是有几个人愿意理解我的。我向皇帝提及此事,她表示愿意以个人名义赞助另一场挖掘行动,并指定由我全权负责,我当即谢绝了。我逐年变得懒散,更大的问题是,我已经忘记了碑文,一个字都无法想起。当年他们毁去石碑,或许是在其中找到了足以威胁帝国法统的证据,万不能落入联邦手中。倘真如此,还是不要再度拾起为好,一段被掩埋的过去,怎能与帝国统治的绵延长存相比?我没法向你证明,那块石碑、那座被摧毁的城市和那些对历代皇帝们至关紧要的字迹存在过,即便我亲眼所见如是。卡纳迪乌斯也无法证明《皇帝侧身像》绝非诽谤而是事实,他正是领悟了这一点,才轻易屈服于宪兵的审问,于是避免了烙铁炙烤之苦,干净利落领到了叛国的罪名。
在我和卡纳迪乌斯成为朋友之前,我首先是他的学生。如果要提前终止学业,事先通知老师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他,认为他同我一样厌恶陈规陋习,但当我敲开他的办公室,宣布心意已决的时候,他的表现却令我大失所望了:
“我建议你立刻向塞琉法教授求助,这会儿她应该正在白色大厅为新生演示解剖术。考虑她是治疗灵蚀病方面的权威,而我们又及时发现了症状,也许你后半辈子还不至于变成彻头彻尾的白痴。”
由于卡纳迪乌斯教授的过度关切,我不得不多花了点时间向他证明,自己并没有患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灵蚀病——或者任何能在短时间内引发妄想症状的病症。
“我明白这样的要求不合规程,”我向他解释道,“可也仅仅是缺席余下的一年课程而已,和由此而来的好处根本无法相比。何况,我的学费已经交齐了啊。”
教授的写字台上摆着许多小东西:一只金匠大师萨卡里亚手制的蘸水笔、一尊微缩版托莱三世青铜像,一沓干净整洁的羊皮纸,还有一本海妲莉的《言语思想之隙》。他的视线在《言语思想之隙》的封皮上停留许久,显然是在考虑,如果用这本因厚度而著称的唯灵论著作猛击我的鼻梁,能在何种层面上使得我因丧失行动能力而打消主意。但殴打学生致残是为数不多能剥夺教职的罪行之一,而在因《皇帝侧身像》而招致死刑之前,他一直被认为是个理性近乎冷酷的人。所以,直到最后,也只有一声拖长的叹息。
“城里的占卜师早就结成了行会,我猜与其在自然哲学院荒度人生,还不如到那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对吧?”
“关键在于,他们对自己的预言没把握,可我有。”我抗辩道。
“你以为你是谁,他妈的源术师吗?”他把墨水瓶猛掷在地,只在羊毛地毯上砸出了一声闷响。“源术、魔法、预知能力,所有神奇狂野的事物根本不存在。古典时代的人们可能对其深信不疑,但那都是斋戒中的宗教狂才会有的妄想,他们真是饿坏了,因此满眼皆神迹,愿无声无名者垂怜。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此发表过一篇考证论文,你真该好好读读。再说了,你这么神通广大,难道就预见不了自己的下场吗?今天从这间办公室里走出去,你就别想再回来了,我会很乐意在你的学位吊销通知上盖章的。”
“教授,我可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通常而言,我会在睡梦里走进一间图书馆,我从最近的铜管里抽出卷轴,读完最后一个字就会醒转过来,时间刚刚好。一般来说,那都是些真正有趣的事情,比如帮第二公主殿下打赢一场守城战,或者在更久以后,被同一个人以叛国罪、纵火罪、阴谋结社罪和煽动罪吊死。”话一说完我就想掐自己的大腿:我仿佛是在暗示教授,听他上课如此无聊,堪称思想层面的窒息死亡。情急之下我总会说些错话,于是我又补充了几句,好让事情变得更糟:
“既然早先知道自己在三十六年以后才会被处死,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在接下来的漫长人生里认真过活,请您理解,教授。”
“随你去吧,反正年轻人总在追逐疯狂,但我的课堂里也不会再有你的一席之地。顺便,想见到那个人,首先你得先入伍,可你根本没那个本事。”
