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兽,合数三,其目三,其口三,其舌三,其色三,其标三,其本三,其寿三,噬人三。三世覆,三劫灭,囿罅隙,窥人土,伺机动……今普众,居安乐,咸遗却,无知己,叶障目,不笃数,闻其谗,言其道,陷其难。兽何物?因数三,生万物,合万物,谓万物。
——《九叠经》
那个疯子出现的时候,正是入伏的第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村子后山半山腰的一块儿巨石上,顶着无边的烈日与四十度往上的气温,一言不发,一坐就是好几天。
那是一个白净的年轻人,穿着一套磨损开线的陆军体能训练服,双手抱膝坐在那块表面温度在日间超过七十度的巨石之上。
我猜他是附近部队的战士,只是,每每看到他白皙的皮肤被日光照得莹莹发亮时,我心中的猜想便会动摇一分。
每年都会有部队在村子附近驻训,在后山广袤的山地与树林中训练、演习与打靶,今年他们比往年走得早一些;在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到来之前,他们会转移到某个没有如此多荫蔽的地方,继续追逐太阳。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是一整天都呆在那块裸露的巨石上,没有人会疯到在一天当中最热的中午登上山去确认那人是否还在。
村里有人说他是鬼,但又有哪个鬼魂能经得起太阳的如此曝晒?
他守望着清晨登山晨练的人们,也凝视着傍晚打柴下山的樵夫。每次我跑步路过那块儿巨石时,他就在那,早晨的他白皙得恍若透明,傍晚的他又被夕阳沁上一层血色,他仿佛是那块巨石生出的子嗣,被无形的脐带束缚在原地,忍受着被烈日灼烧刺穿的烙刑。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是被高温烧坏了脑袋,还是被那该死的好奇心蒙住了心窍,当我发觉自己趁着全家人午睡时溜出家门,顶着令人窒息的高温徒步几里路来到那块巨石前时,我只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欣喜。
他在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巨石的最高点,双手抱腿下巴磕在膝头,一双迷茫的的眸子无视着令人睁不开眼的烈日,来回扫视着山下的村落。
“嘿!————”我不敢踏足那滚烫的石面,只好站在山路旁朝他大喊。
“嘿!————那边那位班长!————”我在原地又蹦又跳,挥舞着双手,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落泥地,化为一颗颗尘珠。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向我——那是一张少年的脸,瘦削的面颊稍显尖利的耳朵,一双迷茫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仿佛他眼前的我是什么令人惊骇之物。
“是你啊。”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气无力的,但是语气却是莫名其妙的自来熟,表现得似乎和我是什么陈年旧识。
我走到巨石边缘和他离着不到五米,却是没有再敢靠近。
看面相他应该大不了我几岁,二十出头的样子,一样的稚气未脱,阳光下那白皙得过分的皮肤更显得他有几分幼稚。
“你是谁啊?为什么一天到晚坐在这?你不热、不怕中暑吗?”一连串的疑问竹筒倒豆般地倾泻了出来,在这个无聊的山中小村里,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实在比其他一切都来得有趣。
“我是……”他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个三角形,我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仿佛那个三角就是他名字的笔画。
尽管我戴着父亲的大斗笠,但是那完全可以用恶毒来形容的阳光还是把每一根竹篾加热得灼灼逼人,我却又不敢远离或是接近,我怕只要我一妄动,面前的少年就会如同泡沫般烟消云散。
