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朋友,我说你的眼神能别那么愤怒吗?这几年,你可没少给我们添乱,愤怒的该是我们才对。况且,我只是完成本职工作而已。”安比斜靠在松木椅子上,双手摊开,表示自己心中的无奈。
他总是这样,不论是坐或站,总喜欢如滩烂泥一样,必须倚靠着什么。
“9395人!你可真是个不知疲累的工作狂啊!你看看自己,短短三年时间,盗取了多少人的灵魂。你简直他妈的比死神还敬业!”安比将一款手持电子屏幕推到传道人“树”的面前。
传道人“树”一脸冰冷,毫无情绪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无视着被推到自己眼下的手持电子屏。
安比痛苦地摇摇头,在屏幕上用自己的手指写出一串符号,随后抓举到自己的脸前,又一种乖张俏皮的语气说道:“其余传道士在哪?”
之后,将屏幕又重新推回到“树”的眼下,示意他书写答案。
“妈的!你好歹尊重一下我的努力好么?我可是为了这份工作,费心学习了你们所有的文字。你这样,会给我带来巨大的挫败感的!”安比像个假装生气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滑稽。
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又透过指缝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囚犯。
数十秒过后,审讯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味。安比张开遮挡在自己脸前的双手,扭头看向另一张审讯桌上的金属箱子,又回过头看了眼传道人“树”。
“这东西真的能让我忘记所有的语言和文字?”安比起身打开金属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头盔样式的仪器。随后,充满好奇地将其戴在自己的头上。
“喂,这玩意怎么用?来,告诉我。这上面是有什么神奇的红色小按钮,可以让我忘记世间一切的苦恼么?”他扶着扣在自己头上的机器,扭头对着被锁在审讯桌前的“树”说道。
看到刚刚抓捕自己的人,如此摆弄眼前的仪器,传道人“树”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冰冷的迷惑。
“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经不起挑逗的老学究啊!”看到传道人“树”神态的变化,安比像打赢了一场胜仗,放纵地笑出了声。
“放心,我还不想告别‘自然派’的世界,哪怕它是如此的荒诞和虚伪。”
他重新将这个神秘地仪器放回金属箱,再次瘫回到松木座椅之中,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开始在自己的指间不停转动,并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眼前的长袍人。
片刻之后,安比放下手中的笔,神情坦然地说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屈服于严刑拷打的。我见过你眼神中的那种执着,那是一种可以为信仰去死的固执。反正十天后你就会被公开审判了。既然死亡的结果不可避免,那不如就让我们聊点别的。”
传道人“树”紧皱眉头,看着自言自语的安比,一脸困惑。
“起初,我觉得你们的祖先就是一群懦夫。一群愤世嫉俗,无法在人类文明世界中占据体面地位的可怜虫。他们不敢面对社会的残酷和竞争,抵挡不了语言的伤害和魅惑。正是因为如此,‘斯莫尔’才会吸引到这样一群蠢货去听信他荒诞滑稽的理论。人类世界怎么能没有语言?没有文字?这本身是多么一件滑稽的事情?
“如果没有语言和文字,那代表人类精神的信仰又该如何存活?少了歌颂和赞扬的信仰,还能被叫做信仰么?
“但我错了,因为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缺少言辞赞美也能熠熠生辉的信仰精神。9395人!3年时间!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成就么?你他妈就像个不用睡觉的怪物!如果‘默言派’是一种宗教,那你就是一个彻底疯癫的狂热宗教份子。如果需要,我相信你都能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妈!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反宗教主义者。我崇尚科学,唾弃迷信。但老实说,科学他妈的也是一种宗教!人类对于自己还未触及和破解的领域,往往都会把它看成一种宗教。盲目地相信,疯狂地崇拜,以为眼前的一切就是世界的真相。
“所以,我尊重你的信仰。哪怕你要把这个可怕的狗屁头盔戴在我老妈的头上!
“不过你们真的可笑。既然摒弃了人类文明世界的语言和文字,又为什么要创造出另一种可供阅读的符号呢?你们不是坚定的行为主义者么?将所有抽象的语言和文字扔进腥臭的垃圾桶,只追求代表真善的具象行为?你们他妈的多像一个可笑的舞蹈家啊!