我不会责怪他的悲观,如果对帝国兵员构成有所了解,你也会得出类似的结论。通常而言,在营房里能找到三类人:健壮快活、保有自耕田的农夫,行省官员们认为他们割脑袋的技术和割麦子一样娴熟,因此在战争初期被大批征召进入行省军队,再也没能回到家乡。结果就是帝国东部的大片农田无人耕作,荨麻和半人高的各色灌木迅速收复失地;还有狄亚河以北的蛮族——卢帕人、堪雷斯人和一夫多妻的特拉查人,在被帝国征服以前,这些部族也时常为了某条水渠的归属而死战不休,为什么不把这种好斗本性用在东方战场上呢?康拉德一世如是说道。从那以后,他们的血只为帝国而流,而且还有滚滚涌入的纺织品、玻璃和铁器作为报酬。
当然,提供说服力的并非财富,这时候就要提到军营里的第三类人了。近卫兵都是终身从业者,而这些身披板链甲、手执长戟的杀人专家一般代表了皇帝本人的声音——偶尔也会取代皇帝的声音,不过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适才提及的三个部族终于在帝国人面前决定联合起来,而毕竟他们已经在同一片土地上争斗了上百年,就算没出过哪怕一个地图师,靠着口耳相传,哪儿的溪流被铜矿污染不能饮用,哪儿的阵风强劲会暴露声息,哪儿的草地茂盛连矮种马都能藏匿,这些攸关生死的事实早已全部了然于心,自然哲学院学生对皇都酒馆分布情况的熟悉程度,也很难与之相比。另一方面,帝国佬们就像是暗夜里的炬火一样显眼,行动又迟缓,只是一滴顷刻会被沙漠吞噬的水滴。很快,他们追上了康拉德一世:只要跟着水源就行了,连蛮族里的六岁小孩都办得到,唯一的问题是,两者之间还隔着三千多近卫兵。由于他们不太善于分清近卫兵和平时南下劫掠时面对的行省军,在丢下了数量惊人的尸体后,才终于认识到了和平的可贵性。
我有没有提过,高昂的士气需要同等高昂的抚恤金作为保障,足以让许多珍爱生命、却被选入近卫兵的好人暗地期盼自己早日死去?不过,这只是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总而言之,我连二十五磅的训练弓都拉不开,自告奋勇代表学院新生参加和老生间的击剑友谊赛,对手使了次试探性的上圈进攻,我立刻把步法忘得一干二净,差点因为反应过度把自己的手指给砍下来。相信我,拿着重心失衡又钝得可怕的仪式刺剑(说是根带护手的铁棍还更贴切一点),办到这点还真不容易。就算我们和联邦之间的战争进展到了生死关头,连塞满了学院历史系的贵族子弟,或者渴望在法律或医学界出人头地的平民才俊都要放下笔杆、拿起剑戟,也没哪个上士会受得了我这种新兵的。遗憾的是,我要找的人还恰好是位中尉,派驻在战火连绵的施蒂利亚行省。听到这些情形,你肯定也会像卡纳迪乌斯一样,对我说声:别指望了,放弃吧。但是,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办法嘛。
我在皇都的金号角港搭一艘运鳄梨的货船顺流而下,到了厄塔尼尔诺的首府卢平城换乘马车,最后再放弃不便随身携带的行李,骑马直奔施蒂利亚。在旅行第一天的傍晚,我爬到甲板上,久久盯着第一殉道者大纪念像。从前当我身处这位圣人脚下的时候,我只会注意到它的石材表面泛黄、肌理被风雨磨蚀;或是想起在自然哲学院学生间暗地流传的定律:每次动工修缮这座雕像,政府都会陷入财政危机,而时任皇帝则会紧随其后死于非命。但是,那天天色澄净,仿佛万物初诞,而遥隔一段河面,它在美学上的瑕疵也变得很不鲜明。毕竟,它投入观者眼中的只是个巍峨的轮廓,而且还以热情的挺身姿势拱卫着皇都,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从这点来说,它倒像是皇都本身的写照。乘船接近前,它是已知世界里最繁荣的城市;下船后,它是调和了制革坊、陶瓷工场、打铁铺、肉市、香料车等一切气味恶劣之物的复方汤药,而人们像鱼儿一样在巷子里游动。但当你终于从中脱身,你只会记得米底里灯塔的白色塔尖,它也许是最接近天空的人类造物;还有于皇立大书库穹顶蔓延的湿壁画,历代名家都渴望在上面留下一笔,从未真正完工过。大概,帝国也是如此。现在我正离皇都远去,七年之后才能故地重游,想到这,我开始怀念它了。
施蒂利亚的情况和大多数地方都不太一样。一辈子没离开过厄塔尼尔诺或者洛斯这种富裕行省的人可能很难想象,在帝国的其中一个角落里,不仅没有哪间旅店灭绝了跳蚤,而且只要沿大道走上一个上午,保准能和巡逻宪兵或者某支正在开拔的部队撞个正着。考虑到我正骑着偷来的当地产矮种马,我欣然成为夜行动物。尽管战火就围绕着施蒂利亚省界燃烧,但由于本省居民免除了战争税(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我从来没有搞清过这些临时税项的多级征收制度),日子还不算非常难过,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大部分时间,我在德·安努斯男爵的旧城堡附近终日徘徊,祈求下一刻就会有箭矢从我耳边飞过。这位终老在偏僻地方的男爵死后无嗣,故宅便被征用,安置了不少专门雇佣的工匠,在里面没完没了地补着靴子和盔甲。保卫他们的仅有二十来个行省步兵,不足以维持城堡之外的治安。当然,还有她,但算上她也还不够。时常有联邦的溃兵逃入森林,戒备森严的城镇和大道以外的地方,毫不缺少匪徒。