但他没有,他只是显得有些沮丧……或是失望,也许他真的是个疯子,想象着他认识每个从他眼睛下经过的人。半空中的空气扭动着,仿佛焦渴的灵魂挣扎着渴求上天降下雨水,他将左手举至额前,在那半张巴掌大的阴影中,他无神的眼中亮起一丝神采,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他随手朝山下的某个方向指了去,对我说:“在那,看。”
我伸着脖子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山脚下的一片玉米田,好巧不巧,那是我家的玉米地。
“班长,你是哪人啊?为什么你穿这么少还不怕太阳晒啊?”依我的经验看来,这位哨兵的多少有些奇怪,一是没有任何装备,二是也没有任何站哨该有的样子。三是,作为一名哨兵来说,他未免也太轻率了。
“我不是这的人。”他说着话,一只手仍然固执地在空中画着一个又一个头尾相接的三角形,仿佛这样做能帮助他思考,让他流利地说出话来不至于结巴。
“晒不黑——”他话头一顿,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戛然而止,他侧过头望向山下,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到。
刚刚活络起来的气氛瞬间落回冰点,他收回目光,又回到了那个双手抱膝蜷成一团的样子,我甚至还没听清他说的最后一个字,他便又回到了毒辣阳光的怀抱之中,忘我地扮演起了自己口中所谓的“哨兵”的角色。
他那身穿旧的体能训练服在热风中轻轻摆动着,这大概是唯一能证明他和军队有关系的东西,只是,大部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拔营离开了,无人能证明这位少年的来历。他们在离这不远处的山壁上倾泻了一整天的弹药,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与日入后的死寂,嵌进山中的弹壳不计其数,恍若用火力生生将一条金属矿脉重新埋回山中。现在那片山坡还是满是弹壳与弹头,但无人敢去拾荒捡漏,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看似昂贵的金属空壳与弹丸之中又藏着多少没有引爆的孑遗。
03:“(电流杂音)……洞勾……洞勾……这里是洞三……听到回答……听到回答……完毕。”
09:“洞勾听到……(电流杂音)……洞三,报告你的位置,完毕。”
03:“洞三收到……洞勾洞勾……请证明你的身份!完毕。”
09:“……三三三三三三洞三(电流杂音)……洞三,证明你的身份。完毕”
03:“确认!洞三收到,洞勾,我们正按照计划前往山腹——现在我们的位置,根据定位,距离入口33.3公里、海拔27米,我们现在应该还在地表,只是,33.3公里的直线距离早就远超这座山的规模了,但,显而易见地,我们现在还在这座山里……洞勾,我们到底要找什么?完毕。”
09:“洞勾听到,洞三,检查你的弹药储备,时刻注意你的位置——最重要的是,每次尝试联系外界时,务必确认双方的身份。这里……不止有我们,完毕。”
03:“洞三收到,洞勾,你还是没说我们要找什么,这次的作战计划太简单了,简直可以说是太简陋了,我知道我们不是在演习,可是,我们的敌人是谁?是什么?完毕。”
09:“洞三,朝任何会动的东西开火,这就是你们的任务之一。还有,注意任何和‘三’这个数字有关的东西——看看你的定位,你看到了什么?完毕。”
03:“洞三收到……现在距离出发点33.6公里,海拔36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洞勾?完毕。”
09:“它们是三的倍数,而且一直都会是三的倍数,不要试图去证实这点,没有意义。完毕。”
夜间的玉米地总是阴森森的,高挑的玉米杆摇摇晃晃、交头接耳,与聒噪的鸣虫们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我打着手电,蹑手蹑脚地穿行在这高我一头的玉米苗之中,身上涂满防蚊的花露水,浓重刺鼻的香味刺激得我直打喷嚏。
这片玉米田就在山脚下,山势拐角处,是一块儿逼仄的三角形。十亩不到的面积,一眼便可望尽眼底。这里离半山腰没有多少距离,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半山腰的那块巨石。
黯淡的月光之下,整座后山并不是一片漆黑,相反,那些裸露在外的岩石表面散发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微弱荧光,如果盯着看的时间足够长,稍微敏感些的人们便会发现,那些略微发亮的石块在纯黑的山体背景上组成了一幅难以言表的抽象画。
