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时候,他跟随着往来的殖民商团启程回国,将重建城市的一切事务托付给了首席政务官克洛泽。
此次归国是共治议会要求的,议员们甚至特地为此派出了一支声势浩大、装潢繁盛的仪仗马车队。而向来与共治议会争执不休的教廷认为,此般浮夸的宣扬将会惹怒诸神、招致灾祸,所以他们朝这边派出的,是全由苦修者组成的圣巡礼诗团。
“他们不像苦修者。”在登上殖民商团的马车以前,她往诗团所在的人群方向看了一眼,如此说道。
“为什么?”沃布尔一边蹲在车厢的边角规整行囊,一边对她问道,“他们不是穿得很破烂吗?”
“这你也看得出来?”沃布尔笑了笑,顺手掀开身侧一扇窄窗上的窗帘,向外探望过去。
马车外是热闹非凡的集散地,其中扎满了颜色各异的帐篷,与用石木简易搭建起来的小屋,篱笆将这些居所有序分割,也自然而然在沙土间切出通行的路。过路者大都身披用于遮挡风尘的袍服,但这并不会使他们看起来死气沉沉。
肩扛重物的男人神采清澈,灰蓝色的短袍披挂身躯,简单干练;潇洒的旅行歌者手弹竖琴,花红翠艳的袍摆裹卷在身、层叠波浪;满头大汗的植林者排列长队,正在法师的指挥下稳步前行,将肩头巨大的树苗运往今日新近设下的符文地。法师的深紫色袍服宽大古雅,而植林者们则身穿统一制式的灰绿色束腰短袍。
一条小径拐向别侧,殖民商团的旅商们在那大规模开设店铺。旅商们的袍服色彩多与各自所从属的旅团相关,而如今统治着集散地的无疑是柯诺伽拉旗下的藏青色。旅团内部的精灵事务官常常出现在旅商的店铺附近,精灵们的袍服裁剪相当讲究,而且形制轻便时髦。柯诺伽拉的子弟们喜好暗金配色,因而袍服的呈色漆黑透亮,加以金箔勾勒点饰。这装点的图样繁复精细,堪比教堂中一尘不染的圣物。
此时冷阳高照,正是定居者前来采购物资的时候,他们的袍服,形制与色彩便要更加多姿多样了。孩童们的袍服往往又是其中的亮点,只比旅行歌者们要逊色那么半分。
除去在此地参加建设与日常生活的礼拜之国国民们,还有一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外来访客,他们大多是被神迹吸引而来的。几名迪特莫休人优雅地整理三角宽檐帽,黑色大袍内是雪白色的内衬与绣花紧身长裤,油亮的长筒马靴啪啪落地,沙浪无声;萨鲁提亚人,确切的说,是来自萨鲁提亚帝国的萨鲁提亚人则身穿交领宽袖长袍,外裹青灰色、或是黑白条纹的毛绒兽皮大氅;坎特格里斯的虔信者们衣着朴素,外着的长袍是浅浅的灰,但脖子与手腕上的首饰闪闪发亮,这些首饰拥有意象,大多象征着他们宗教中的诸多神明。
圣巡礼诗团不以佩戴首饰来彰显虔诚与尊贵,这些苦修者正齐聚在一处烹制燕麦粥的店铺门前,衣着恰到好处的褴褛,并未伤及他们胸前的圣纹分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拉上了窗帘,撑住手旁的座椅边缘微微起身,将屁股直接挪到了座位上,而后长长叹息,“你知道那个圣纹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对英格姆的皇帝献上礼拜。”他冷笑了几声,“你是英格姆人吗?”
“你在天空中行走,一瞬间终结了沙海,停息了风沙,并让坏死的土地再次萌生灵性。”沃布尔回想起那时的绝境,不禁眼皮跳动,“你却说你不是神?”
“只要力量足够强大,就可以被称之为神吗?”她说话时,眼睛总是直勾勾看着沃布尔,“如果是出自这个层面的话,那么是的,我就是神。”
“你们不是管我叫提尼吗?”她眯了眯眼,“那我就是提尼吧。”
“军神提尼,炽烈却易碎。”他低声说道,“可提尼是男神。”
“对于神来说,改变形态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她狡黠的勾起嘴角,转身掀起窗帘,看向窗外光景。沙海宁静,曲折与褶皱连绵不绝,伴随着微风缓缓流动。
哑言了好一会,沃布尔再次张口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神来说,做得到这种事情,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吗?”她伸手抓了抓纯黑的长发,哼哼笑道,“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帮你们了?”
“居然能完美猜中我的心思,真不愧是神明大人。”沃布尔斜身侧躺,占据了这一侧边的所有座位,“那么,您一定也能游刃有余的回答吧。”
神明大人将手肘伏上窗框,弯曲的五指轻轻顶住下巴,哀声叹息道,“我说我是出于兴趣,这个回答你能接受吗?”