早在我们真正相遇以前,我就已经记得初识的那天了。预感里的一切就像是褪色的蛋彩画,或者隔着雾气看月亮,但总有些东西能看得真切,比如施蒂利亚南部特有的阔叶树种,比如穿着破旧武装衣的强盗,比如划空而来的、她的弩矢。因此当一帮全副武装而且明显饿了很久的男人缠上我时,我丝毫不感到惊慌。毕竟,我每天都穿着那身富有矫饰主义气息的天鹅绒外套四处闲逛,确保每一个图财害命之徒都能把我尽收眼中,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嘛。
领头的男子年纪不轻,眉上有疤,很像是箭伤愈合后留下的。在手下搜刮我为数不多的财物时,他一直用自己瘦骨嶙峋的右手转着匕首,看起来精于此道,丝毫不让人担心他会划伤手掌。当他跪在自己的血泊中,手里仍旧攥着那柄匕首。我决定把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记录在我与卡纳迪乌斯的信件中,经他转述,应当能启发人们,即便是一个不足惜的灵魂,说不定也怀有珍视之物。
而他失去生命的全过程就要无聊得多了:先是蹄声从小路的另一头传来,然后是一支箭,刚刚从他头顶掠过,说不好是警告还是射偏,总之这家伙对帝国人与生俱来的憎恨再度被唤醒,甚至盖过了求生本能,他的伙伴们勉强结成线列,他却打算先切断我的喉咙。可惜,又一支弩矢朝他的脖子袭来,刚好刺进头盔和锁甲领子中间的部分,于是他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一下我的救星了。打头的骑兵没有配备长枪,只携带了武装剑和一面筝形盾,高声警告着什么,然而隔着面甲外加蹄声嘈杂,实在很难听清一口元音粗重的厄塔尼尔诺方言。那人身旁的另一位骑手体型娇小,姿态紧绷,几乎要贴在马鞍上,比起策马冲锋,说是被盔甲拷在马上可能还更贴切一些。 她的肩上挎着一杆造型臃肿的弩,奇怪的是它明明刚发射过,上弦时才会用到的摇杆和滑轮却还挂在上头——也许是某种不太巧妙的新发明吧——无论如何,骑马时用弩都不是明智之举。更加愚蠢的是,她边冲向一群试图把她杀掉的人,一边承诺对方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得到公正的对待。至少,她使用的是高廷语,咬字清楚音律端庄,水准和联邦使团相差无几,所以这些人想必听得明明白白。
她的好意得到了回报:她身侧的灌木丛中忽然冒出了更多强盗,两支短弓对准了她,其中一人射中了大臂,其威力无法贯穿甲板,却让她一瞬间惊慌失措,摔到地上。副官立刻跳下马背,在袭击者面前高举盾牌,而这支巡逻队的余下四名成员也骑马而至,向结成线列的强盗发动进攻。
就在我的面前,肢体四散、脖颈折断,破损的内脏自切开的皮肉汩汩流出,为了避免做噩梦,我努力只把视线投向她,可我最终也没能弄清楚她那杆弩的奥秘。只要一拉把手,弩弦就会方便地上好,射速超过了熟练的卢帕弓手。在这许多刀剑相击之时,仅仅两里格之外,匠人们想必还在和锻锤作着斗争,对他们来说,整个世界只有锤头般大小,容不下哪怕一场战争。
战斗结束得很快,尽管人数上占据上风,但溃兵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而徒劳的勇气也只是让这个过程更加血腥了而已。幸存的两个强盗逃向树林,副官打算带队追击,却被她制止了:人数单薄、敌情不明、有个平民需要保护,如此种种,保守但稳妥的决定。确认再无埋伏之后,她嘱咐副官带队收敛尸体,本人则把武器丢到一旁,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滴落的血迹随行迹一路蔓延,那血本不是她的。一小会儿以前,一个强盗边喊着不怎么中听的俚语,边举剑向她刺去,而她刻意放低弩臂,刚好射中那人的膝盖。但即使只能匍匐,对方还是不打算放过她。注意到这点的副官干净利落地斩下了他的脑袋,无暇顾及喷涌的血液,就去另找对手了。现在她的双手还在因此颤抖,我又该怎样让她明白,未来会有更多的人为她而死,以及因她而死呢?终有一日,她会习惯在鬼魂中生活,但现在还为时太早。
