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润的小雨在午后焦阳的舔舐之下,拉扯着空气中的粘稠从天而降。
格尔城市中心街上的行人,只有少数撑起了伞用以抵挡突如其来的雨水。大部分的人却只是带着一种洒脱的不屑,任凭孱弱的雨滴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一幢廉价机械公寓的阳台上,一条肤色通黑的小狗正向着雨水飘洒的方向不停地吠叫。
公寓之内,一个满身刺青的男人正享用着一盘昂贵的龙虾大餐。嘴中食物的价码与这间廉价破旧的公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放大了物质世界的扭曲和疯狂。
“喂!波比!好了好了!别再叫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这看到下雨就乱叫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男人一手抓着龙虾的尾部,一手拍打着桌角,试图用噪声吸引小黑狗的注意力。
波比好奇地朝屋内望去,几乎将自己的小脑袋扭转到了180°。随后,它快步小跑地冲到男人身边,磨蹭着他的小腿。
男人抓起桌上的一块龙虾肉随意地扔在地上,对着向食物飞奔而去的波比咧嘴大笑。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夯实的敲门声。男人低头瞟了眼手表,依次吮吸着自己的手指,起身向房门走去。
打开门的那刻,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跃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纹钉’上尉好!我是亚伦!”满身刺青的男人随即行了个“默言者”世界的军礼,充满滑稽地说道。
刚刚由军方秘密送至格尔城的“纹钉”望着眼前这个双手沾满油污的男人,听他说着令人作呕的语言,脸上难免生出了一丝鄙夷。
不过,这个叫做亚伦的男子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过多的在意。
“原谅我,上尉。我在格尔城生活的太久,已经习惯了‘自然派’世界的语言,我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当然,我也知道。对于我们‘默言者’来说,其实也不存在所谓的鄙夷。您脸上的表情,只是机体本能排斥他物的一种表现而已。毕竟,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没有表达这种情绪的环境。”随后,亚伦便将“纹钉”请进了自己的屋中,并将柔软的沙发让给了这位造访的贵客。
待“纹钉”坐定后,亚伦将一个电子手持屏和文件袋交到了他的手中。屏幕上用“默言者”的语言罗列着一个物品说明的清单,文件袋中则装着一张伪造的ID芯片,一所单身公寓的门卡,还有一个小型视频联络器。
“全新安全的身份ID,干净整洁的公寓,还有应对突发事件的紧急联络器都在这个文件袋里了。身份ID是一个案底干净的聋哑人,就算遇到了稽查委员会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公寓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每天都会按时给您送去必须的生活物资。”亚伦滔滔不绝地说道。
在发现一脸茫然的“纹钉”后,便指了指他手中的电子手持屏:“抱歉,上尉。我又不自觉地念叨起来了。我所说的这些,都已经转译成了您能阅读的文字。”
亚伦凝望着眼前这个在进入“自然派”世界后产生不适与茫然的军人,回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当他被“默言者”的高层挑选为潜入“自然派”世界的间谍后,自己的命运便被彻底的改写了。
他还记得十年前被军方偷偷送进格尔城后,那份首次亲临未知世界时的不适与茫然。那种宛如身体内被输入错乱指令而产生的别扭与眩晕,迫使他想要本能的逃离。可“默言者”高层的指令,就像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桎梏,牢牢地锁住了亚伦的心智。
那时候,他还没有掌握渲染情绪的能力。只能像一个接受输入指令的机器,机械地输出该有的行为。
他远离熟悉的家乡,与生养自己的父母隔海相望。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明白亲情的价值。内心所谓的羁绊,也只是一种机械的纠缠。骤然与相熟事物脱离了地理上的亲近,心中就会泛起一丝机器般干涩的凝滞。
可谁也经不起十年时光的改造啊!两种文明对亚伦相对的冲击,让他陷入了无数次自我质疑的旋涡之中。
在经受了“自然派”文明的教化后,他才顿悟了一个道理:意识形态的稳定,不论对于个人还是组织的发展,都起着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只有在确保了个人和组织精神内核的稳定下,才有可能高效和谐地发展其肉身的肌理。
亚伦坚信,两派之间多年不断的纷争与战乱,正是为了守固这种自我体系中的意识形态。人类精神的局限性,还无法真正容下两种彼此对抗的意识形态。
新旧两种文明就像长着利爪的猛兽,争相撕扯着亚伦的肉身,粗暴地吞下他的心、肝、肺、脾。他只能痛苦地哀嚎,在巨大的外力之下,被迫将自己的灵魂拆解的四分五裂。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亚伦开始反思:在文明的隔绝之后,“默言派”和“自然派”是否还仍隶属于同一个物种?物种的归类,到底是唯物肉体的区割,还是唯心灵魂的分别?