“总得聊点什么吧,我们可是要一同度过一天一夜的。”沃布尔打了个哈欠,“说实话,我不在乎你出于什么目的,也不在乎你本质上是什么。但是我……我很感谢你。”
“五个建设区、四个植林区,两处可供外来者驻扎的集散地。这就是我们的新提尼昂克,这就是我们过去不曾敢奢望过的美好愿景。”沃布尔遥望着车厢黑漆漆的车顶,继续自言自语道,“如果没有你降下的神迹,这一切就不会开始。我们所有人,恐怕都会死在那一天的沙海之中。”
“是我们所有人都太讨人厌了,还是你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
“英格姆、沙海,还有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灰色,它们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你一直深居塔中,为何突然间主动提出要和我一起去礼拜之国?”黑漆漆的车顶空无一物,冷光从窗帘底下的微小缝隙中穿梭进来,照亮了车厢内些许微尘。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冷阳落山,空气中的微尘不再可见。再时间流转,月光照拂大地,透过窄窗落进车厢之内,使微尘再次生辉。沃布尔总觉得灰尘有所增多,大概是因为马车仍未驶出荒原的缘故。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了神明的回答,并嗅到了一种独有的清香。
过去这种小小的朱红色果子曾经生满整片浩瀚广阔的提尼森林,如今却仅有在临近礼拜之国的丰收林带中能够采摘得到了。三十年前的灾祸不仅毁灭了提尼昂克,同时也将森林撕裂为了一条条盘踞在荒漠之间的巨大绿色伤痕,也就是所谓的林带。
丰收林带是他儿时玩耍的地方,也是在他漫长的童年时光里,眼中的世界边际。世界之外是荒芜可怖的大漠,空无一物,仅四处充斥着至深的绝望。那是礼拜者不可踏足、也不敢奢望前去的禁地,那是灾祸肆虐的恶土,那是战争频繁的源头,那是朝圣者必须经过的试炼之道、不朽之途。那是他父亲死去的地方。
掀开窗帘,耳边风声断绝,而眼前绿意涟漪。当下,他正从那个地方向家园归去。丰收林带茂盛渐熟的绿叶之中,提尼之眼仿佛群星那般点缀,燃耀着朱红色的光碎。奶娘佝偻着腰背,孤立在森林深处,笑容慈祥。
他摸摸眼角,这才惊觉眼角湿润,便狼狈地摇了摇头,“不,神明大人,我并不感到悲伤。而且,眼泪从来都不是只能表达悲伤的。”
“那你现在是什么情绪?”神明皱了皱眉,“你现在为什么而流泪?”
她的双眼朱红剔透,比光碎更加明澈。面颊与脖颈胸锁白皙似雪,却在重重绿影的迅速掠过下显露森罗,那是几片匆忙闪烁的深绿和金白,转瞬之间变化万千。森林浸入了她的五官与神采,使她眉目间的疑惑愈加清晰。
马车的急停打断了两人的对望,以及沃布尔对问题答案的苦苦思索。
车厢的门被从外方开启,金色的光芒整面铺射过来,盖下詹森.科斯特精瘦高挑的剪影。他的头发是一窝杂乱的栗色短卷,眉毛粗短,双目灼灼有神,总是微微弯曲着,呈现出些许笑意。红雀斑在双眼下方点出几点,紧贴玲珑红润的颧骨,横过鼻梁。鼻尖纤细,嘴唇扁平却并不显得尖酸,反而因时刻昂扬着的嘴角变得充满朝气。
“团长,我们几乎到了。”詹森一边说着,瞳孔一边微微颤抖,看得出来,他正尽力保持着镇静、维持着微笑,“但是在临近礼拜大道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我跟着商团一同前进,恍惚了一下,没能来得及躲开他们的士兵,现在我们已经进入搜查的队列了,我……我真的万分抱歉,团长。”
“别紧张,科斯特,别紧张。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也不是你能靠什么行动去紧急补救的,突然离开队伍,只会打草惊蛇。”沃布尔单手撑住椅面,迅速倾近到男孩面前,“是哪边?共治议会还是教廷?”
“不是教廷也不是共治议会,是尖耳朵,好多尖耳朵。”
“精灵?”这的确不在沃布尔的预料之内,“真是莫名其妙……”他低声骂道,回身小跑至车厢的边角处,从这大大小小的行囊中取出了两件较为重要的,抬头对神明说道,“神明大人,情况有变了,你必须跟着我冒险潜进林中小道。”
“回到建设区去,和克洛泽说明情况。”沃布尔提起木箱和皮袋,转身走回到男孩面前,“我能相信你吗?孩子。”
“当然!当然可以!”詹森激动不已地昂起胸膛。右手平展,斜向归置胸前,行骑兵礼,“团长,你也一定要一路平安。”
“他们问你,你就说你是卖完了货回家办丧的商人,以后打算继承家业,不再从商。进去国界后,你就立刻把马车卖掉,混进下一躺回提尼昂克的商团。”沃布尔拍了拍他的肩,“记住了吗?”