她摘下头盔,对我说道:“抱歉,公民,希望你没有受到惊吓。我是海泽尔中尉,虽然我们的人手也非常紧张,但如果需要,我想还是可以指派两名士兵护送你到最近的村落。“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来她,何况她又用了假名。我还是更熟悉她在五铜角硬币背面的样子,至少在那,她看起来很像我们拥有过的任何一位皇帝,右手握王权宝球,寓意帝国的权威和太阳一般永恒,而且同属完美又傲慢的球形;左手执金色权杖,她本计划换成自己发明的那杆弩,然而在最后时刻被典仪官制止了;头上那顶皇室冠冕雕有君王与贤者事迹,另附爪镶的大颗宝石,但打一开始就是给近卫兵里的头号杀人狂准备的,考虑到帝国从没真正结束军事政变的优良传统,那戴过这顶金属圆环的人,其头部尺寸恐怕都比她宽阔许多。同样可想而知的是,她正端坐于皇座上,被颇具分量的祭神典礼装束绑得严丝合缝——假使有人胆敢把皇帝本人不得体的仪态记录在硬币上,大规模的酷刑审讯和屈打成招将接踵而至。我记得她问我,自己看起来怎么样,我据实以告——糟透了。尽管化妆也是保持皇权尊严里必不可少的环节,可那时她毕竟已过了中年,也只是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美丽而已,她随年纪增长也更加瘦弱,幸好那身形制繁琐的皇袍能掩盖这点。
一时间,我很难把眼前的她与预感里的她联系到一起,片刻之后才想到她有过的美誉。没错,她从昏庸的父亲继承了灰色的大眼睛,又从难产而死的母亲继承了有异国气息的亚麻色头发和小巧可爱的心型脸庞。她的姐姐精通诗文、作词和提琴,经年训练不懈,具备了仕女所需的一切优良品质,而她仅仅是把父母那儿的外貌优点拼凑在一起罢了,并没有付出什么努力。而她对天赐厚礼的回报,则是抓住一切机会和十二人仪事团辩论君主制的不可持续性,打着调制香水的名目混合强酸和龙冰引发爆炸,在对学院新生发表致辞后偷溜到酒馆里,与喝多了的人们论辩唯灵论的反道德性。如果一个有着灰色大眼睛、出身又高贵的漂亮姑娘屈尊和学生们混到一起,碰巧还对流行的议题颇有见地,那当天酒馆座无虚席也就是可以预料的了。遗憾的是,她搞出的乱子实在太多,尤其是某些和君主制相关的异见太容易被误会成对联邦的同情,因此她最终流落到了这里,一个离皇都太远、离前线又不够近、任何有抱负的青年军官都会不计代价远离的地方。皇帝相信她会冷静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可能是对的。
“这倒是不必了。“我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只是来送达一个消息的:根据曼努斯二世时期颁布的《承继法典》第五修正案,现任皇帝的女儿同样拥有继承权,其顺位列于皇帝所有儿子,及她更年长的兄弟之子和她更年长的姐妹以后。那么,奥蕾莉安公主殿下,在半天之前,您已经成为了风暴洋以北,乌尔托地峡之南,从北壁丘陵到特拉弗斯沙漠所有帝国子民的合法皇帝、上议院首席与裁判厅七人之一。但现在还有个问题。”
问题的名字叫朱蒂斯钦。在十二年前有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中风许久的老皇帝终于一命呜呼,身后留下了一对年龄差不多、好斗程度也难分上下的儿子。遗憾的是,长子是老皇帝过继来的。放到当时来看,对于一位年逾四十、两度续弦仍没能诞下后代的君主而言,这是唯一合乎理性的选择,可仅仅三年之后,他就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老皇帝从来没能决定自己更该偏爱谁,而当他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两位皇子间的嫌隙与日俱增。一位支持平民派,另一位则赢得了军爵派的拥护;一位主张减税以吸引工商业,将联邦的产业吸引到本国,另一位坚称应当增税,以填补常年战争带来的财政缺口;诸如调整硬币中银含量、皇都市容翻修、海军扩建计划之类的技术性问题,在议院两党间争执不休,很少有被定夺下来的时候。直到老皇帝驾崩以后,人们才惊恐地发现《承继法典》留下了一个法律漏洞:它完全没有对养子的权利作出解释。《承载法典》太古老、太神圣,编纂委员会由曼努斯二世和十七位最富名望的法学家、神学家与历史学家共同组成,从来没人想过好好地研读或是修订它——这意味着质疑它的智慧。然而,在它编成的年代,过继后代是非法的,禁令早被废除了,可《承载法典》却分毫未改地沿用到了现在。过度仰赖前人时,这种麻烦是不可避免了。