我拨开一片片叶子,努力踮起脚尖朝着半山腰的位置望去,我想知道那个疯子是否真的还在那。那些岩石拼凑出一个三角形的大致轮廓,而半山腰的那块巨石就刚好位于三角形轮廓的中央。
随着玉米地往山坡下延伸,玉米的状况也越来越差,这片玉米只是本着不浪费每一寸耕地的原则才种上的,平时家里也疏于打理,越往山下走玉米苗的状态就越差越矮小,接近田地中心时已有一小片枯死的玉米苗倒在地上,如果是从山上望下来的话,就会发现在一片渐变的绿色中央出现了一块儿枯黄的斑点。
我站在一堆枯死、发灰并开始腐烂的玉米杆上,朝着半山腰眺望。
昏沉的夜空中,热风搅动着臃肿的阴云,宛如一滩化不开的芝麻糊,下头的巨石上漂浮着一点细若游丝的光点,那点光芒颤颤巍巍地闪烁着,以一种三次闪烁为一组的固定模式闪动着。
脚底枯萎的茎杆在细菌的腐败作用下散发着阵阵烘热,一阵阵酸腐气味直冲天灵;那点微光无比规律地闪烁着,没有长短与间隔上的改变的,没有任何能被解读出的意义。
我索性退到一边,观察起脚下那堆枯死的玉米杆,周围的玉米虽然都是病怏怏的,但好歹还是都是绿油油的,还挂满了饱满的花穗——今年的天时比往年都要好,村里都说要是运气好,今年能收上三茬玉米。
这圈枯死的玉米显得不无几分突兀,那些半腐烂状态的黄灰色茎杆比周围正常的玉米要矮上一半,但是奇怪的是,它们看起来却要比周围的玉米来得茂密得多。
我用脚剥开上头一层,抽出一株还算完好的玉米苗——这棵玉米短粗的茎杆在中部分裂成了三支,分裂出的每一支又在中部重复分裂成三叉,连同其上的叶片与花穗也在末端分裂出了三叉。
不断有细小的飞虫在腐烂的残骸中飞进飞出,几只胆大的停在了我手电的镜片上……有些奇怪,我轻轻端起手电面朝自己,按开弱光,看着那些被光亮吸引来的飞虫在镜片上踏着盲目迷惘的舞步。
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是畸形的,一只生着三片膜翅、一只长着三只触角,还有的甚至长着三只复眼,最令人不适的是,有一只竟然生着三个脑袋,细弱的身体完全无法支撑起那荒谬的三颗脑袋,三片扭曲的膜翅绝望地扑动着,带着这只痛苦的虫子坠入地下,消失在了那片玉米的残骸中。
脊背上生出的鸡皮疙瘩催促着我离开这里,当我再次望向山腰上时,那点闪光已然消失多时,连同先前那层幽灵似的荧光也消失得了无踪迹,整座山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我甚至不敢肯定那片黑暗之中是否还有事物存在,那里是否已是一片虚无?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那片黑暗之中亮起一道炫目的红光,一道闪电似的光弧自下而上冲上云霄将天空晕染得好似淬血。
一声迟来的枪响自山上传来,在我的眼睛还未从刺痛中缓解过来时,第二发猩红的信号弹升上凌霄,它追着第一发信号弹的尾迹划过我的头顶,在玉米田的正上方缓缓熄灭。
第二声枪响姗姗来迟,第三发信号弹随之升入空中,他就在那,那个哨兵,他举着信号枪的小小身影立在被信号弹映成暗红色的巨石上,一样的体能服一样的白皮肤,真的宛如一只鬼魂。
第三声枪响准时而至,金属灼烧散发出的恶臭从天而降,被光芒、声响与气味惊起的飞虫仓皇逃窜,我随之飞奔出玉米田,午夜的静谧已完全被撕破,村子里陆续亮起灯光,响起人声与犬吠,我气喘吁吁地跑往上山的土路跑去,手电的光芒在跑步扬起的烟尘中闪烁舞动着,将已然分崩离析的静夜再度搅得支离破碎。
03:“洞三呼叫洞勾,洞三呼叫洞勾,有情况。完毕。”
03:“洞勾,我们遇到了岔路,现在面前有两条……有两条裂缝?还是隧道?我形容不来,总之一左一右两条路,我们应该往哪走。完毕。”
03:“洞三收到,洞勾,看来我们都还是自己。嗤——完毕。”
09:“洞勾了解,洞三,也就是说,包括你们来的那条路,现在那里一共有三条岔路是吧?完毕。”
03:“是的,我怎么没发现呢哈哈哈——不对,不对劲,洞勾,这里有东西……完毕。全班前三角队形!(上膛声)”
03:“洞勾,是子弹和弹孔,都很新鲜,前不久这里有人交手过……见鬼,这么窄的山洞里为什么什么声响都没有……完毕!”
09:“洞三,走交战痕迹比较少的那条路,接下来我们的联络极有可能会非常不稳定,请务必小心,二阶段的作战任务就是到达通道的尽头然后待命,务必注意安全。完毕。”
03:“洞三明白,完毕。全班交替掩护前进,注意彼此间的距离!”