而在“自然派”文明的侵扰下,他对于亲情也产生了全新的理解和情绪。他的大脑中被赋予了“自然派”世界才会有的思念。明白了养育之恩和反哺之情。
这种全新的理解和情绪像千斤巨石,拖拽着亚伦坠入焦虑和担忧的深渊。他有无数次产生了想要叛离“默言者”世界的念头,但却因为对父母安全的思虑,让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毕竟,在“自然派”的世界,权贵会利用亲情威胁某些人为其效命。他真的不敢肯定,如若自己选择了背叛。“默言派”世界的高层是否会做出迫害其父母的行为。
他虽然知道,在“默言者”的世界里,或许根本不存在类似的威胁与利用。但思想中已经根植了这种异域文明而孕的担忧,却在时刻影响着他的决策。
最终,他还是选择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如果自己无力扭转高层的意识,也无法确保父母的安危,那还不如全然坦率地接受这种两派的身份。在完成组织指令的同时,尽情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他放开了自己以往对“自然派”世界刻意的提防,从精神上彻底接受了他们的文明。他模仿“自然者”在身上刺青的行为,将这个世界的各种文字刻满全身。
这就如同某种扭曲畸形的行为,是一种发泄报复式的自我伤害。
他明白,当精神的忤逆开始闪烁在自己的内心时,一种有关疾病的注脚也就被写下了。
他时常在想,文明的教化是否真的会在基因中延续呢?两派喋喋不休的对抗到底是一种根植于基因内的欲望,还是某种意识形态的控制?“默言者”为何要与“自然派”殊死相搏呢?
这份对抗的欲望到底是因为动物本能与天敌的博弈,还是意识形态的操控呢?
亚伦最终告诉自己,这不是一种对抗天敌的本能。动物世界对猎物的捕食,为的只是填饱自己的肚子。归根结底,是一种质朴纯粹的求生本能。
但“自然者”与“默言者”并不存在吞食彼此肉身的具象行为。他们只是任性地以为,另一派的繁荣定会威胁到自己的存亡。
这可不是什么有关机体存活的生存论,而是一种具备了神学概念的精神操控。
人类脑海中被这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所控制,癫狂坚定地认为两派不能共存。是意识,而不是欲望的本能,催生了这种零和的斗争。
和平则永远只是一个虚假的概念,让人以为美好的安宁是争斗与纷乱的最终产物。
因此,物种才会不断地对抗与厮杀,去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彼岸。
这就如同一张巨大且冰冷的铁掌,凌驾于万物之上,操控了所有的缘由。众生只是棋盘中用以推演生命逻辑的棋子,永世不得逃脱。
如果两派都愿意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开始将和平的种子根植于每个人的心中。那么只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双方的意识之中,就不再存在对抗和斗争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被任何具象和抽象的媒介所记录。因为,人类只有从灵魂深处彻底地遗忘这段历史,才能在基因的延续中,将意识变为本能。
但他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纵使在“自然派”的世界中,就算存在个体对纯粹的追求,也无法扭转集体对虚幻的痴迷。他们不会放弃令人迷醉的语言和文字。因为,庞大的群体永远无法抵抗点石成金的魔力。
只要承担记录的媒介未被阻断,人类就永远无法推开悬于头顶的命运之手。对于亚伦而言,这就是生物必然的悲哀性。而当他知道了这一切无法改变的事实后,便扮演起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实验者,开始了自己对人类物种的实践性观察。
在格尔城的十年岁月里,亚伦不但为“默言者”高层收集了无数有用的信息,建立起了庞大复杂的谍报系统;还在业余之时,暗中缔造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他在两派世界之间开辟了非法观光的旅游业务,为不同世界的两类人创造了窥探彼此社会的宝贵机会,并由此攫取了巨大的金钱利益。
亚伦内心明白,没有人可以抵抗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对未知的探索,就像魔咒一般嵌套在每个物种的基因里。
他享受着这种参与其中的快感,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可以操纵人类欲望的小小神明……
一番神游之后,亚伦被一片伟岸的漆黑拉回了现实。原来是“纹钉”魁梧的身躯遮蔽住了他的视线。亚伦下意识地向后靠去,试图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
已经阅读完所有信息的“纹钉”对着他冷冷地行了个军礼,便自行离开了杂乱的公寓。
雨水中泛着一股潮气飘入房间,濡湿了污浊的空气。亚伦用他沾满油污的双手捋了捋自己黑色的长发,看着蹲坐在地上呆呆望向门口的波比,露出了自己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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