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0日下午五点,它看到珈乐毕业的消息时正坐在肯德基吃饭,它感到两眼一黑,有些晕眩。
肯德基的推拉门开开合合。它敏锐地察觉到人们进进出出,各种颜色的裤脚唰唰擦过地面,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像一团云一样笼罩在头顶,还有人们形形色色的神情,有的人笑着。它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暗暗地有某种联系,人们笑了,若是笑他,它便觉得那些笑里面藏着对于它的仇恨;若不是笑他,它就要责怪这些人漠不关心的残酷。它的五官很少有这么敏锐的时候,敏锐到了被害妄想症的程度,它知道这是它的心震动了,这是很难得的,哦,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有人要开枪,有人要杀人了。可是这一个虚拟偶像的毕业,按说跟杀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呀?可不是吗,再说了,光天化日下的法治国家哪有人来的这么大胆子敢杀人,敢开枪的,它想。
它最近常去训练场自己开几枪。训练场周围没有遮蔽,大晴天就是日晒,风雨来了就要挨淋。它常常想找些借口不去。它为什么就来当了一把枪了呢?它回想事情的经过,就是因为看了一部电影。都怪那部电影,也怪它自己,这世界上哪有傻瓜看了一部电影就被感动地去干什么事,就去当了枪的?不过电影里面的东西实在太诱人了,它把持不住。
然而话说回来,现在它的状态也完全不是电影里那回事,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站在训练场里,向四下望去,周围的枪全是闪闪发光,没有哪个比它还差的。闪闪发光的R301,天天昂着头,展示着自己笔直的身躯,把自己的光滑和性感全都暴露在外,那橡胶把手和枪身链接处让人直流口水;平行步枪也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围着,成熟风韵的弹夹的曲线,所有人都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不说她们,就说说最臭的,猎兽冲锋枪还有暴走,明明也是烂的不行没什么本事的,也比它好。它连自己看不起的人也比不过;滋崩天天挺着大肚皮走来走去,每次照面总是打趣地说些“不如去死”、“就地火化”之类的玩笑话。它想,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你怕是拉完屎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到吧。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滋崩呢,是喜欢摸它屁股上沾的屎吗?哦,不过它想起来了,它自己也胖得很呢,怕是也擦不到自己的屁股就是了。
那部电影到底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某某生活极度窘迫困顿,困顿得快要死了,然后怎么的去当了枪,便活了,什么都好起来了,天天叭叭开枪,汗如雨下,饭也能吃个好几大碗了,人们于是都对他微笑,都爱他了。它觉得被骗了,电影毕竟还是电影。它的生活哪里有什么改变呢?电影跟魔术一样,全是些骗人的把戏罢了。
它刚来当枪的时候,夜夜睡不着。于是就看珈乐跳舞唱歌。它不敢在人前打开她们的视频,每次打开看,总觉得哪里传来些窸窸窣窣阴魂不散的笑声。它缩在小床,打开手机看珈乐说话,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就好像房间里有一个月亮。月亮让它想起小时候学的思乡的诗句,它实在是想回家了,想离开这个地方,它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一定要当枪的必要。
训练场黄沙漫天,烈日高挂,放眼望去没有一片植物,只有墙根下几簇枯白的短茎,颤颤巍巍地当风抖着。它瞄着远远的一个靶开两枪,自己的红红的子弹战战兢兢慢慢飞出去。它感到一阵羞愧。
它最后一次见到珈乐,她穿了裙子来。她可是从来没穿过裙子的,单凭这一点它就感受到这次会面的特别。它看到她的时候有点高兴,甚至觉得一切都还有转机,然而这些渺茫的不切实的希望很快也被剿灭了。
她语气并不同于往常,仿佛她正面对着一双双冷冷的眼睛,她顺着那些眼睛的意思做,心里却在反抗。虚拟偶像到底是怎么搞的?找个人来,套一个皮,然后便可以赚钱了吗?它想到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下金蛋的鹅。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个农夫,养了一只鹅,能产生美丽的金蛋。农夫便以为她肚子里面有很多金块,于是把她杀了,剖开她的肚子,却只见里面竟是些内脏啊什么的,跟别的鹅一样。
她最后唱了一首歌,这首歌没有在它心里面留下任何印象,除了阵阵寒意。它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世界是被围在一堵冰冷的墙里的,高高的墙是那么冷漠无情。它害怕两种感情。一个就是冷漠无情。
另一个是偏执。偏执,说到底也是冷漠无情,只不过是对除了偏执之物之外的一切都冷漠无情。它搞不懂自己对她的感情,它觉得自己罹患了什么疾病,这种心理状态让它害怕。它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但它害怕被别人审视,被人批判。有人谈什么现代年轻人的爱欲原理什么,有人谈着什么资本主义。他们站在高高的地方,指指点点,哎呦,它太害怕他们了。
奥林匹斯这个地图里,它最喜欢一个小山坡。它最爱站在坡上的一颗小树旁边,那里常吹起轻轻的风,风吹在脸上,阳光也洒下来,很让它舒服,树叶间的缝隙会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它想带她去那里坐一会,坐在树下,一起吹吹风。
不过总体来说它不喜欢奥林匹斯。奥林匹斯有点太现代化了,没有人情味。白色的光滑的路面,花园里边角圆圆的房子,还有绿洲的高耸的大厦,比新买的棉白内裤还白、还干净。它每次来都感到陌生。而且哪怕站在它喜欢的山坡上看得清下面所有人,它也打不到,每次它开枪,枪口都左右抖,它的散发着红色光芒的子弹也晃的它根本看不清目标。它干啥啥不行,它的子弹飞行速度是最慢的,换弹速度是最慢的,伤害是最低的,重量是最重的。也许它生来就不是干这个的,它生来就不是为了干这个的,也许开枪不是它的使命。不过,它想,自己是一把枪啊,不开枪的话还能干什么呢?