皇位争夺于任何人都相当不利,可能对联邦除外。更年长的皇子决定拉拢近卫兵到自己麾下,作为给弟弟的致命一击。无论他对时任近卫兵将军布吕歇格作出了什么天花乱坠的允诺,那都没有实现,因为对方很快就把两位皇子的脑袋统统插在了矛尖上,士兵们抬着两具着紫袍的无头尸身招摇过市,游行从旧竞技场门前起,至喷泉宫方才告终,持续了一整个白天。厄尔塔尼诺和洛斯的总督起兵反抗弑君者,但很快被打败了,其余的决定明哲保身。当布吕歇格证明他出身自康拉德一世次女一系的旁支后,再没人对他的统治有任何疑议了。
遵循传统,日高节当天他在圣心扬升神殿加冕,再让自己的一奶同胞的亲生弟弟朱蒂斯钦继任近卫兵将军,连“叛乱”的总督都得到了赦免。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昨晚埃德海姆一世——前皇帝,同时也是前近卫兵将军布吕歇格——在晚餐后忽然呕血不止,还没等到御前紧急会议开幕就停止了呼吸。朱蒂斯钦反应迅速,在诸位廷内官员的面前指责野心勃勃的皇子马克西米连毒杀了父亲,反正人人都看得出马克西米连热衷军事冒险,对其父保守的东线收缩战略不满已久;而首席书记和首席佩剑侍卫则补充了一些绘声绘色的细节,例如皇帝寝室内如何传来彻夜不息的争吵、卫兵如何碰巧听到皇子对父亲的诅咒之类。既然证据确凿,无人抗辩,一个小时之内马克西米连就被处决了。奥蕾莉安的姐姐差侍女去打探消息,自己则登上了艾尔摩塔的顶端。
艾尔摩塔最初是作为皇室观景台而建造的,天气晴朗的时候,上城区雪白的石膏柱廊、大块青金石一般的市政厅、苍翠若绿松石的皇家园林、炉火红如玛瑙的铁匠街,宛如一幅自然展开的拼贴画,在艾尔摩塔顶能够尽收眼底,更棒的是它归属皇室私有,使用它用不着填写一式三份的申请表。然而,到了埃德海姆一世的时代,艾尔摩塔就只是一座无人造访的废弃建筑,关押了成千上万只蜘蛛和尘螨。无从想象她捧着烛台、独自一人地沿腐朽的螺旋梯拾级而上时产生了何种思索,对生命的向往和对屈辱的拒斥又怎样在胸中互相争斗,总之在场的人只能看到她从塔顶一跃而下,在黑夜当中粉身碎骨,像暴风雪里折翼的白鸟。她本可以活下来的,只是和她丧偶的叔叔结婚罢了,没那么不能忍受的,人们会这样议论着。至于奥蕾莉安不满五岁的弟弟,也已经在洗澡时意外溺死了。
许多事关皇族成员的不幸事件一齐发生,再加上超发铸币、官僚系统膨胀、荒芜的东方行省、不驯服的蛮族和持续进犯的联邦,必须得有人挽回局面,朱蒂斯钦能够胜任此事,但按照《承继法典》,奥蕾莉安比他更具资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就可以想象了。第二公主殿下、现任帝国皇帝暨军需中尉奥蕾莉安,还有她的副官——现在我知道他叫尼卡,一个典型的士官学校进修生——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正因如此,我还没等我讲完第二句话,尼卡就从死人身上切了块带血的麻布,把我的嘴塞得严丝合缝。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士兵一人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押回旧城堡。我相信他们也不太喜欢这份差事,但是眼下既无麻绳更没有手铐,只能将就一下了。
“抱歉,这是必要程序。”她的灰眼睛里歉意闪烁。我本想感谢她的体贴友好,发出的却是一阵抗拒似的呜咽声,唯有点头以示理解。
最终,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极度凌乱的房间,门类毫不相干的书本摊得满地都是,待签字的物资征调表格旁边摆着半杯凉红茶,头顶帝国双头狮鹫旗的黑棋和插着联邦鸢尾晨星旗的蓝棋在沙盘上互相撕咬,备忘录、仓储单据和不知所谓的图纸则统治了房间的余下部分。走在地板上还得小心弯成直角的铁钩,它们大概在某件失败的发明上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现在则与垃圾无异,一不留神还会隔着靴底刺进你的脚掌。废纸的庄严殿堂,我会这么形容,但我本以为自己会被丢进地下室,而尼卡会用滋滋作响的烧红烙铁和帆船缆绳那么粗的缚绳招待我,所以这光景倒不算坏。房中一张废纸刚好铺展在桌面上,上面手抄了诗句,大概是她自行创作的:
