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万物燥热愠怒,西山之后的落日亢奋地搏动,喷薄着霞光,色如钢铁。村庄边缘的池沼收缩为黄褐色的胶冻状物质,规律地吐出死鱼和落叶腐败产生的气泡。枯死的菟丝子在屋檐上卷曲开裂,噼啪有声。洒水马车咿呀作响地驶过土路,车轮在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中颠簸。水雾在车尾飞落,构造出许多道短命的彩虹,使干硬的黄泥软化塌陷,重新积成一汪汪手掌大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鱼鳞、针线头和无名的秽物。在这样的道路上洒水毫无意义,但马还在拉,车夫还在操纵缰绳与水缸。也许不是道路需要喷水除尘,只是有人需要这差事来养家糊口,有马需要这活计来躲避屠刀。
你舀了最后一盆热水倒进浴缸——其实就是个容得下人的木桶,试了试水温,脱去胸衣和短裤,将自己泡入其中,从木板墙的缝隙间看洒水马车缓缓驶远。浴缸底部有沙砾,硌着你的脚跟和臀部。你试图把沙砾捞出去,却只是徒劳,于是你尽量将它们推到边缘,推到接缝中。随后你开始清洗自己的长发,相比从前在苏州时,已是剪短了不少。他总是喜欢你的头发,你的未婚夫,尽管你和他从没有真正缔结什么约定。在国子监读书时,他会把头埋进你的发际,宛如饥饿的早产儿,搜寻你飘渺的芳香。
但你不会注意到茅草屋顶上的那双眼睛。男孩攀附在顶梁上,蜘蛛一般手脚张开,俯身贴在掏出的孔洞上,望着浴缸中的你。黑色瞳孔大张,野兽般陌生而无表情。不,请别误会,小姐,这孩子尚未长出胡须,喉结也几不可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窥视你。他因血气上涌而惊慌不已,黝黑的面颊涨成暗红,极力压制不规则的呼吸,注视着你光滑的后背。他开始想象你的脚踝,进而怀疑你的脚是否和传言中的猪蹄状相同——洪泛区的人们说,远方女子都将脚缠成萎缩的蹄子,在鞋里填上棉花伪装正常。是的,就是为了看你脚的模样,他慌不择路地逃进自己的借口中。俄而,你抬起一条小腿开始擦拭,你的足弓自然伸展,皮肤白皙细嫩。男孩略有失望,仍继续观察。你从浴缸中起身,水从发梢和指尖滴下,肚脐挂着一点晶莹。他惶恐地闭眼,躲开,险些坠下。一个洪水的孩子。
女人的裸体在这地方并不鲜见。男孩的寡居母亲就常赤裸上身,在门口编竹席,乳房像干瘪霉烂的葡萄。鲜见的是你。你用洁白轻盈的浴巾裹起身体,伸手去取经过熏香的衣物。你来到洪泛区,因为今年恰好是长平公主为亡夫守节的第十年,因为皇帝要检阅公主的坚贞对天下人的示范力量,因为礼部知道这片卑湿泥泞的地域盛产孝子贤孙、贞妇烈女。临行前,两个人叮嘱你注意安全:未婚夫,和你的直属上司。后者丧妻不久,对你颇有关照。你自然不会嫁给这个秃顶男人,不过维系一种待价而沽的态势总是有利的。将湿发松松地挽起,扎个发髻,折起衣襟,裙褶整齐划一,瞧,多漂亮。
你略施脂粉,提起公文包,推开满是节瘤的木门,去拜访这地方少数能读会写的人。男孩从屋顶滑下,麻布衣上扎着许多茅草,半痴呆地蹲在墙角,如黄犬般,望着你沿街道走下。黄昏正在沉没,屋梁上悬挂的铜铃顿挫地敲打。农民和渔夫扛着各自的工具行走,斗笠下的面孔木讷沙哑,俨然拙劣的木版画。老翁蹲在门槛上,用小刀杀着盆里的鱼,切开下腹,掏出暗褐色内脏,甩下。猫蹲在他脚边,觊觎着。他不转头,只用眼睛跟随着你,两点狭隘的黑豆。巫医的诊室在竹林边,模样像一间小祠堂,石阶上堆积着香火残留的蓬松灰烬。他的助手在正门前迎接你,毕恭毕敬地称呼你为“大人”。
巫医邀你坐下,他满面白斑,眼袋肿大,好像修成人形的两栖动物。案几上,一壶焦褐色的浓茶正在冷却。你表明来意:“我是来替朝廷寻访贞烈女子的,主要是丧夫守节的寡妇。您有推荐人选吗?”