我摸着黑连滚带爬到达半山腰的时候,整个村子已被那三发信号弹完全唤醒。当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块巨石边时,山脚下的土路上已全是闪动的手电光芒与嘈杂的人声。
他就站在那,瘦削、白皙得不似活人,双脚消失在身下的黑翳中,仿佛漂浮在那块石头上面。他一手提着一把信号枪……一手提着满满一桶燃油。
“你果然来了。”他的语气虚弱且嘶哑,但却透着一股胸有成竹般的笃定与自信。
“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话里的那股镇定自若仿佛就是在嘲讽着我,我无法想象他想要干什么。
“第三个,你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他举起手里的信号枪与汽油桶向我递来,又说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坚持不了多久——烧掉、毁掉那条裂缝,堵死它的道路,帮帮我,就和之前的你一样,帮帮我!”
说到最后,语气近乎是在哀求了,他往前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我下意识丢掉手电接住了他,他抬头看向我,无可避免地,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霎时,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双疲惫且缺乏生气的眼睛,下垂的眼角、深深的泪沟勾勒出一道悲伤的轮廓,瞳孔的颜色淡若透明,我甚至能看到其后搏动的血丝。他的瞳孔是畸形的,分裂成了不等大的三瓣,我不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也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他不惧阳光的原因。
他的十根手指,每一枚指甲的两侧都生出了一块儿刺破皮肉的重甲,他张嘴喘息的时候我甚至瞥见他的牙床之后又生出了两排细小而密集的牙齿,以及舌头两侧生出的肿块……
我一把将他推开,油桶和信号枪应声落地。他挣扎着退回巨石上,盈满痛苦的双眼仍就哀求着我接过枪与油桶。
“什么叫‘我是第三个’?”我思索一圈,发现面对这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时,自己只能问出这个问题作为反击。
“其数三……生万物,合万物,谓万物……”他梦呓似的背诵着什么,一只手指颤抖着在地上不断画着一个又一个头尾相连的三角形。嘈杂的人声已慢慢逼进,这个疯子的疯狂言行以及他带给人们的恐慌也到此为止了。
我迅速将信号枪和汽油桶拿到身后,防止他突然做出什么不智之举。那把信号枪已经上好了弹药,保险也被打开,一扣扳机便可击发。我手忙脚乱地关上保险,生怕下一秒一颗火球又升上天空。
“所有人都会回归这个数字,所有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从中诞生也都在它的注视下湮灭,没有人可以从中逃脱……呵”他挣扎着退到巨石的边缘,转头看着下边山道上连缀成片的灯光,闭上了眼,对着来缉拿的人群、对着我,默默吐出了三个字:
随后,在这莫名其妙的忏悔之后,他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芒,只见他轻轻一下翻身,便无声地从巨石上滚落了下去。
03:“洞勾,我是洞三,我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完毕。”
03:“我们在通道中段发现了一些残骸……一些装备武器的残骸,都被破坏成碎片难以辨认了,但是还是辨别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完毕”
09:“如实汇报,洞三,你知道的,不止我一个在听着。完毕”
03:“是一些步枪的零件碎片,是被有意破坏的,但是我们复原了那把步枪的枪号——那是我的枪,就是现在我手里拿着的这把……完毕。”
09:“不要在意这件事,洞三,继续前进,这不是这次作战的一部分。完毕。”
03:“洞三明白……我们里这段隧道的出口很近了,我能看到尽头有光,保持联络洞勾,完毕。”
带着信号枪和油桶在黑灯瞎火中避开咋咋呼呼的人群终究还是易事一桩,只是,找到那个疯子跌落在了哪,这就是另一码事了。
油桶里晃荡着的半桶油在坎坷的山路上不停挑战着我的重心,握在另一只手中的信号枪则更似有千钧重。
我发梦似的直接往来时的玉米田走去,那是那疯子最可能坠地的地方。
果不其然,远远看去,尽管夜间视野不佳,三角形的玉米田与山体接壤的那条底边上还是能看出一条垂直往田地中央延伸而去的压痕,我三步并做两步,沿着那些被压倒的玉米杆、沿着翠绿茎杆上的暗色血迹一路找了过去。
就在那里,在玉米地中央腐败的枯枝堆上,他滚落下来以后大概失去了一会儿意识,短暂苏醒后就爬到了这里。
满脸粘稠的血液遮掩了他大半的表情,他用染血的眼睛看着我,缓缓用手撑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天空,他慢慢呼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吐息,身下的枯枝败叶也配合着窸窣作响。
