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到这样的建议,毕业生应该赶紧忘掉应试考核的学法,要学习对自我有用的知识,让知识与自我发生关联,并让知识改变自我。不免空泛,但的确饱含善意,那么,请你和我一起想想,对你而言,知识是如何起作用的?
首先 ,这是个好问题吗?回顾日常生活,吃药不用懂药理学知识,用软件不必了解设计模式,坐飞机更不用知道空气动力学……把这些反例汇总起来,我们就已经知道,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知识作出分辨。按照某种区分标准,两种知识之间有竞争关系。其中有些知识似乎没什么显著的作用,与自我的关联也含糊不清。
如果对自己有用是合适的鉴别标准,那么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就是好知识,没起作用或者起反作用的知识就无甚价值,或者是自己的学习方式不对,买椟还珠了。但顺着这个线索,把知识作为一种兴趣,学有余力自行索取,多少有点市侩气息,有点让我不安。
有些时候,知识与问题对我构成威胁和催促,这时候不求知近乎一种伤害,虽然尽管这时所学的东西是空气动力学,而不是飞机乘坐指南。那么,是鉴别标准错了吗?我想并不是,而是说有些知识改变人的方式更润物无声,当你求知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学会某些更好的知识,而是变得更好之后觉得这些知识有用。
所以,关于如何起作用,不同种类的知识都有其机制,也都有探讨的必要,我们更关注平常意义上不具备正当性的知识,也就是差点被排除出去的空气动力学与药理学。
其次 ,能够整理出一种普遍性的体系,把所有的知识与自我的关联都囊括起来吗?
在科学实证的视野下,可以把意识化约成电位、神经激发,这时候所有的意识状态就能够用一种生物学语言来描述了。更进一步,按照计算主义的态度,这些生物状态完全可以用符号与数字状态表征,因此人类意识与计算机在基础机理上不相冲突。此时知识如何作用于人类,就可以解释一个信息系统如何处理外来的数据,在信息论与控制论中多有论述。
但这种方案也有其限制,目前所做的工作,多是在符号系统这一边尽量还原人类的意识态度。例如人工智能从符号逻辑到数学统计的尝试,可以认为是把符号系统转移到(或者说提升到,计算主义者会否认这一点)与人类意识可通约层面,而相反的,将人类送入赛博世界的控制论 尝试 寥寥可数。 在此之外,尝试使用一种现象学的方案,以意向性和主体间性作为基础,此时一段知识如何与主体互动,这似乎更接近人类的直觉感知,这时主要的门槛,在于术语的陌生与哲学论证的曲折。由于懒惰,我没有认真读完现象学的著作,而且这个播客的主题并不在于书籍内容摘要,所以这次的切入点也不在这个方向上。
那么,这就引领我们 继续 问:在没有可供衡量的体系下,如何确认看似无用的知识对自我的作用?
这很容易滑入一种人人都有其兴趣,怎样都好,anything goes的态度,这在当下语境里是最安全无害的态度。但对于现状不假思索地确认,是一种过于轻松的态度,“向来如此,便对吗?”看起来,这种怎样都行的表述,其实是在说“我很好,你怎样我无所谓”。
不过,去掉自我中心,这也反映了部分真相。对于不同的知识,不同的人确实会有个先后排序、轻重缓急。分别的标准可能是情感的,可能是利益的,最终多个标准汇总得到一个成型的结论:“我觉得这事重要”,“我觉得这事不行”,“我觉得这事情比另外的要重要”。我们管这叫价值排序。
当知识与排序顺着来的时候,吸收起来没啥大问题;而当知识与排序反着来,冲突的的位次不高,也不会造成太大伤害;但当你的核心信念被弃如敝屣,这时知识与自我就形成了紧张关系,自我保护的机制就激活了,你从辩护者一下子就成为挑战者了。
而我们的探索就从这里开始,看看价值排序、个体与知识的相互关系。
价值排序是天然与个体相伴生的概念吗?对于一个问题每个人有不同看法,对事物有独立自主的思想能力,这是事实。但毕竟人生在世会参与社会活动,结识朋友、工作交往、婚丧嫁娶,诸如此类,这时候我们会倾向于找到个性相投,价值观冲突不太大的对象。
