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追野火,马蹄越过干涸板结的河床。子夜的火光在山丘彼侧,隆隆蔓延,引来千百只麻雀和伯劳。鸟群结成浪潮,围猎着火焰熏出的飞虫。余烬中,被烧去双翼的萤火虫闪烁着黄绿光斑。过火的草甸松软温热,均匀地四面铺展。他总是喜欢刚刚焚烧的草木灰气息,从记事至今。
她的父母去了北面,去追赶大火的另一个方向。她和他一路向东。旷野上的农夫和牧民往往收不到火灾警报,等看到火光就太迟了。他们只得骑马去通知。她踢马向前,跃过一丛尚未燃尽的灌木,长发飘起,火光中千万条金丝。他望着,用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品尝她的名字。黛安娜,黛,黛,黛安娜。像一声短促的咏叹,呼与吸,用舌尖和唇齿作一次祈求。
“我是想说……对不起。”他略微夹紧马腹,避开她的目光,加速前进。
两人绕过丘陵,小心避开已成焦炭但尚未倒下的杉树和白杨。锐利的断裂声不绝于耳。野火的锋芒在前方,地平线上接近纯白,向上泛黄、发红,俨然一座自我熔毁的炼钢炉,飞溅的火花和群星相连。他在等她开口,她没有。
你说点什么吧,他发现自己死死捏着缰绳,手腕早已僵硬,说点什么吧,黛安娜,说你绝不原谅我,用你这辈子都不敢用的脏词咒骂我,该死的,哪怕用马鞭子抽我呢。
她抬手指向火墙一处缺口,“我们从那超过去,得快。”他眯起眼,那地方仿佛鲨鱼的下颚掉了一颗尖牙。他们驱马逼近,缺口两侧的高草和乔木在热浪中萎缩坍塌,尾羽被点燃的乌鸦尖啸着迎面扑来。他抬起手肘掩住口鼻,烟尘和动物皮毛的焦糊味仍难以忍受。颜色无比纯粹,红,白,黑。眼球开始灼痛,他尽力眨眼,不让泪水遮蔽视线。他和她的马都急剧出汗,毛发泛起光泽,被烘干后留下一层盐霜。
总有人扑灭不了的火,他从眉毛上拨开一团灰烬,松松垮垮地想,严格来说,野火只能在刚开始的几十分钟被扑灭,在那之后,人可以挖隔离带,可以用消防车和消防飞机乱喷一通,但也只能看着火焰把能烧着的全部烧尽。所以得有人去追赶,去抢在火势之前传递警告。普罗米修斯不会想到这些。
黛安娜再次超过他,灰土上的蹄铁印模糊涣散。他听见微弱但确凿的开裂声,高喊她的名字,猛地勒马,几乎将自己颠下。带火的松树轰然倾倒,砸在两人之间。飞尘和火星消散时,她蜷在鞍上,张皇苍白。他记得那神情,在航站楼,细雨,褪色广告牌,最后一次吻别,他提起包,逃向登机口,玻璃幕墙反射着她的土崩瓦解。
两匹马突破火场边界。干草和苔藓气味的凉风吹来,热辐射依然压在后背。“黛,对不起。”火光越发遥远,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一时语塞,半晌才开口:“你经历了什么?我想……”
黛安娜并不减速,他只得驱马跟上。她语调平淡,如同自说自话。“从哪开始?你自己远走高飞去读博士,我待业在家,受父母白眼。然后你回来了。就这样。”
星空逐渐明晰,大熊座围绕北极踱步。身后一线野火犹如白昼的余波,自西向东,悖逆地翻滚。“他们不告诉我完整案情,说我不算家属。”他的嗓子越发疼痛,穿过火场时吸入了太多烟。
“你说那件事?”她的语气并无变化,“那天傍晚,我带阿梅去兽医那儿。”她指向他骑的马。
“在一个池塘边停下来,让阿梅喝水。几十步外有辆皮卡,我没在意。那家伙肯定早就望见我,在草丛里埋伏着。他……从背后袭击,堵我的嘴,用尼龙绳勒我脖子。”
“我被绑上车,运到山谷一间木屋里。天花板上吊着很多……刑具,钉子、剃刀、钳子什么的,还有几个捕熊夹。他给我戴上手链脚链,又给自己套上个猪皮面具,然后在地板上强奸我。”
她忽然哂笑一声,“你们男人在射精的时候真脆弱。他死沉地趴在我身上。我抬腿踢他小腹,他痛得滚到一边。我爬起身,跳着去拿灶台上的一把螺丝刀。他拉住脚链,把我拖倒,但我已经拿到。他骑上来,掐我脖子……我捅第二下的时候就知道他没有活路了,我扎穿了他肝脏。第三下是肺,气胸也够要他的命。他倒下来。我去找锯子,先把手链锯断了……”
非常漂亮的正当防卫,那警察是这么对他说的,这姑娘简直是个角斗士。
“……后来他们在那地方挖出了三具女尸。”她甩甩头发,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挑衅似的与他对视,虹膜上亮着遥远的烈火,“你用不着抱歉。不关你的事,真的。”
他垂下头,看马蹄在土路上压出浅浅的凹痕,被后方火焰照得如同微型陨石坑。
“其实,”黛安娜不依不饶,“你道歉不是为了得到原谅,是为了确证你的雄性幻想:‘你的’女人应该受你庇佑,并由你垄断性行为,我受到的侵害是你对自己所属物的失职。但杀死犯罪人的又是我自己,于是你丢失了暴力惩戒权。这里有着十分精巧的权力张力。”她的精神分析学得和他一样好。
对,男人从来都是这副低劣模样。他面对昏黑的东方,任由那幢老公寓的轮廓在脑海中凸显。他和黛安娜在那儿租住了一个冬天,因为双方父母都不愿接纳。性事的颤栗消退后,两人拥在一床毯子里,努力不去闻屋里的霉味。清晨的窗玻璃凝着一层水雾,她伸出手指,勾画出一只又一只小恐龙。他埋头亲吻她,她用新学的法语骂他“色鬼”。后来他辞了实习,订了机票,唯唯诺诺地回复教授的邮件,临别前两天才懦弱地向她坦白。此后是新的颠沛流离。他听见印度留学生说,自己的妹妹被嫁给性侵她的人——口气像在说一头骡子。在巴黎,那些雏妓,那些眼睛……
所以呢?你有了金灿灿的博士头衔,你跑遍了东京、莫斯科、上海、苏黎世、马德里,你比她更高贵吗?