沃布尔也对男孩点了点头,随后拉上大袍,跳下了车厢。
他的双脚踩上平稳的绿地,沐浴在黄金照耀之中。天边的光穹磅礴高远,而巨树切断了笼罩天地的璀璨金光,使其斑驳倾洒在绿意之间,仿佛两个世界正在破碎交融。
人声嘈杂。在他的前后左右,排列有无数马车、无数人流,由普通黑漆木板搭建而成的殖民货运马车自然是最为常见的,詹森的马车就混于其中,而视线越过这条长长的黑线,便能看见更多。沿路常能看到的各色马车此时都在这片空地凝聚,深绿色的帆布棚顶马车,来自往来两城之间数量最多的平民商旅;朱红色的晶盖联结马车队列,则是接受了各大行会雇佣的职业拓荒者;而富丽堂皇的黄金圆顶游行马车阵,便是那些为拜见神迹而游行于此的出身高贵之人。
在由马车所紧密组成的蜿蜒长河之中,还游动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是斗胆在大漠之间徒步穿行的勇士,其中绝大多数是朝圣者。衣衫褴褛,面色苦闷。
少些人也和沃布尔一样下了马车,因而他的举动并未多么显眼。
几位精灵战士在车马人流之间来回穿梭着。他们所穿戴的甲胄造型尖细修长,如好多片重合的叶。
朝圣者们全都蹲坐成好几个大圈,背靠着巨树和马车,因为身上的衣袍大多是土色的,所以粗略扫视过去就像一堆岩石土块。沃布尔看见一位母亲正在哺乳婴孩,她身形干柴,手脚赤裸且磨满了水泡。但她仍在笑着,说不出这种笑是疲惫还是病态。黄金没能照耀在她的身上,因为树叶遮去了光芒。
但朝圣者绝不会憎恨树叶,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亲眼觐见光穹,便早已是无上荣光了。
“神对你们而言,如此重要吗?”神明的问话打断了他心中的愈渐狂躁的沉思,“那些精灵,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吗?”
“不清楚,但必须极力避免一切麻烦。”他提紧手中的木箱,将较为轻便的皮袋塞到神明手中。
铁甲的步伐从远方传来,尽管几乎被四周朝圣者相互宽慰的欢声笑语所覆盖,但沃布尔确信自己听到了。
他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会与那名追逐而来的精灵战士双眼对视。可事实是,他虽然确实看到了那名精灵,可那名精灵却是双目失神、身体僵硬地拱立在人群之中,凝滞不动。空气中浮现出灰色的数字,精灵正在褪色。
“你……”沃布尔猛地抓住了神明的手,“你做了什么?”
“走。”神明只是冷漠地回应道,反过来牵着他,跑向森林之中。
“放心吧,他没事,那只是一个能使人分神的小把戏罢了。”跑出一定距离之后,神明甩开了他的手,“你,走前面带路。”
随后他们开始在森林之中穿行。沃布尔忘不掉那个精灵,也忘不掉那抹灰,只是当下绝非深究此事的好时候。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对这位神明报以信任。
金色与绿色不断在眼前流转,他们的行动远比想象中的更加顺利,这主要得归功于沃布尔在丰收林带里度过的童年时光。他认出了那几棵大树,并以此为路标找到了儿时常常爬上的三重大坡,潜进了如今早已废弃、布满藤条与腐烂叶土的地下坑道,在黑暗中摸索许久,最后在两颗扭曲巨树连结而成的拱门之下重新瞥见了光明。礼拜者将这里称作“老树门”。
因为高墙与茂密巨树的遮挡,以及地势较低的缘故,这里是林带之内唯一光穹无法照耀的地方。
“朝前看,已经能见到城市的围墙了。”沃布尔扶住神明的臂膀,帮助她渡过浅潭。
“围墙……你打算如何进去?”她抬眼看清了远方那道巨大的灰影,一边喘气,一边拧紧了眉头,“不会……不会要徒手爬过高墙吧?”
“不,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他笑了笑,一把将神明拉了过来。她的脚尖在浅潭表面荡起水花,弄皱了倒影中的四方林草。
流水浸过石群,漫涌在绿草之中。一棵大树垂垂而下,衰朽的树皮上生出几簇亮蓝色的蘑菇,披挂着细细的青色藤条。沃布尔为神明掀开了藤条,并转头看向高墙之上。
驾驭水法的少女从天际飞跃而下,发梢在光穹照耀下雪亮非凡、随风舞动。
少女降落至地面,便朝他狂奔而来,跃进他的怀中。她使劲抱住了他,久久没有放手,也久久没有说话。
“赛莎、赛莎?”沃布尔干笑了几声,心头萌生起不祥之兆,“你怎么了?”
大树垂垂而下,衰朽的树皮裂隙深邃,流动着,无尽岁月。树叶渐黄,随风飘落,这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
神明微皱眉梢,表情忧郁。赛莎闷进他的胸怀,低声抽泣。
入秋之后的第二个月中旬,沃布尔参加了奶娘的葬礼,那是在提尼昂克二度毁灭以前,他所参加的三场葬礼中的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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