他点点头,显然对这套流程颇为熟悉,“我推举赵家媳妇。她男人死了六年,也没再醮。家里没多少地,一个人砍柴、织布、打鱼,还要分一口饭给公婆。房子破了一面墙,没钱请人补,自己拿木板和黄泥堵上。”
“有,小子今年十三四岁。赵家媳妇辛苦拉扯大的。”他说的就是那个偷窥你的男孩,只是你不会知道。
你满意地点点头,端起一杯茶,抿一口。“相夫教子,不错的。表旌节妇需要同乡人的联名举荐,您觉得这儿的人都愿意保举她吗?”
“哦,他们等不及去签字画押呢。”巫医笃定地点头,眉毛扬起,抬头纹沟壑纵横。“要不我领您去她家看看?也方便您多做些考察。不远的,就在这条街另一头。”你同意了。于是他和你走上你来时的街道,穿过一道又一道青石与汉白玉雕成的贞节牌坊。庞大生硬的撰文悬挂在天地之间,像原始而骄横的防伪证明。“我们这里的人,活得是很苦,但有骨气,讲究孝悌礼义。好比前年那个孝子,父母生肝病死了,在坟前哭了几天几夜,眼里流血……后来朝廷嘉奖,给他家送了整车粮食,他还是穿着破麻布衣,戴孝呀。”巫医喋喋不休,你偶尔附和一两声。
竹篱笆围成歪斜的院落,你闻见蘑菇腐烂的浑浊气味。那妇人赤脚踩在门槛上,鼓着腮帮子,怒视着她的儿子。男孩低头耸肩,手臂上满是竹条抽打留下的伤痕。他望见你走来,以为自己的偷窥败露了,倒吸一口气,将头垂得更接近胸口。巫医为你们作了介绍。你对妇人行礼,她从门槛上收回脚,磕磕绊绊地还礼。她面颊上的雀斑因长期日晒而呈青铜色,一对肆无忌惮的鼻孔下是畸形的黄牙,粗短的手指像许多肥胖的蛆。你尽力克制自己的刻薄想法,但不得不承认,即便在这地方,她要守寡也不算难。而你呢?你自然不会为谁保留贞操,你懂得经营自己,你有太多镶金边的年月,正如所有文学院和商学院的姑娘。
“可不是吗,大小姐,”她又扭头瞪了男孩一眼,“这小畜生,没良心的,哪里懂日子难过……我跟您说呀,大小姐,世上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好比他爹,也会说些甜言蜜语,娶了我以后成天想着偷懒,早早就生了疟疾,死得,死得就像……”她抬起脏污的手背,盖在眼前,发出几声啜泣,作出哀痛的模样。
人不该这么轻易在陌生人面前落泪,你察觉到一丝异样。于是你朝一旁呆站着的男孩招手,他憋着一张红脸,迟疑地走来,躲避你的眼神。“小弟,姐姐问你件事,你照实说就行,”你柔声对他说,牵起他绞在一起的双手,“你娘结过几次婚?”