她的诗明显受了弗雷泽爵士的影响。作为新颓丧主义的旗手,弗雷泽一生致力于描述他未经历之物,叙说他无法体验的情感,幻想着单靠堆砌意象就能绕开理性防线,强暴听众的心灵。所以我从未欣赏过他。但公主很快就会经历她诗句里描述的一切,她所想象的比我所预见得更加准确周详,所以她会是个比弗雷泽更好的诗人,毫无疑问。
尼卡支开了士兵,取走了塞口物,他那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惯于挥剑和使枪,现在则拿来把我按在椅子上——好啊,你个谗言惑众的混蛋,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话可说。于是我尽可能地把昨夜的血腥事件叙述得事无巨细,当我讲到第一公主殿下的身体如石榴一样破裂,迸发出美味的红色汁液,充满活力地喷溅在皇宫的地砖上,好像盛放的大丽花般诱人时,尼卡用一记掌掴制止了我的饶舌。我大声咳嗽着,唾沫里夹杂血丝,说不定几片破裂的肝或者肺也一块蹦了出来。
“不,不对,这多半是你编造的。你最多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假使你亲眼见证这一切、哪怕只是听到流言就骑马奔逃,时间都不够从皇都跑到厄尔塔尼诺的。”她的眼眶泛红,和奶白的脸色相得益彰,分外可爱。即便是耳闻噩耗,她的怀疑精神仍然没有退缩,以后这会派上大用场的。我有没有向你提过,面对她的泪眼,再锋利的刀子和言语都会屈膝匍匐、变得软弱,而冒犯她就是冒犯了你所能敬畏的万物。美丽本身是有魔力的,甚至不逊于那些只活跃于传奇故事、但人人相信确有其事的源术师,因为它能让顽石般的心智动摇。但在我印象里,这是她唯一一次哭泣,可能她是觉得滥用自己的天资,对其他人不太合理吧。她是那种笃信公平手段胜过美满结果的人,这样的家伙一般被称作傻瓜。
“我是没法证明,因为我只是预见到了这些,拿不出证据。你们当然可以选择嗤之以鼻,直到朱蒂斯钦的部下带来同样的坏消息,而且态度恐怕不会太友好;也可以相信我的诚意,赢下即将到来的、尚未到来但终将到来的一系列战斗、战役和战争。”我盯着她的眼睛,努力克制住移开目光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道:“何况,公主殿下,您曾经很害怕事情会朝着兄弟阋墙的方向发展,而现在朱蒂斯钦真的如您所料般挥起屠刀了,反而是一种解脱,不是么?”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好吧,也许我姐姐除外,更何况我们素昧平生。”她的嗓音带了些许哽咽,几乎难以听清,吸了吸鼻子后才能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么猜出来的。但,尼卡,我们也许可以再听听他的建言。”
我记得,从现在往后数两年,帝国驻联邦使馆的一次晚宴上,她亲口对我讲出了以上那番话。她的父亲拿着两位皇子的尸体当奖杯,在皇都举办胜利大游行的时候,她刚刚九岁。对于一个刚刚开始认识人类社会的聪明女孩而言,矛尖上的腐烂头颅,为了蓄意谋杀而叫好的民众,还有杀人凶手脖子上的月桂环,都算不上什么良好的第一印象,很容易把它们误以为成这个世界的基本要素。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看到宫廷侍卫的长枪,就会想到那两位死去的皇子,他们怀揣着利用权力实践理想的美好愿望,只落得被众人唾弃的下场。她甚至能联想到,有朝一日,家人和她自己的尸骨,也将成为下一任僭主的战利品,剥了皮再填满稻草,停放带有水晶制双开门的陈列柜中。
“让我们为帝国的内战习俗干一杯吧!如果不是贺拉斯三世的两个儿子争夺皇冠,东部行省也就没有脱离帝国的机会,联邦从未存在过,我会像加莱玛笔下的英迪妮娅一样早逝,被叔叔吊死在苹果树上。”
她高举角杯,脸色红润,仿佛醉酒。然而她一直是滴酒不沾的,只是装出一副失去理性的模样大发牢骚罢了。放眼四顾,不时有人朝我们的方向投来短促的窥伺——绝大多数是男性,但除了侍者,没哪个人真的愿意凑过来,然后成为一段政治流言的主角。