他勾勾嘴角,惨淡一笑:“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什么叫我是第三个?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心中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疯子不仅肆意散布恐慌,还一直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谜语玩弄我于股掌之间,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也许他就要死了,但是我还是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你会知道的,我就要死了,哈哈哈哈哈——是一个我死了三次,还是三个我各死了一次?哈哈哈哈哈哈艹,真他娘有意思。”
他笑着、挣扎着坐了起来,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玉米的枯枝上。我却开始担心起来他的笑声是否会把山上充满怒气的人们再次引来。
“你不是第三个,我说错了,这他娘真不是好用语言来描述的东西……咳咳。准确地说,你‘不是第三个’而是‘第三个你’……哈哈哈哈哈咳咳咳……有意思吧嘿嘿。”
回光返照似的,他缓缓站了起来,开始手脚并用地清理起脚下那堆几乎腐烂成泥的枝叶,一个凹坑在他不懈的清理下显露了出来,而一旁的我则像个稻草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思考着刚才那些毫无逻辑的疯言疯语。
三道从一点分歧出的裂缝出现在坑底,他扒着凹坑的边缘,抹了把脸上的血液,把那红白相间的脸转向了我。他棕绿色的体能训练服短袖已在滚落山崖的时候被撕扯成了碎布,我看到了三道几占据他整个躯体的巨大伤疤,三道伤疤围在他消瘦的躯体上切割出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三个顶角分别占据了他的左肋、右侧侧腹以及小腹。
不断有细小的飞虫从裂缝中飞出,停留在他的伤疤上舔舐着新鲜渗出的血液,那些伤疤上扭曲生长的肉芽也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微小三角形。
是什么造成了这些伤痕?我想我不会知道答案了。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滑落,裹挟着近乎凝固的黑血滴落在地。他分裂的三瓣瞳孔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毫无焦距的眼神呆滞地停留在我所在的方向。他缓缓开口,喉结剧烈地蠕动着,声音的音色难以言表的怪异,仿佛同时有三个人的嗓音被重叠在了一起。
“听着听着,这里的只是一道小裂缝……真正的由它制造出来的裂缝在山里,就在山腹里头。”他自说自话着,仿佛一直聒噪的乌鸦,无视着一旁如稻草人一般站立着的我,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计划中。
“这是它的天性它的本能,在完整的东西上撕开裂缝,将一样事物一个概念……甚至是一个世界分裂成三等分,然后挨个吞噬。”
“这是我第三次和你说这些,它已经完成了前三分之二,这里——你们,是最后的三分之一。”
03:“洞勾?洞三呼叫洞勾,听到回答,听到回答?完毕。”
03:“不对劲,很不对劲,洞勾,我们出来了,我们回到了出发时的机动点。完毕。”
03:“在通道内我们没有任何拐弯,几乎就是沿直线前进,但是却回到了原地。完毕。”
03:“是那个小村子,我们回到了那座山山前,但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完毕。”
09`:“洞勾收到,洞三,洞勾观察到你们了,接上级命令,现在转入第三阶段作战,炸毁通道。完毕。”
03:“洞三收到……在这之前,洞勾,请证明你的身份!”
03:“你不是洞勾?你是谁,为什么拦截我们的通讯?”
09`:“来自那边的洞三,你们回不去了,你们那边行动得太晚了。”
03:“你在胡说什么?信不信老子找到总指部去用枪托把你牙打掉?”
09`:“洞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呆在这然后炸掉这条裂缝,二是原路返回在裂隙内炸掉这条通道然后从仅剩的那条通道出去。”
03:“少诓我,也别给我做选择题,我难道不能原路返回吗?”
09`:“嗤——你觉得现在你们来时的那条通道还存在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洞勾一直在骗你吗?”
09`:“在你们到达这里的一瞬间他们就从外面把通道炸毁了。我们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我们失败了。我没能骗过我的洞三……哈哈。”
03:“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没有道理——这里到底是哪?”
09`:“这不重要了,你们不属于这里,这可以暂时迷惑它,拖慢它的行动,为最后的洞勾和洞三争取时间。”
03:“这里、那里、你们、我们……它?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陪你在这玩什么文字游戏了——全班注意!原路折回!原路折回!”