也就是说,个体之间为了构成集体,往往选择比较接近的价值排序。从这个角度看,比较接近的个体倾向的总体面向,可以认为是整体所具有的价值排序。比如说你喜欢吃干米饭还是软一点的,如果一家人口味差别不大,那就不用做两锅饭了,这一锅饭的软硬干湿是家庭成员的汇总与妥协,也就是你家吃饭的价值排序。
观察知识作用于个体的价值排序时,除了作为接收者的个体,当然有另一方,他们作为供给侧进行知识生产。如果将接收一端设定为自己,知识的产出方可能是集体的,也可能是个体的,这不妨事。在波兹曼《童年的消逝》里面,他倾向于从个体到个体是最合适的方案,甚至用耸动的“反社会”来形容阅读的行为:
自从有了印刷的书籍之后,另一种传统便开始了:孤立的读者和他自己的眼睛。口腔无须再发声音,读者及其反应跟社会环境脱离开来,读者退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从16世纪至今,大多数读者对别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不在旁边;若不行,则请他们保持安静。整个阅读的过程,作者和读者仿佛达成共谋,对抗社会参与和社会意识。简而言之,阅读成为反社会的行为。
这里的“反社会”未见得直接就是愤世嫉俗和抵抗建制,而主要是说,阅读的行为是遵循同一套规范的个体行为,不用急着上纲到集体,他觉得无论是书写者与阅读者都是个人主义的。
现在印刷术主导的知识模式早已不复往日,知识生产当然可以由机构性的科研机构,公众号的不同写手所执行,从波兹曼的视野来看,估计是人文精神失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但这也未见得总是坏事,毕竟如果没有大众媒介与互联网,我不可能学到自己喜欢的冷门知识。而且这种理性个体对话的场景,依然预设了一种价值排序,特殊之处在于,这种价值排序试图遗忘自身也是一种价值排序。
在实际的知识传播过程中,集体个体未见得是互斥,有时候甚至呈现出一种接力的模式:可能是对某个思想家理论的通俗切身解释,也可能是汇总民意出台新的意见草案。这时候作为直接具有情感体验的个体,有可能会出现身份的错认。
但可以确定的是,知识要起作用,一定会与接受的个体接洽。换句话说,知识被不同的个体按照其处境与心境吸收。他(她)可能认同,也可能反对,可能当故事,可能当史料,也可能当废纸烧火,也可能擦屁股。每个个体的局限性汇总起来成为一片开阔天地。
而对知识的传播与扩散过程进行治理,是现代市场的重要手段。作为竞争筹码的知识产权,专利抢注,都是控制传播的典型场景。这时,只要管住了贸易,你的地位就有了,很有大航海时候垄断全球贸易的感觉。另一个侧面,体现在民族气节上,民族瑰宝不许他国染指,比如说韩国抢注lunar new year的事情。
但我还是有朴素的愿望,极大丰富的物质资源会使得上层建筑更加开阔,好东西就应该像是阳光空气水一样。这样的你疆我界,多么拘束啊!应该反过来看,与其说人家抢了我们的好东西,不如说商业的栅栏逐渐树立起来,就好像商业公司对开源社区的劫持。因为商业公司更精于与人打交道,包括商业与界面上能带来更有保障的体验,接受这些后,你会发现丧失的是开源的活力与自发性,现阶段开源更像是商业公司装点门庭的小彩灯。
这时候我们能看出一点端倪,知识扩散过程中的集体个体接力,呈现出一种收缩和宽松的拉扯,个体集体的关系往往是有合作也有分歧。在集体中仍然具有自由,这在儒学背景下是很自然的。我们的不同将我们安置在不同的位置上,但按照仁为所有人的道德品性提供保证。但另一方面,不具备成文规定的仁爱也会构成礼教的枷锁,因为这时候父权和皇权成为最具有说服力的中心力量。
关于群己视野下的知识传递,刻奇结构很有趣,接下来看看刻奇。
刻奇可以指代某种艺术上的不思进取与广泛复制,它接近于新艺术范式降临时,掣肘的保守力量。大量机械复制未见得真的杀死艺术,这时失却的是一种灵光。在艺术史上,由格林伯格所明确指出的刻奇,是现代范式对古典范式的反动,在自然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过程中,先锋艺术为过时的老古董起的诨名。但机械复制的根本动机恰恰是反前现代工匠的模仿范式,这曾经是艺术史上的大创新,多少有点讽刺。