“哦,无声无名者在上,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救了我和尼卡的预言家。“
“陛下,还望您降低声量,毕竟我冒用了别人的请柬才混进来。今晚埃莫里亚会指挥《第九号浪漫曲》,这机会可不容错过啊。”
“我们还是别提这事了。可能《承继法典》确实对我的职责有所规范,但我不是皇帝,我也从没想过当皇帝。帝国里可能仍然有些最为冥顽不灵的人,认定我在联邦受尽耻辱,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取回自己的合法尊位,要是真的才怪了。我猜猜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偷拐抢骗,从文书造假到贩卖情报无恶不作?我也是个小偷,只不过我偷的是联邦的税金。每天早上我醒来时,只要推开百叶窗,就能看到我那小巧迷人的花园,还有大理石制的凉亭顶;你在我家里找到的绝大多数织物都是从玫里塔进口的丝绸,绝大多数金属都是黄铜,还有一只杂种猫和几盆长势良好的盆栽,可能是棕榈树吧。我有两个男仆、一位厨娘和一名园丁,我从来不苛待他们,毕竟他们才是靠勤劳和机智过活的人,所以他们待我也很好。只要向专管我个人事务的市政厅官员提出申请,他就会双手奉上整个旧书市场,当然我从来没这么要求过。偶尔还会有人邀请我参加聚会,免费供应蛋奶酥和室内乐,尽管每个出席者都不想看见我。联邦永远也决定不了,到底是该把我关押入狱、还是委以重任、或者遣返回国任人宰割,只好任我成为另一个碌碌无为的食税者,这种优柔寡断,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你看,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皇帝?刚刚拂晓就要主持御前会议,接下来的整个白天都得听取咨政院成员五花八门的抱怨,入夜了又得提防近卫兵会不会獠牙毕露,这有什么好的?”
“他闲不下来,想把自己淹死在工作里,而且对朱蒂斯钦肆无忌惮的违法行径始终耿耿于怀。谁让士官学校把一大群资质聪颖的男女统统教成了一根筋,他也是受害者嘛。走吧,埃莫里亚再过半个小时才会上台,让我们去外面透透气。”说着,她就随便把角杯往角落里一丢,弃我而去,好像她刚才的交谈对象根本不是我一样。
我在喷泉旁找到了她,她穿着玫红色的蓬松丝裙,漂浮在阴影笼罩的树篱前。有那么一会,她专注地盯着月亮,玫红色的她和猩红色的梅菲斯之月处在一幅画布的对角线上,而微微发亮的慈悲圣女雕像位于她们之间,刚好形成了一组黄金分割,雕像头顶洒落的白色花瓣调谐了色调,而弥漫的夜雾则增添了一重朦胧迷离的意味。我本不该去打扰正在出神的她,好把这一幕绘制下来,应当能赚上笔钱,可我从来就不会画画。所以我只是凑近了她,清了清嗓子。她吃了一惊,这让我生出几分歉意来。
这是个蠢故事,奥蕾莉安说道,而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皇都郊外专门围出了一片林地作为猎场,专供皇家使用:狩猎是帝国皇族的悠久传统,而埃德海姆一世对其的热情更胜常人,更是时常光顾;每次奥蕾莉安的父亲兴致盎然,她和马克西米连就要遭殃,因为埃德海姆一世认为狩猎和军事技能有相通之处,是年轻的皇子公主们的学习良机。时间一长,马克西米连也着了迷,这也成了他和皇帝间唯一意见相合的事情,而她始终搞不懂其中妙处。偶尔她会以身体抱恙为由逃避差事,但大多数时候都难以违抗。
又是一个狩猎日,正逢酷暑,她名正言顺地在林间空地里休憩,她的父亲盯上了一只白尾鹿,包括掌玺大臣在内的所有官员都加入了狩猎小队,所以这时她身边只有两个卫士,这可不太寻常。更出乎意料的是,几名气喘吁吁的宪兵押来了一个男孩,男孩年纪同奥蕾莉安相仿,衣物的面料干净细腻,不像是一般的逃犯。很明显,这位犯人太紧急、太重要,宪兵们将他抓获以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多方打听才掌握了皇帝的行踪,可眼下只见到了不受重视的第二公主,所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士兵,你们大可以先把犯人松开,反正他上了手铐,哪都去不了。”