“我们分别进入对方的裂隙,再毁掉来路,以混淆它的耳目。但是计划并没有按照预想地实施,来自第二条和第三条裂缝的我相互反目,在裂隙的分裂处交战,两败俱伤。”
他低垂着脑袋,从五官中渗出的粘稠血液不断滴落,落进身下的裂缝中。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低微,他的血肉模糊的双手在身侧盲目地摸索着,那些被血液染透的飞虫起起落落,在我的耳边嗡鸣。
“你不明白,对吧?我也不明白,这些一二三、三二一,三个地方、三个我……”
“你们这边动作太慢了,虽然毁掉了裂缝,但是它已经进来了。我们要完成之前的我们没能完成的计划——那三枚信号弹是对它发出的邀请,它会从这里的新缝隙中进来。而你,你要带着全村人进到山腹的裂隙里,从这里逃走。”
也就是在他自说自话的同时,一声巨响从山中爆发而出,猛烈的气浪裹挟着人们的惊呼声席卷而过。我被气浪掀倒在地,油桶与信号枪滚落一旁。
“最后一件事……”他四肢着地奋力摸索着,终于拿到一边的信号枪与油桶,他拧开油桶,对我大吼到:
“别过来!我还能看到你!快走,快到山上去,带着你的家人进到裂缝里!”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将那半桶油浇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举起信号枪,打开保险将枪口对准了脚下正在缓缓变宽的三道裂隙。
我夺路而逃,巨响声传来的山腹中升起了数百米高的暗红色尘浪。在我冲出玉米田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开瓶塞似的轻响从后头出来,随着“嗤”的一声闷响,玉米田中央升起一道几米高的血红色焰柱,我没有听见任何的嚎叫或是哭喊,我只是一直跑,死命呼吸着充满灰尘和硝烟的空气,我只感觉周围的气流灼热粘稠好似固体,充满铁锈与尘土味道的空气被我吸进,切割着我的肺泡,又带着血沫被我吐出,我一直往山上跑着、跑着……直到耳边万籁俱寂所有声音都消失无踪。
山壁中央出现了一道三角形的漆黑裂口,恐慌的人们在那张巨口前簇拥成一团,烟尘的阴影遮天蔽日,将一切事物吞噬。
我再次跑到半山腰的巨石边时,身体已接近极限。抬眼望去,下头的玉米田已经完全变为一片白炽的火海,那是一块散发着耀眼白色光芒的炽烈三角形,那三角形不断向外扩张,一棵接着一棵的玉米苗在火焰中化为飞灰。
那三角的中间有着一块黑斑,如同太阳黑子似的,随着三角形的扩大而迅速扩大分裂着。分裂为三块的黑斑如同某种生物的胚胎一般,扭动着、生长着,每块黑斑上又分裂出三道向外蔓延的裂隙,它们交织成网,如同某种恶毒的黑色荆棘,随着火焰四散弥漫开来。
眼中传来剧痛,我的视野分裂成三分,空中的烟尘勾勒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透明三角形,无数光点从中浮现出来,它们分裂为三分又彼此融合,如此循环往复,看得令人心醉神迷。
因为的它的存在,时间分为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份,空间有了长度、宽度与厚度的划分。
我不知道那种野兽似的哀嚎是如何从我的喉咙中发出的,而更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也正从后头的山壁下传来。
炽白的山火从山下涌来,漆黑的裂缝匍匐其下,将一切事物焚烧、撕扯为虚无。
我看见,在我三分的视野中,在那道三角形的漆黑裂缝之中,它于它三角形的王座之上降临。
所有的光线在此时停滞,在我失去所有知觉之前,我看到了它的样子。
眼皮下传来的阵阵刺痛将我唤醒,先前那些足以令人癫狂至死的画面宛如泡影幻灭,消失得了无踪影。
我撑起自己的身子,先前眼中爆裂般的剧痛此刻已褪色成一阵阵伴随着心悸的眩晕,烈日炙烤着巨石上的我,我看向四周、看向山下,映入眼帘的尽是生机盎然、郁郁葱葱。
登山路过的人们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只感觉那个名字无比陌生,令人头疼欲死。
我挣扎着走下巨石,踉跄着摔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周围聚集过来的都是我无比熟悉的面孔。我发疯似的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从胸前到小腹,三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其上,在我身前切割出一个完美的正三角。
又一张熟悉的面孔走出人群,颤抖着蹲下将我扶起,我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正是我自己的面容。
评论区
共 1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