从文艺复兴之后,作者性兴起,加之启蒙运动,艺术哲学发展,康德判断力批判为艺术品开了作者的先河。实际上kitsch这个词汇就从德语里面发源,翻译上一般按照声音和含义两种路数。日语里面是音译:キッチュ(kitsuchu),法语则是按照意义用法文再造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意思。在中文世界里,这两种都有,刻奇和媚俗,我会混用两者,分别强调音译和意译。
按照音译路数,可以还原一些声音的痕迹。留念的纪念品速写sketch的变音;打扫完堆积起来的灰尘与污泥;或者是声音行为相关联,抹平,拍打,涂抹;大概包含一种人云亦云,无脑复读的态度。
久负盛名的媚俗书写当然是昆德拉的。两行眼泪的论述,后一行眼泪对自己感伤的确认才使得媚俗更成为媚俗。我特地搜了一下小说里出现媚俗的段落,关于媚俗是什么讲的反而不多,关于什么行为是媚俗倒更常出现。其中出现“媚俗是”字样有这么几句:
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
特蕾莎的梦揭露了媚俗的真正作用:媚俗是掩盖死亡的一道屏风。
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
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刻奇的根基可能在增生与繁殖上,刻奇的结果是更广泛地将自身传播,并把先入场的放在较高位置上。如果关联到群己关系,媚俗使是个人情感获得表达的一种方式,可以说是个人情感的公共化。态度化作表达需要经过公共语言的中介,这使得刻奇与pathos相关。Pathos、ethos以及logos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后来构成了古典雄辩术的基本策略。
与logos的诉诸言语及理性思索不同,pathos很多时候与悲情、哀婉、愤怒相关联,与个人的情感体验相连,使情绪获得公共化的语言表述,具体而言,以故事或者轶事的方式呈现。同时,pathos预示着一种病理上的受伤,斯多葛主义者对此很有贡献:在罗马的帝国秩序下,弱小如草芥,即使肢体受辱被人践踏,但我依旧能唤起巨大的人格力量。
能够设想,罗马的文人与中国的策士,努力在文辞思想上取得平衡,在公众演讲、劝诫君王时,当然可以使用pathos,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没什么问题。但由于这个策略太好用,不加考虑地应用乃至滥用,会使这种策略贬值,进而成为刻奇。此时刻奇获得了专横的权力,pathos中的实感已不是第一要素,会出现类似于“使用pathos让你的听众一分钟掉下眼泪”的操作说明,短路了一些中间环节,如同巴普洛夫的狗,摇铃铛的时候不再伴随饥饿与饱餐,口水已经下来了,群己接力以及价值排序已经被锁死了。因此虽然媚俗是个人的表达行动,但不能简单地理解成自媚,它是一种个体与群体交互模式的缩影。
但另一方面,诚实地讲,定义媚俗的人,都讨厌媚俗,这是一种命名与定义社会乱象,进而批判与检视的尝试。但另一方面,个人情感态度转换为公共语言的过程再次发生了,换言之,这也是一种pathos的彰显,躲藏着的,甚至不自知的个人态度。按照昆德拉的话讲,“在媚俗的国度里,实施的是心灵的专政”。当反对媚俗的时候,反对的心理结构一样是媚俗的。“地球上博爱只有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上才成为可能”,为了不被淡忘,其中喷薄的情感,将自己再次编织进密不透风的网络中,将对手钉上耻辱柱的也是自己的鲜血,从一个大写的牧歌跳到了另一个。
那现在看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用上了。作为知识接受者,我们不太能接受一种固定而平板的知识,但动了义愤条分缕析,又不免落进反刻奇的刻奇之中。树立个人的自信,成为克服时代的人,这固然是可行的,但道路不免晦暗不明。但是回头看看,在情理之外,剩了一个ethos,这是个什么玩意?
