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洞冥记》记载了汉武帝的求仙经历,内容丰富而生动,光怪陆离,极大地满足了无数求仙问道者的想象。或许正因与实际生活偏差太大,当时的人与后世的人,虽然都震撼于《洞冥记》的故事,但无一不将之作为志怪小说对待。
也有好事之人闲心大发,投入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热情与精力,对书中所述进行了一番探索。但书中记述的东西何其多,即便只是抓着其中一处不放,穷极一生,也未必能有结果。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在求仙的路上永远失去了音信,少部分人无功而返。对于没能返乡的人,大家只当作他们是为过分的狂热付出了必须的代价,尽管有些人在传言中已经得道成仙,但那不过是安慰亲朋的说法罢了。那些返还的人,除了无尽的疲惫外,什么也没带回来。他们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向亲近的人讲述冒险经历,但为了重新融入正常生活,这些人已经耗费了许多力气,生活回到正轨后,不知是为了弥补挥霍掉的时光,还是以那段因冲动而起的经历为耻,总之,他们都没有闲情旧事重提。
郭琼就是成功返乡的人之一。他虽然回到了家乡,但断掉了一条腿,视力也恶化到了半瞎的程度。像他这种情况,很难干农活,应征入伍就更不可能了。在村民们的好心帮助下,郭琼勉强维持着生计,平常什么也不干,只是缩在家里。他的双眼十分畏光,因此请求邻居封起了所有的窗户。最初是用黄纸糊住,但郭琼却痛苦地掩面大喊“太刺眼了”,随即强烈要求用木板钉实,务必一丝光也不能漏进来。如此,郭琼平常把门也关得严实,生怕有人忽然开门,故而上了锁。别人要给他送饭,总是要等上很久,等郭琼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慢慢挪到门边,村民递过饭后,大半个身子躲在门后的郭琼立刻把饭菜接过去,重新关好门,这时,门外的人才能听见一声又细又哑的“多谢”。
非但白天不出门,就连夜晚,也只有在浓云密布的天气,郭琼才会出门,躲在屋檐下,与四邻聊天。说来也怪,明明没有人向郭琼通报天气状况,但郭琼却能准确无误地把握到,要说是他在墙上开了小孔,那是绝不可能的。郭琼回来的那天,阳光灿烂,但绝说不上不炎热,郭琼却边用嘶哑的嗓子大呼“烧死我了”,边往阴暗的角落缩去,然而他虽然大汗淋漓,体温却是正常的,身体也没有灼伤或烧伤的痕迹。
郭琼的眼睛不行、腿脚不便,嗓子也不好。郭琼自称是太渴了,他又经常大声呼喊,一来二去,就扯坏了嗓子,只要多喝水,就会慢慢恢复了。除了水,水果也有助于湿润喉咙,但郭琼说什么也不肯吃水果,竟然连素菜也不吃。村子里没有那么多肉供郭琼吃,他就只吃白饭和白水。夜晚聊天时,邻居们都对这点感到奇怪,郭琼支吾半天,用难听的声音说:“这些水果和蔬菜,整日都在受阳光照射,我吃了它们,就好像把太阳往肚子里吞。”邻居们无不以为好笑,但见郭琼认真的样子,便想到或许是郭琼在路上受了刺激,于是要郭琼说说发生了什么。
邻居们当然都是好意,郭琼平日里受到了大家许多照顾,如果继续不言不语下去,或许就要因为脾气过分古怪而遭到疏远了,要是得了精神错乱的污名,就会被所有人抛弃。郭琼不寒而栗,谨慎地看了看天空,除了浓密的乌云,什么也没有,大家坐在黑夜里,彼此都看不清面庞,但谈笑声不曾间断,因而氛围依旧热闹无比。
原来郭琼有一位祖先,也叫郭琼。东方朔在吉云之地为武帝取来吉云露,武帝便将露水赐给群臣。郭琼的这位祖先,曾为武帝效力,便是当时受慈了神露的众多官员之一。这位郭琼,据说形貌无比丑陋,那张脸尽管不疏于清洗,但无论何时都给人肮脏的印象,白天叫人看了,就使人一天都没有食欲,即便肚子里空空如也,晚上也要干呕连连。面目狰狞且不多说,这位郭琼还有着严重的佝偻,脖子上好像坐着个谁也看不见的重物,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但郭琼还是抬头看人的,只是样子看上去十分勉强。据说,吉云之露能使老朽者焕发青春、使有疾之人痊愈,但那郭琼喝了,却无变化。郭琼无行动不便之处,但却能够睁着眼睛睡觉(而且是在白天)、在地上行走却不会留下足迹,但这些了不起的本事,却不是神露带给郭琼的,而是郭琼原先就有的。