“但你们也真是他妈的天才!竟然能搞出一堆没有形容词的文字?竟还能支撑你们世界健康的运转?这真是一群难以想象的疯子!你们到底懂不懂生活?到底有没有感情?喝酒?吃肉?抽烟?你们就是这样记录和表达现实生活的?甘甜美酒滑入口中,给味蕾带来迷醉绵柔的美好;还有肉质鲜美,香气扑鼻的牛排和那该死的充满尼古丁迷幻味道的香烟,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让你们用语言歌颂和文字记录吗?
“你知道吗?你们这群疯子用自己切实的行动,彻底灭绝了浪漫主义醉人的情怀。你们他妈的就像一个冰冷的机器,在自我瓦解着该有的人性。
“看看你那可笑的名字,‘树’!他妈的,你竟然叫树!你们把具有美感,能够代表自我身份的名字,变成了味同爵蜡的干黄枯草!
“但后来我想想,或许是我错了。没有人能逃脱环境的塑造。你们生在一个没有语言和真正文字的世界,也就注定不会有充满我等人性思考的能力。
“你们把生死看做机械的自然常态,不是坦然,而是冰冷呆滞地面对所处的生活。
“你有心爱的人么?你品尝过甜言蜜语的美好和浓情脉脉的爱意吗?你没有!因为你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无法通过语言和文字的力量去表述和升华情感。
“对!你们的开世领袖‘斯莫尔’是曾严厉地指责过我们语言和文字中存在的蛊惑和欺骗性。我不否认这个事实。但你们真的就解决了整个世界所具有的蛊惑性和人类本能中所持有的欺骗性了吗?
“我知道‘斯莫尔’那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什么用拳头打向沙包只会有两种结局——击中沙包或者收回拳头。这样就他妈的没有欺骗性了?
“当年的军国主义狂人纳维,签订了缔结和平的协约,没过多久就推翻了自己的誓言发动了那场愚蠢的战争。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背叛和欺骗。那你们呢?我今天可以假意收回自己的拳头,在具象的行为面前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动机。而明天我就会再次挥起拳头击打那该死的沙包。这就不是一种欺骗了?
“当然,当然,你们的领袖‘斯莫尔’早就解释过这种理论了。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欺骗,因为在任何行为触发的时间下,不管是击打沙包,还是收回拳头,都是一种必须付诸实践的真实具象行为。
“所以,这在时间线上,并不属于欺骗。这真是他妈的一种天才般的见解。
“我不得不说,你们这些‘默言者’虽然杜绝了他人线性的谎言,但却在自我欺骗上抵达了难以想象的精神高峰。但有时候,我也会质疑这种看法。为什么呢?因为你啊!这三年,我就像个野兽一样拼命寻找你的踪迹,想要把你抓捕归案。你是我的对手,也是我学习的对象。
“如果你们‘默言派’的世界,真的是充满了无穷的自我欺骗,那你为何还会生活的如此坚定呢?如果你真的是在用自我欺骗来麻痹自己,那你在追求信仰之时,就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人绝对不能长久持续地从自我欺骗中获得满足和快乐。因为,自我欺骗仍然需要我们保持主观意识的清醒啊。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做出自我欺骗的选择和决定。那么,你就必然会知道是自己选择了自我欺骗,也肯定能洞察到其中令人作呕的虚假性。
“那只是一种饮鸩止渴的逃避之法,根本无法解决深层的问题。所以,那不是一种自我欺骗,而是一种在简化人心揣度下的处之泰然。你们用这种方式,剔除掉了自己因为遭受线性欺骗后,用以反馈失望与伤心的神经链条。所以,你们是一群专注于当下的人啊!你们用独特的方式,成功规避掉了人性中伪善本能在即时刻度下的具象化行为。
“所以,你们的世界不存在欺骗。因为,不论是击打了沙包,还是收回了拳头。做出具象行为的人,在即时刻度下都是真实无欺的。而你们,也就可以用平和的心态去应对即时刻度下的任何具象行为。不管是击打那该死的沙包,还是采摘鲜红的玫瑰。
“你觉得维系人类文明社会的基石是什么?是科技?是法律?是他妈的爱啊!自命不凡的人类,总觉得是爱塑造了现在的世界。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放屁!哪里来的爱?全都是本能的欲望罢了,那是一种广义的性欲在作祟。当然,欲望也会成长,也会突变。在原初本能上生长的全新欲望,又会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开始张牙舞爪地向这个世界索取。人们为了满足自己广义的性欲,刻意去营造一种暧昧的红光。这种让人迷离的幻光,就是浪漫主义。而浪漫主义的特点就是欺骗!