人死了会上天堂吗?每次前往战场之前它都要问这个问题,不过每次都没有答案,飞机掠过蓝天,这段等待是最漫长的。它其实有些迷信。它觉得自己姑且还算是一个好人,如果有天堂地狱的话,它大概还是会上天堂,而不至于下地狱的吧。然而问题是这个天堂倒是有没有呢?若有的话,在那上面又是怎样的生活呢?说真心话,它想象不到。它只能想象出与现在大同小异的一个世界,更理想化一些也无非就是,蓝天白云草地,无所事事。那样便更加恐怖了。那到底算什么呢,它觉得自己在那里似乎活不下去。如果没有什么事干它真会无聊死。然而它更不是一块当枪的料子。那到底该怎么活呢?剖开一只下金蛋的鹅的肚皮,里面却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做了一把枪,它不就是生下来就该当枪的吗,除了这些它应该便什么都没了。这是说,人不算是人,除了他该干的便什么都没了。生金蛋的鹅,除了生她那金蛋也再没有别的价值,没有别的意思了,剖开她的肚子,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去年十月的一天,大概是十月吧,记不清了,它得知了自己喜欢的摇滚乐队的鼓手上吊自杀了,它哭了。然后它出门,当时是晚上,路灯亮起,远远地能看到虫子在灯管周围乱飞。它走到路口,望着来往的车辆,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个世界竟然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仅仅为了这个它就要害怕,就要责怪那些走在街上的人。汽车的轮子圆圆的,极其顺滑地滚过路面,好像一切都不会影响这一点。有人告诉它,不要有宣扬、大喊大叫的冲动,人们为什么要为了你那个自杀的摇滚鼓手而伤心呢?大家又都不关心。它说,这就像拉屎一样,这些情感不排泄出来,不拉出来,便要憋死。那人就说,嗨呀,那你拉到大街上是做什么呢,没有人喜欢你的大便呀。
死亡该是一件严肃的事。它一直害怕的那些,人格的缺失、人生的意义的缺失,有人说,这本质上是对死亡的恐惧。它不知道这个弯是怎么绕过来的。然而他人的死亡好像很轻松,只要不了解死者,生者便可以一身轻地接受那些死亡。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改变了。
做一把枪,总是要杀人的,这便是枪的意义。做一把枪,光有外表,光有性能是无用的。枪,只要杀人,只要令别人死了就够了。然而它由于性能外表的原因,却无法很好地履行自己所谓天职。自己生来的意义于是全部没有了。它天天脑子里来回想这些事。于是在被别人握住射击的时候,它总是使尽全力,以此令自己忘却。
一个弹夹打完,它的身子烫的离谱,微微发出红色的光芒,滋滋地冒着热气宛如一个人急促的喘息。这种时候,它总是不停地抖动,想要再挤出一发子弹。然而它的抖动令人感到恶心。终归它还是要被嫌弃的,还是没人爱的。不过它已沉浸于自我安慰的汪洋中了。我尽力了,我尽全力了,它想。于是它就想要珈乐的安慰了,它幻想珈乐温柔地把手放到它的枪口上。训练场的角落里,深深的蛛网盖满灰。意义这俩字,说到底代表了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不过它不想找了,不想说了。道理多了去了,讲多了就总是带点别的色彩,以致令人想入非非,这时候具体的东西就都隐匿到语言背后,说出来的一切就变的无聊起来。
从训练场回到家,打开空调,调到最低,然后走进浴室。浴霸喷出的水由冷变热,慢慢地水蒸气弥漫了狭小的空间。它闭上眼,热水让它哆嗦。洗完澡它擦干身子。拉上窗帘之前,它看了一眼即将进入夜晚的天空,星星稀疏,一颗月亮大的像是盘子,仿佛马上就要跌落,向地球砸过来。
它拿出一床厚厚的被子,在空调的冷气弥漫中裹紧全身。然后打开电脑,点开一部电影。屋里没开灯,荧幕发光照亮了屋子的这一角落。电影片头尽是些电影公司制片厂之类的画面,片头曲开始了,它渐渐感到有些兴奋。于是什么都不再想,全身心地注视着,看那些陌生的面孔,在那一方小小的四角天地里,活着,然后寻找他们的意义。它看着电影,声光流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它缓缓闭上眼,它觉得很舒服,便就这么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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