“那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很遥远的事了。”一个村民问道。
“我刚才说的这些,在那本叫作《洞冥记》的小说中多有记载,但我自从听说了这件事后,就多有疑惑,我的这位祖先,行地无迹、昼眠而眼不闭,似乎十分了得,但在获赐神露的五官之中,实在算不上什么。那么,他何以得此殊荣呢?我日思夜想,终于有一天,我在儿时听过的故事里得到了蛛丝马迹……”总之,年轻的郭琼心动之间,便决定踏上前往吉云的路。
然而,郭琼没能找到吉云,且在跋涉途中,不知不觉,已人到中年了。过了不惑之年,理应浪子回头,不再任性下去,但郭琼却如获感召,总以为即将临近终点了。他自己确信无疑,故而绝不可能就此收手回头,那样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郭琼以夸父逐日的故事激励自己,在最难过的时候,也学着夸父的样子,饮河水充饥解渴,他那时,是已做好了死在半路的准备。在下定决心后没多久,郭琼果然遇上了大麻烦。
那天的太阳大得近在眼前,已经不是人们熟悉的颜色,而是滚烫铁水般的色彩,那光芒也如锋利的剑那样锐利,刺得郭琼的双眼生疼。郭琼好不容易跑到了树林,生怕那天上的铁水浇在自己身上。郭琼就在树林里待到临近傍晚才跑出去。此时的太阳已经不毒辣了,热意也逐渐消去,郭琼是万不能在树林里过夜的,就在这时赶紧跑了出去。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太阳,惊奇地发觉,太阳表面上竟有黑影在晃动。郭琼不是没有听说过汉朝的记载,《五行志》写道:“……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但郭琼眼前的黑影,却比钱币大得多,最要命的是,这黑影不是无定形的气,而是有着鸟的轮廓,像极了传说中叫作金乌的东西。郭琼不停地在地上奔跑,那金乌似乎也随之挥动着翅膀,到郭琼不知不觉住步去看时,日中金乌却没有相应地停下动作,而是一副向郭琼疾飞而来的姿态,就连太阳本身,似乎也正向着郭琼坠落。郭琼想到,或许是自己所处的方位正好在太阳西落的方向上。他于是向着自己认定的、绝无可能出错的方向奔跑,弄得疲累不堪,猛一回头,果然不见了太阳,举目四望,只见到了斑斓的云天,想必太阳已隐在群山之后了。
郭琼气喘吁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水地,一时欣喜过望,正要上前取一瓢水解渴,却发现湖底赫然沉着几片鸟羽。郭琼心里一惊:莫非我是到了弱水?弱水承载羽毛尚且不能,人若失足入水,恐怕用不见天日。但郭琼头晕目眩,实在渴得不行,只能勉力注意着不要跌落水中,而顾不得这水能否下肚了。好在,水尚能喝。郭琼如释重负,仰面躺倒在地。双眼刺痛,脑袋也是一阵刺痛。闭上眼,郭琼在一片黑暗中,竟还见到了那耀眼的白日,逐渐地,白日受黑气侵蚀,斑驳不堪,黑气终于在白日表面汇成了金乌的样子,金乌振翅欲飞,似乎亟待脱出太阳。这时,太阳竟化作了一团黑火。细看,那却是黑火裹挟侵蚀了太阳,一只巨大的金乌从太阳的残渣中飞出。郭琼并无困意,此时猛然睁眼,恍若大梦初醒。然而,幻象中的金乌并未散去,而是继续鼓动着翅膀。尽管金乌看上去十分遥远,但郭琼隐约感到,若不尽早逃离此地,就要大难临头。毕竟距离虽远,那金乌的模样,郭琼却看得清清楚楚。覆盖在表面的自然是可称华美的羽衣,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羽毛乱如蓬草。金乌浑身的毛发恣意生长,毫无节制。皮毛之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那不像脉搏的鼓动,倒像粗壮的蟒蛇在堆叠的树叶下爬行,又像巨大的蛆虫在蠕动。郭琼不能触碰金乌,手上却分明传来仿佛将双手放在金乌背上的清晰的触感,好像正抓握着一团不安分的污泥,污泥有如鬼神附身,竟也能够自行挣动。郭琼用双手猛地拍打脸颊,如果这是梦,也实在太可怕了,无论经历怎样的痛楚,都要尽快醒来。郭琼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在水边打起了滚,但那金乌也仍不顾一切地向郭琼俯冲而下,嘴大张着,嘶哑的、不吉的声音从沼泽般的巨口中泻出,那简直是郭琼在这世上听过的最丑陋的声音了,即便是被糟蹋的各种弦乐,在这声音面前,都能算得上上仙乐了。郭琼因这吵闹而丑劣的声音头疼不已,他已无暇顾及双耳是否完好,只是想着这样下去,自己非要以头抢地、自行了断不可。