“别想你有多抱歉了,咱们有人要救。”黛安娜把他拽出思绪。沉睡的村庄在马笼头前铺展开。野火似一条遥远的橙红长鞭,在地平线外低沉嗡鸣。
挨家挨户,他和她敲门、呼喊。开门者睡眼惺忪,愠怒而怀疑地注视他们,而后注意到他们满面的烟尘灰烬,于是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见火光,微弱、猩红而广阔。住户唤醒家人,换衣,牵出马匹或发动皮卡,忙乱地打包财物。“带不走的让保险公司赔,”她高声催促,“现在人得快走!”
逃难的队伍稀稀拉拉,在原野上投下铅笔线般的轨迹。他瞥见一间门窗紧锁的平房,驭马上前,下马奔向门口,挥拳捶打。没有回应。他贴近百叶窗,看见几个人影倒在沙发上。“黛!”他呼唤她,抬腿踹向门板,门锁应声脱落,酒精、尼古丁和大麻混合的恶臭冲进鼻腔。他从腰带解下手电筒,点亮,几具衣衫不整的身体趴在地毯、茶几和沙发上。年轻男女,有的还是小孩。他走向最近的那人,俯下身,摇晃对方,高喊,直到那人睁开泛红的两眼。
“起来!火,火来了!”他揪着那人衣领,向对方呆滞的脸吼道。
“我是在救你的命,”他再次摇晃那人,“这屋里一共几个人?”
“会骑马吗?”墙纸被映成浅红色,火的形态已清晰可见,比他预想的快。
“马?”那人茫然看向窗外,好像首次听到这个字,或首次见到高过树梢的烈焰。
“他们自己逃不掉。断片了,房子烧着都不一定能醒来。”他扔下那人,抬手去揩额头的汗,“得把他们带走。”
“我们就两匹马,坐不下。要不分几次带走?”她将手搭上他右肩。
他摇头,起身,两手攥拳,“来不及的,离河还有段路,火太快了。”
“你鞍上的绳索够吗?”他突然问,“不如割几块地毯把他们包起来,用马拉着,像马拉雪橇一样。你我各拉三个。不舒服,能活命。”
他们出发时,野火已抵达村庄,比先前更为狂躁。胶合板房屋的烟囱喷出火山灰般的热烟,玻璃窗在炙烤下崩裂。天空彻底不可见,燃烧的纸屑、布料和塑料袋四下飞舞,仿佛白炽的暴雪。每匹马身后并排拖着三人,穿过爆裂的水管喷出的热蒸汽。坍塌和破裂的轰鸣无所不在,似乎地狱要夺回被他和她抢走的性命。
他和他的马被气浪猛击——一栋房屋内的煤气罐爆炸,火球冲破屋顶。手臂被碎片划伤,血沿指尖滴下。他回头,裹在地毯内的三人完好无损,只是地毯被烧焦一角。来吧,来吧,他默念,不觉疼痛。热气流盘旋而起,带着青白色火花,好似因醉酒而狂舞的托钵僧。他听见她的哽咽,远比燃烧和崩溃声清晰,仿佛他一生都在听。
她抵达河滩,而后是他。被拖拽的六人都在颠簸中醒来,幼稚地嚎哭,再疲乏地睡去。马互相舔舐着被烧焦的毛发,带血的蹄浸入河水。他和她并不过桥,坐在温润的鹅卵石上等待拂晓来临。野火止步于后方光秃的泥滩,仍旧色厉内荏地咆哮。河的彼岸,天空迟钝泛白,无家可归的人群在徘徊。西方远比东方亮。
“我在想,”他看着她替自己包扎,“我们可以不追野火,可以从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
半个世界在那熔融、沸腾。两人同样灰头土脸,衣裤残破,满身灼伤,嘴唇干裂。锈死许久的插销突然转动,清脆地滑落。她倒向他,泪水浑浊滚烫,“你他妈都去哪了?”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