男孩抬头看你一眼,又迟疑地看看他母亲和巫医,嗫嚅道:“三次,我知道有三次……我爹是第三个,第一个被蛇咬了,第二个抓鱼淹死了……”他猛地咬紧嘴唇,两眼扩张,似乎发觉到自己口中传出了什么恐怖的灾厄。
寡妇止住啜泣,僵硬地盯着地面,好像黄泥之下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目不转睛地监视。巫医语无伦次:“不,这个不一样——她毕竟为最后一任丈夫守节了,对吧?总不能不算吧?”他嘴角边的白斑抽动着。你摇摇头,对这两人作出一个苦笑,转身离开。而后你听见男孩遭受鞭打的嚎哭。
巫医气喘吁吁地追上你,裤腿因奔跑而溅上许多泥水。“大人,您听我说……”
“她连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符合,”你打断他,“就算她只结过一次婚,也没什么特别的,儿子没成家立业,自己也拿不出什么长处。她的形象甚至不方便见报。”
“我明白,大人,”巫医连连点头,“原本有个更合适的人选,可她半年前被游商拐走了。您看能再通融通融吗?我们这些人都指望靠这个吃饭。”
“我也不瞒您了,”巫医抿了抿嘴唇,“这地方穷、闭塞,没什么出路,地里的粮食都不够人吃的。朝廷要表旌孝子,我们就出个孝子;朝廷要奖励烈女,我们就出个烈女。全乡人为一家人作担保。等朝廷披赏的钱粮下来,给州县吞掉一些,剩下的还够分给各户,让人能支撑个几年。”
你盯着巫医的面孔。天色趋向昏黑,乌鸦在瓦砾和青苔间跳跃,寻找被热浪逼出的蚯蚓,粗哑地鸣叫。天蛾围着新点亮的油灯盘旋,时而贴上灯罩,振翅,洒下一层磷粉,在气流中盘桓飞舞。他的轮廓逐渐混沌。
“您要是觉得不妥,我们也能凑出点碎银,供您上下打点……这里真的需要出个节妇,人不能饿死呀!您来的时候肯定也见到过,今年又发了洪水,稻田淹了一大片,赈灾粮不晓得去了哪。”
“所以你们这儿出的人物,孝子什么的,都是以次充好?”你不留情面地问。
巫医慌乱地挥舞双臂,“不是,我们也是懂道德伦常的,举荐的人也有不少是真的好人。只是为了求个名额,得走些险路,叫做——春秋笔法,对,春秋笔法。这是秀才的说法,他是这里独一个秀才,乡里的保举书都是他写的。他比我更懂,要不我带您去见他?就在前面路口右转。”
夜色由青灰转至紫蓝,虫鸣声在水沟和墙缝中来回游荡。你看着巫医站在那扇油漆掉了大半的木门前,捶打着,呼喊秀才的名字。许久也没有回应。路过的掏粪工和酒贩挑着扁担,小腿上静脉隆起,困惑地瞥向你们。巫医终于放弃,摊着手试图向你解释原因。你并不在乎,只想快点从这地方抽身离开,几番好说歹说,才将他哄走。
子夜到拂晓间某个不知名的时刻,渔人在沼泽地布下的网受到撞击。他划船穿过粘稠如沥青的水面,桨面掀起彩虹色的油污。船头灯照不透水下的情形,仅仅映出几只龙虱的外壳。渔人收起桨,用铁棍探入水中,勾起网眼,努力将渔网挑起,但重量远超他的预期。生怕将网拉断,他缓缓收起铁棍,划向固定渔网的一处木桩。
一道黑色波纹从船尾疾速掠过,他本能地缩起身,才看清是一条无害的小水蛇,于是破口大骂,从蛇骂到鱼,骂到恶臭的沼泽,骂到自己的母亲。渔人边骂边解下渔网的绳钩,不紧不慢地把网拉起,拖向渔船。感受到那股分量时,他俯下身,在船上站得更开一些,尽量匀速地提起网。鱼肚般的白色,但没有鳞片,像是只落水的家猪。他继续牵拉,随后看见了水藻般的头发,和被泡胀的手指。死者赤身裸体,胸前系着几块大石头,一只脚挂在网眼里。一头幼年鳄鱼咬在尸体腰间,长不过一尺半,自不量力地想要撕下一块肉。它的长辈在遥远的芦苇和朽木中低吟。
一小撮人群聚在岸边,打着火把或油灯,围在渔人拖上的尸体四周。“是秀才,我见着他落水的。”一个醉汉口齿不清地说。