“在撕裂般的痛楚中,我还见到了金乌流着口水的幻象。它的口水是比铁水还要滚烫灼人、比所有腐烂之物还要邪恶的东西,我认为,只要碰上一点,就会立刻被烧成灰。但即便肉体化作灰烬了,灵魂也还要承受难以忍受的诅咒之苦。”郭琼的头顶是茂密的树叶与屋檐,在回乡后不久,他就央请人将一棵大树移植到自己屋前,似乎只有屋檐与墙体遮阳,还不能够叫他放心。村民们呢,听到郭琼所说的古怪的景象,有些感到莫名其妙,有些则认为很有意思,但既然郭琼活着回来了,便没有人把那些当作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你的这些故事说与我们听就好,毕竟太阳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如果听说太阳里有个这么奇怪的东西,人们会愤怒的吧。“村民没有愤怒的原因,是郭琼讲得太像故事了,而且人们都认为,寻仙问道是无望的事情。历代帝王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何以郭琼胡乱闯荡,就找到了门道呢?还是个歪门邪道。
郭琼点点头,就算把忠告听进去了。但当时的他,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他恨不能挖开自己的双眼,双手却不知为何滚烫无比,稍一接近眼睛,便本能地立刻撤开。至于在头脑里四处乱窜的那些声音,是郭琼即便把头埋进水中,也无法使之散去的。头脑里的声音万分尖锐,好像是那金乌的叫声,又像是许多人聚在一起、以诡异的腔调窃窃私语,这些声音没有形成完整的话,更别提什么口音了,但郭琼却从中分辨出了含义。当时的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如今想来,真是毛骨悚然。在郭琼的耳中,声音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说,地日之草,另一个说,不能吃。《洞冥记》写道,为了不让三足鸟吃地日之草,羲和就遮住了它的双目。羲和是三足金乌的驭者,而地日之草则是三足金乌爱好的食物。郭琼心有不解,这是把他当作草了吗?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两个人,在郭琼的脑海中,既不打算搭理郭琼,也不打算换句话说,只是一直重复着吃与不吃的争论。若只是在头脑里吵架,何必觉得金乌是不吉邪恶的秽物呢?这个问题,郭琼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那时,不知虚幻还是真实的金乌飞来时,郭琼感觉到自己,以及此身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发出了悲鸣。无论是活着的树木、青草、游鱼,还是大约没有生命的沙石、泥土、空气,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煎熬的时刻里哀嚎着。叫声之惨痛,恐怕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要哭成泪人。“看到了尖刀,即便没有受其伤害,也会因为心知如果受伤会很痛苦而自然地躲避它。要说为什么由衷地厌恶、恶心那金乌,我知道这么说是荒唐的,但我认为,那就是我们所畏惧、恶心的所有事物的集合,或至少是类似的东西吧。“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不能吃“的含义消失了,只剩下对地日之草的执念。