Logos与pathos,虽然翻译成中文会有一些损失,但毕竟我们还有对应的语言资源,大概可以理解成言语理性和以情动人。但ethos翻译成中文之后,和前两者的并列关系就不太显著了。它可以翻译成道德风气、社会信仰、民族品格、个人品质、时代精神,总体而言有种品性的意思,而且不太区分个体与集体。是不是有点熟悉?其实ethos的英语含义可以被翻译成value system,也就是价值排序。因此,你学到的知识,构造了你的ethos,构造了你的价值系统,进一步也构造了你的创造。
由于历史比较古远,这个词汇已经附着了很多历史沉积,如同中国的“仁”。在亚里士多德那里,ethos不难懂,是大众都能明白的公共人格,这个人可以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比如:年轻人的情感态度,富人的个性,贵族的气质。我们现在管这个叫做人设,你可能也知道,亚里士多德是分类达人,在他那里,ethos的三个基本要素,分别是phronesis、eunoia和arete。这些都是古希腊研究的核心概念,中文翻译容易丢掉细节,大概可以理解成实践智慧、善意待人和德性卓越。
这种取信于人的方式不是道理的普适性,也不同于情绪的个人化,ethos让人信服之处在于公开可靠的个人形象。他(她)的说服能力得到了最大的激发,在具体的演说过程中与听众建立了可靠的连接,言说者与聆听者都在这个氛围下。这是我对我的播客的期许。这样看来,ethos与pathos是有点兜圈子。Pathos的个人情感隐匿于公共性的面纱之下,而ethos虽然呈现于个体化的讲者,却能够建立一种公共人格。
Somewhat paradoxically, the personal expression does not equal intimacy. Self-expression is disinterest towards the object portrayed. It appears to be the case that the personal has to be expressed as a statement, as the inner cannot be expressed directly – it must be channeled and objectified. The personal voice is uttered through a kind of language, and is thereby predisposed to use collective terms as the means of expression.
这有些悖谬,个人表达并不接近自我。自我表达对表述对象并无兴趣。内在事物无法直接表述,必须经由特定方向的客体化,所以个人在表达中几乎总是一种陈述。个人的声音以特殊语言讲出,饱含现成的集体讲法。
The impersonal is not disinterestedness, but the opposite; the impersonal appeals to what is common to individuals: the sensual. What this means is that it does not matter who the painter is or what he or she may think about any topic in current politics. I.e. the painter’s “voice” is not meant to be expressed. It is the study of the outer self that matters.
去个人化也并非客观;非个人叙述诉诸个体间的共同之处:感官感受。这告诉我们,画家是谁,他(她)对时政态度如何,其实无关紧要。被传达的不是画家的“声音”呼吁,此时的着眼点应放在所谓外在自我之上。
应该这样讲,pathos是从自我出发,将心绪情感传播到公共语言中去;ethos是从公共视野中,确认个人性的实际存在。两者恰好可以构成传播的前后环节,很多时候,知识起作用的方式就是用公共的ethos来撼动你的pathos。
当然,你要明白,知识传播不会只此一条路,在实际过程中绝不会ethos, pathos, ethos, pathos地前进,而这期间创作者与接受者的身份转换,不同环节的此起彼伏我都没有覆盖。而且通篇都没有谈logos,它才是房中的大象。
但我在意这一点,诉诸pathos成为社交媒体上的基本操作,情绪分享的同温共振广泛存在,当然和别人分享喜怒哀乐没什么不好的。但pathos的诉求,往往是向外的,这种约束往往用pathos维持了自我ethos的稳定性,对艺人的品行的要求是这样的,举报拉黑一条龙也是这样的,这样行动所传达的“知识”,是不会改变人的。
我更关注ethos影响pathos的过程,我把这个过程叫做知识化。pathos对ethos的影响,名字已经起好了,叫做刻奇。禁绝刻奇是没意义也不可能的,这两种机能并存的时候才是健康的,任一方的缺席都会导致偏颇。如果ethos与pathos是两条腿,有一条已经肌肉发达,另一条却肌肉萎缩,走路岂不是很容易跌跤嘛。知识起作用的方式似乎急不来,需要让外面的ethos来影响你,一开始pathos就上来,你的ethos得以保全,但知识已经被浪费了。
最近看了一些书,回头一看出一身冷汗,竟然全打了四星五星,与作者论争甚至搏斗的感觉只在一两本上才有。我是不是浪费了这些书,满足于对自我pathos的确认?我是不是预先筛选了书籍,降低了自己的阅读努力?读《倦怠社会》这种书,带来的是新知,还是为不满又说不清的情绪缝上了一圈理论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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