“他呀,”醉汉毫无顾忌地指了指尸体肮脏肿胀的面孔,“晚上一个人走到岸边树桩上——那时候我在柳树边喝酒,远远地就看见他,步态体型都是秀才,不错的。他没穿衣服,身上白花花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然后,他嚎了几句话,像是‘这世上不堪忍受’,就跳下去了,水花老大一片。”
“离得远,”醉汉不悦地摆摆手,“再说,人家寻死就寻死,你再捞上来,多不体面。”无声的闪电在不辨远近的天际云层中闪动,死者的虹膜是麻木的铸铁色,细密繁复的纹路自圆心放射。
此时你在床上安睡,梦里的蔷薇猎猎作响。醒来时,你首先得知的不是秀才的死讯,而是那个寡妇的。
男孩在门前啜泣,嘶哑地重复一句话:“他来调戏我娘,我娘气不过,就上吊了……”他固执地望着一个你不能理解的方向,像是遭遇了莫大的惊吓。你拍他的肩膀,揉搓他的头发,他并不看你。东南天空的日光在他的泪滴表面涌动,锈迹斑斑的金黄。
巫医垂手叹息。他告诉你,秀才在深夜潜入,想对寡妇行非礼之事,寡妇将他打跑,自觉受辱,悬梁自尽,而秀才也畏罪自杀,抱着石头在沼泽溺死。你狐疑地盯着他松弛的面皮,他也毫无畏惧地与你的目光对峙。寡妇的邻居街坊们聚在竹篱外,以完全一致的口径重复着对惨剧的叙述。不少人指天发誓,称见到秀才狼狈地从寡妇家逃出,衣冠不整,奔向村外。他们焦黄的食指之上,高积云彼此撕扯着,卷过正在升温的空气。
你迈进屋内,这一生你再不会如此勇敢。寡妇披头散发,被麻绳悬吊在房梁上,微微摆动,令木头发出吱呀声。金苍蝇在榔头般的尸臭中欢呼,时而爬上青紫冷硬的皮肤。舌头斜伸出来,被牙齿咬着,像正在风干的软体动物。你眯起眼,抬头审视这具身体,无比确认不会有男人对其产生性欲。接着你检查绳索系住的脖颈,皮下暗紫色血管四处蔓延。他们甚至懒得把戏做得细一点,绳子的勒痕附近另有几处印记,是人的手指掐的。手腕上有压迫和捆绑留下的伤痕。
巫医凑在你耳边,“我们只能做到这样了,大人。守节而死,总能得一个名额吧。”
秀才已死,所以保举书是你写的。没有提她的三任丈夫,没有提她的外貌和教养,她是个用命捍卫节操的烈女,是个好母亲、好儿媳。她的儿子“知仁义,守孝悌”。人们争先恐后地来签字画押,几乎将纸张撕破,他们将凭此分得上级发给寡妇家的银两和稻米。许多头,戴帽的、秃顶的、带疤的、蓄长发的、蓬乱的,上下跃动。暗黄的尘埃逆着光飞扬,其中潜藏着霍乱杆菌、痢疾杆菌、白喉杆菌、疟原虫、狂犬病毒。
你离开前,巫医对你说最后一句话:“上一个节妇,在受了朝廷表旌的一年后难产而死。我去接生,大小都没保住。至今不知道父亲是谁。”你无心回应他,把头埋进臂弯里,转向车厢深处。马车抵达渡口,在那里你登上驳船,离开洪泛区。这地方除了道德楷模什么都不出产。
小姐,所以你看明白了,一个地区盛产节妇是因为盛产寡妇,孝子哀毁骨立是因为吃不饱饭。你们满眼新奇地浏览着这些贫贱的传说,品头论足,念诵着“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同时也心知肚明,他们就该一辈子呆在那,就该一代代地生产染着血吸虫病的二等圣人。
可你又能做什么,一个香喷喷的普通办事员?你可以读着内阁替皇帝拟写的嘉奖文书,一边赞叹其文辞华美,一边感受自己的良心得到升华。之后你会躲进你小小的闺阁那里有你小小的幻梦小小的虚荣小小的镜花水月谁在唱着西厢记牡丹亭可是当你与未婚夫缠绵云雨红烛把你曼妙的身姿投在屏风你和他将听见遥远无来由的雷鸣滚过窗外浸满亘古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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