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命运呢?郭琼不知所措,双腿已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迈开了,好几次险些踏进河边,但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改变了方向。就这样盲目地跑了许久,浑身上下热得仿佛血液都要燃烧起来,双腿已经过了疼痛的阶段,转为濒临极限的麻木了。郭琼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一路冲撞着,竟冲到了某人的怀里。在这样偏僻遥远的恶劣之地,难道还会有像他这样的愚人吗?在众多传说都已失去温度的当下,除了他,还有谁会踏上通往虚渺之路呢?抱着如此疑惑,郭琼睁开了双眼。这时,他才发觉,金乌已经不知所踪了,清爽的黎明来临,阳光温和宜人,那原本充斥了天地的哀鸣,也已经没有了,万物自得其乐。郭琼定睛一看,自己冒失冲撞到的,竟是一位天神般的人物。此人周身缭绕着美妙的香气,连呼吸也带香,那衣裳装扮非常华美,是从未见过的艳丽风格,珠宝首饰似乎也是用稀世罕见的材料打造的。神女笑道:“你怎么会把这个地方当作弱水呢?弱水是连草芥也无法承受没错,可你所见到的羽毛,乃是神兽身上掉落的,虽是鸿毛,却有泰山之重。”
“等一下!你不要再说了!”一个邻居打断了郭琼。郭琼一看,好些人都不怀恶意地笑了起来,“你接下来是要说,你遇见了神女,还从她那得到了不少好处吧?这样的故事,我们都听腻啦!“郭琼奇怪地看着他们,认真地摇了摇头:“才不是呢。这位神女的口音很奇特,我从未听过,却能够听懂。她说话就像唱歌那样美妙,但你要是问我是怎样的歌曲……我虽然从未听过楚人唱《九歌》、《天问》之类的经典,但不知为何,我感觉那就是楚人迎神祭祀时会唱的歌。但恐怕如今尚存于世的人当中,听过那类歌谣的人,一个也没有了。”郭琼说到此,神情变得怅然若失起来,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人的话,只是喃喃自语:
“她究竟是什么呢,辉煌灿烂,除了太阳的化身外,我想不到其他事物了。可她难道是羲和女神吗?她虽然声音美妙、衣袖带香,容貌正如一个真正的女神。可我却感到不安呢……我向她道歉,她却始终不发一语,我便认为她与那金乌是同样的东西。她的嘴里大概含过香草吧,可我总感觉,她马上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吃了。她张嘴的时候,嘴里一定会掉出无数我不想见到的东西,然后,她会将我、连同她看到的一切都吞进肚子里。起初,我只是看到了太阳上的污点,以为太阳有着无上的威力,会立刻将那污点消灭的。可是,太阳却放任污点如霉斑扩散,最终整个都被侵蚀掉了,污秽蔓延过的地方,我连燃烧的景象都没有看到,眼中所见,就只剩下可怜的渣宰了。太阳已经是最遥远伟大的东西,能把太阳变成灰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它的光芒难道胜过太阳吗,真要那样,我们怎么从未见过?它要是能遮天蔽日,为何在这天地间,又不存在太阳无法驱散的阴霾?那一定不是羲和,它是为了欺骗我们,才化成羲和的样子,因为万物受到阳光普照才能生存,谁也不会拒绝真正的太阳的。或许真正的羲和正在它的身后,紧紧拽着那邪恶的尾羽不放,这样才……”
“郭琼!郭琼!”郭琼感到一阵摇晃,发现人们正担忧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呢,听上去就像鸟叫声,好奇怪啊!”郭琼一脸愕然,自己适才的确说了很多话,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了,他们却说自己只是徒然地发出奇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郭琼动了动嘴,试图回忆起方才滔滔不绝时,舌头是如何运动的,最终感到十分陌生。面对邻居的疑惑,郭琼拿身体不舒服作为借口搪塞过去了,今晚的聚会也在不尽兴中潦草收场。