见到宪兵们还在犹豫,她主动交出了自己的野餐篮,用干肠和奶酪犒劳了这些尽忠职守的人。于是宪兵和犯人都享受了难得的休息时间,气氛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趁着宪兵不注意,男孩干脆挑了块大石头坐下。在确信看守们正忙着大嚼干肠之后,他悄声对奥蕾莉安说道:“所以你在这里干什么?看上去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我的父亲和哥哥,还有官员和随从都去追猎物了,所以我就留在这了,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是公主了。”他刚刚鼓起的勇气立刻无影无踪,身形佝偻成了一小团嶙峋的骨头。但仔细想想,再怎么样,他面临的情形也很难更糟了。于是没过多久,他又转过头来。
“我一直很喜欢研究植物,确切地说是喜欢画它们,用炭笔。”他自言自语着炭笔画的技法,以及叶脉的形状是如何美妙。奥蕾莉安发誓自己仔细听了每句话,却连半个字都记不得了。
“你在干什么呢,小子!“其中一个宪兵把最后半块奶酪塞进嘴里,刚好注意到犯人的逾越举动。他拎着男孩的脖子把他提到半空,另一个宪兵朝膝窝狠狠踢了一脚。余下的等待中,男孩一直被士兵按在地上,高门深宅雕琢出的柔嫩脸颊和午后灼热的沙砾紧紧相触。男孩一声不吭地忍耐了这一切,偶尔偷偷看向她,似乎在乞求帮助。她唯有垂下头,向无声无名者祈祷,拒绝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祈求父亲至少在日落后才会回来,但神显然不打算施以援手。没过多久,狩猎小队就骑马返回,几个步行的随从扛着那头倒霉的鹿,还有一头野猪。皇帝、大臣和普通士兵们亲密地交头接耳,称赞着彼此的英勇表现和出色骑术,所用的言语都柔软友好。
“所以你们抓到了他 。“一时间皇帝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该为犯人落网而兴奋难当,还是为野猪与白尾鹿雀跃不已,至少他的语气难得地积极昂扬。”还是个孩子,用不着杀掉。把他的眼睛挖了,送到哪个神庙去,会有人照顾他的。“
她本期待着男孩会大声哭闹,援引《约顿王》里王子在雷雨夜痛斥人世不公的咏叹调,哪怕用自己的头冲撞一下皇帝的胸膛也好啊,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正相反,他用对皇帝的仁慈致以谢意,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发落。来时的宪兵又把他押送走,从此奥蕾莉安再也没在噩梦之外的地方见过他。
“这不对,马克西米连。他只和我一样大啊。”回去的路上,她对自己刚刚成年的哥哥说道。马克西米连浑身血淋淋的,可能是不小心在死去的猎物身上绊了一跤。
“有什么不对的?那可是老皇帝的侄子,唯一在世的血亲啊。我们赢了,他们输了,而胜者恒强。“
许多话语噎在喉头,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认识到自己的软弱本性对任何人都是个打击,而就在那天下午她认清了自己,比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早得多。
“故事到此为止了,我说过它是个蠢故事的。“她坐在血色的月光里,连呼吸都带上了不祥的红色,纤细的手臂抬起又垂落,似乎是想抓住月亮却发现它脆弱得不足一握,裙裾也被喷泉打湿,不得体地贴在小腿上。”我还活着,而名义上应当爱我的人都死了。我是拯救了自己,也还得归功于你和尼卡,其余的可别指望我了,我想我已经从所有重负里解脱了。“
我们又不发一语地逗留了一会儿,但我终归不想错过《第九号浪漫曲》,于是就此别过。等到演奏结束,我试图在热烈鼓掌的来宾中寻找她,一位深肤色的侍者告诉我,她刚刚离开会场,立刻通知门卫还来得及赶上。我想这一定是场美妙的意外,因为我本来打算告诉她,她的安宁生活只剩不到几个月,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她避之不及的战场,而她的惶惑想必十分璀璨闪耀,甚至能点亮我的余生。
评论区
共 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