“它就像一种廉价的毒品,摧毁人的心志,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它放大了人类所有的情绪感官,将痛苦与快乐共同置于放大镜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贪婪!他们渴望被无限放大的东西,如同聚众吸毒的瘾君子一样,将浪漫主义捧上了文明的神坛。于是,我们离世界的真相越来越远。而你们呢?你们不会大肆渲染这种本能的欲望,不会给它披上花哨的包装。所有的本能欲望和生命诉求都在你们平铺直叙的表达下一一展开。
“但我也曾疑惑过,既然你们没有所谓的情绪,又是如何做到对我们的仇恨呢?在一个没有形容词汇的世界中,这种敌对的情绪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靠的是指令!你们通过指令产生情绪,而不是通过情绪触发指令。
“就好像你们人手会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册子一样,扉页上用奇怪的符号写着:杀死自然派。然后,你们就会像一台机器一样,在指令的输入下,开始机械冰冷地输出你们的情绪。
“不过,这只是你们的公共情绪。就跟沙文主义一样,那是一种属于公共的集体性愚蠢。那你们私人的情绪呢?又是怎么输出的?如果你们喜爱某个物或人,是因为先有了指令,还是先有了情绪?你们不会又有一个什么长篇累牍的小册子,上面写着一堆怪异的指令吧?20岁爱上一个人,22岁娶妻婚配,24岁完成生育?这他妈听起来就很荒谬!我不相信你们会干这么愚蠢的事情。
“所以,你们肯定依然具有‘人’这类物种通用的欲望。你们也会爱上一个人,会渴望对其精神和肉身的占有。但这些对于你们来说,只是一种质朴本能的爱罢了。或者说,这不叫爱!这仅仅是一种广义性欲的满足和追求。你们打碎了情绪再造功能的器皿,切断了具象行为指令通过抽象语言文字回流反馈情绪的路径。
“因此,‘默言者’的所有行为就变成了一种粗粝的真实。你们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伤心欲绝。毕竟,那只是一种欲望的消解。见证跟自己相识的人离去,并不会让你们感到情绪上的难过。因为,没有了语言和文字的渲染,过分的想象力之盒就不会被打开,自然也就缺失了极致浪漫下的痛苦与欢乐。
“可你们竟然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字,舍弃了对具象的纯粹追求!这简直是对纯粹赤裸裸的侮辱啊!具象和抽象的并存,彻底破坏了‘斯莫尔’创立‘默言’学说时的纯粹性。纵使你们的文字只是以名词和动词构成,但抽象的符号本身就是一种对具象行为的背叛!
“你知道吗?这件事伤透了我的心!我本以为可以在你们的世界寻找到‘自然派’社会中所缺失的纯粹性,但你们愚蠢的高层却在‘斯莫尔’死后,自以为是地发明了另一种文字!这是对纯粹性最大的亵渎!哪怕它并不具备形容的功能和浪漫的属性!
“这真让我失望透顶啊!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遇到了你这个不知疲倦的疯子。你忠诚于信仰的纯粹性,让我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渴求之物。我甚至有时候不想那么快的将你抓捕,私心般地希望你能躲藏的更久,像机灵的老鼠钻藏进肮脏城市之下不为人知的下水道,亦或是灼热黑暗的地心之中。
“但我万分抱歉,我无法对抗自己的组织和上峰的命令。我只是这世间卑微的蚍蜉,不具有撼动他物的力量。我唯一的幸运,就是成为了抓捕你的人。这个劳心费力的工作,赋予了我近距离观察纯粹的机会。
传道人“树”一脸别扭地凝视着滔滔不绝的安比,不明白为何他要侃侃而谈。只是原本聒噪的语言,却在他绘声绘色的朗诵下,幻化成了一种奇妙的乐曲。
他永远无法懂得安比唇舌之间吐露的旋律,但却由衷地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共鸣。
安比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感受着喉间传来的灼热,红润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宣讲变得干燥苍白起来。他鲜烈的舌头下意识地从齿间滑出,舔舐着干涸的唇床。
这时,传道人“树”才发现安比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只是,还未等它滑过脸颊,就被安比粗壮的拇指擦拭而去。
他难得摆正了自己的身姿,微笑着注视着长袍下的人脸,缓缓说道:“再见了,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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