郭琼缩在自己的屋子里,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想到与自己同名的祖先,像那样的人,就是《庄子》中的圣人吧,畸形丑陋,却能行地无迹。可真正的圣人,又怎么会领受神露呢,就算是不便拒绝圣恩,圣明的人也有许多方法能够巧妙应付的吧。自己的这位祖先,应该只是有些常人没有的能力,还不算圣人。但如何在白天而非夜晚睡觉,又如何可以睁着眼睛呢,还有那行地无迹,又是怎样一回事?郭琼也曾翻遍所有可以弄到手的史书,不曾找到有用的线索,去问人家,人家却反过来笑他说“那可是你的祖先呀”,祖先郭琼,除了在《洞冥记》中短暂出现过,就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更多记录了。郭家不是显赫的家族,自那位郭琼以后,就无人位居高官、乃至获得皇帝荣宠了,那位郭琼的后代几经辗转,最终将居住地从东郡迁到了更加偏远的地带,也就是如今郭琼住的这个村子,虽然不够繁华、生活一直都很清贫,但好在邻人都很善良。可现今,郭琼也顾不得邻人的好了,他连自己的家族历史也不能信任,童年的记忆变得像清晨的河雾那样,郭琼总想着要去探寻什么。一连几天,他都和原来一样生活,不出门,躲着阳光,但嗓子已经好转,可以用正常的声音交流了。
郭琼有一次不堪忍受,情不自禁对送饭的伙计抱怨起来:“我现在呀,真是困得要命!”困,自然要去睡觉了。那人也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劝说郭琼。郭琼却坦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睡过觉了,一闭眼,眼前便重复出现黑气化为金乌、金乌吞噬所有的景象。最初,郭琼还能坚持不睡觉,可很快就困意难当,只好在白天睡去,即便睡觉,他也要努力睁着眼睛。送饭的人听了,大呼“这不就与你的那位祖先一样了吗!”郭琼一个激灵。如今的自己,虽然不能行地无迹,但也做到了昼眠而眼不闭。难道那位祖先也和他一样,受到了可怕之物的威胁而不敢闭眼吗?郭琼决心要一探究竟。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这位祖先,在晚年没有遭遇不可忍受的痛苦,似乎安详地度过了一生,如果祖先曾受到恐惧威胁,那么最终一定是战胜了恐惧。郭琼的心里,重新生出最初他踏上寻仙之路时的狂热。在一个夜晚,郭琼悄悄地出门了,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条缝给眼睛,即便是这样,他也坚持夜晚赶路,白天则躲在见不到太阳的地方。
村里人几乎立刻就发现郭琼不见了。郭琼只留下手书,说要返回东郡祖屋,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村民们不无担心,郭琼只有一条腿,眼睛也不好使,如何能走那么远的路呢。有人还想要去报官,因为郭琼的精神状态似乎变得混乱了,可这事终于也不了了之。至于郭琼自己,以超凡的毅力,最终抵达了东郡。郭琼自己也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再看东郡,虽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但能让自己感到熟悉和亲切的事物,一个也没有,因而这里实际上是全然的陌生之地了。就连祖屋所在,郭琼也是几经打听才得到了线索。
在祖屋的地窖里,郭琼发现了一个简单的祭台,那上面供奉着一尊小小的神像。地窖里的所有东西都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蜘蛛网,上面长者数不清的霉菌,不时还有烦人的虫子爬过,唯独这尊神像,崭新得闪闪发光。郭琼小心翼翼地来到神像面前,发现神像的材质与那日所见的神女身上佩戴的首饰十分相像。神像似乎是一只鸟的形态,但这鸟,也是郭琼极力辨认才隐约看出的。实际上,神像就是一团莫名的黑色,呈现出熔化了一半的状态,似乎曾有人将之扔进火炉中,又在那之后取了出来。郭琼本能地不喜欢这神像,它使他感到不吉与邪恶。
郭琼一阵翻找,又在地窖中发现了一卷妥善保存的纸张。要找到它可不容易,为此,郭琼吸入了不少肮脏的尘埃,多到他认为自己的脏腑就要被尘埃侵蚀了。地窖无光,但郭琼的行动却毫无障碍,连文字也可以轻松阅读。他越看,冷汗便不断冒出,顿时只感觉地窖阴森可怕,唯独那神像,给人以炽热的感觉。卷中所记,那位祖先郭琼曾在年轻时来到若水。那若水与现今所知的若水不同,是西王母的昆仑上所在之地。其实,居住着西王母的昆仑山究竟是哪座,至今也没有定论。祖先郭琼透过水面,见到了长满奇花异草、居住着怪兽的昆仑山,他没有看见西王母,却看见了传说中为之取食的三青鸟。最令祖先郭琼惊奇的,是他在若水倒影中见到了太阳被不知何物吞食的情景。太阳不多不少,正是十个,在比太阳更加遥远之地,漆黑的、尖锐如箭镞之物向太阳伸来,在接近太阳的时候,化作了有如触须的灵活、柔软存在,触须的末端膨大着,如疯长的霉菌在太阳表面扩散。九根触须分别捕获了九个太阳以后,便向遥远之地回缩。发出它们的,乃是无定形的黑暗云雾,云雾不断变化着形状,似乎正在消化太阳。郭琼趴在水边往水里看,看着看着,心中生起入水的冲动。祖先究竟有没有入水,并无记述,若水之行,以“全天下的水都在地底彼此联系”与“阿姆特萨巴”作为结尾。这两句令郭琼摸不着头脑,关于水的断言暂且不论,那“阿姆特萨巴”看上去像异邦的语言,这预示着祖先曾与西域人有过交流吗?祖先郭琼还写到,他偶然获得了疑似女娲补天裂剩下的石头,为了纪念水中所见,便遣人将此石雕刻。至于雕刻成怎样的形状,祖先郭琼则是给出了一个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回答:就雕刻成三足金乌的模样吧!有如扩散的云团的、振翅高飞的模样!
若水之行后,祖先郭琼写下了《洞冥记》不曾记载的事情:“我的眼睛一直不好,除此之外,身体倒没有坏毛病。喝下神露以后,我的眼睛果然如东方朔大人说的那样,渐渐转好了。有神露之助,我得以看清从前未见之物。一日,我与东方朔大人谈及此事。大人听说我见到太阳正在膨胀以后,震惊万分。我从未见过大人那样的神情。他嘱托我不要再对他人说起,事关重大,我心中疑惑,但始终遵循,只是直到与东方朔大人永远分别,我也不知道他对这件事作了怎样的处置。太阳依旧在膨胀,只是痕迹十分不明显,以至于乍一看,太阳只是在收缩鼓动而已。那样仿佛正在消化食物的器官,到底像什么呢?阿姆特萨巴毫无疑问正长居地底,它理应无法升起,更不可能使太阳陷入到它的包围当中了。而且看上去,它似乎无法吃饱。”祖先的记录,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祖先又一次提到了阿姆特萨巴,那究竟是什么呢?郭琼已经没有心情理解这些了,撕裂般的痛苦重新降临,他不得已捂着脑袋,此时只感天旋地转,再也分不清方向,颠倒错乱中,郭琼撞上了那尊小小的神像,人和像一起滚落在祭坛上,激起了灰尘。在恍惚中,郭琼看见了浸没在水中的昆仑山,还有那从遥远之地而来的黑色触手,如疫病蔓延,又如酸水侵染了神圣的诸伸旧乡,无论是参天的万年古木还是与圣山同寿的嶙峋怪石,就连光耀的日月与群星,也没有幸免。郭琼仿佛置身于蚁穴之国,无法舒展身体,且正面临着窒息的危险。他无法逃脱,也无法获得喘息之机。那将群星当作零嘴的东西,正以不可阻挡的非凡气势从四面八方涌来。
郭琼的结局,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他原先居住的村子,村民们有的以为他死在了半路,有的则认为他是在东郡发掘了祖业,从此定居了。至于东郡人呢,发现郭琼进了屋子再也没有出来后,便抱着关切的心情前往探视,发现屋子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打开地窖,没有郭琼的身影。他们见到的地窖与郭琼最初见到的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蜘蛛网与虫子少了,灰尘变多了。当然,东郡的人是无法察觉这变化的存在的。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