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获2021年虹之天球图书馆“群星归位之后”主题征文一等奖
黯淡的群星归位于天际,诡诞的城市从海底升起,半人半鱼的怪物从海洋深处涌出踏上陆地,这便是一切的开始。
从此,昔日仅存在于臆想与癫语中的不可名状之物现于天日之下,从前荒诞不经的传说化作可见可触的真实梦魇,在扭曲的魔咒与亵渎的怪物面前,曾经我的同类所为之自豪的科技不过是孩童的玩具。一夜之间,从白令海峡到好望角,从加那利群岛到安第斯山脉,怪物们结束了蛰居潜伏从世界各地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迫不及待地前来领取被它们的神祗所许诺下的、只属于它们的时代。
在苏醒的可怖力量面前,人类的反抗显得渺小而滑稽,它们碾碎城市、湮灭钢铁,在我们的断肢残尸间尽情享用着血腥的飨宴。那些躲过第一批袭击的城市与地区开始徒劳地准备起反抗的应对措施,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反抗这一场将一切碾作齑粉的海潮是不可能的,于是有的人选择了投降,有的人选择了逃亡。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从那时起,用无数牺牲所堆构起的反抗的所有意义只不过是为我们多争取一毫逃避的分秒。
人们开始修筑起一个个藏身处与避难所,开始寻求一个可以供自己苟延残喘的锥地。有的地方永远都没能修好,有的地方仅仅坚持了几周,所有人都在逃亡,所有人都在躲藏。
就这样,我跟着父母随同逃亡者的脚步来到了这里,这座位于山头深处埋入山体内部的避难所。
一开始避难所的门不是一直紧闭的,因为还有许多陆续赶来的逃亡者,因为末日浩劫的风暴还尚未席卷至此。
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会有信件、会有团圆,会有来自远方的讯息,会有泪水下彼此的相认。
直到一个又一个通过强无线电与我们联系交流的地区陷入静默,直到前来躲藏的难民摩肩接踵挤满避难所里的过道,直到带着咸腥味道的阴雨连日不止将干燥的地表化作散发着海潮味的泥淖。
那是一个寻常的雨天,至少在那时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怪异雨水的我们看来是寻常的。避难所的人正在准备接引一队新到来的避难者,我也在准备着,不过不是在为避难者队伍准备着,而是在为队伍中的一个人准备着。
我第一次见到爱丽丝·福尔奇是在中学,从她站在早上第一节德威特先生课上的讲台上自我介绍时的那一刻起我便确信我爱上了她。我爱她金色的卷发、爱她湛蓝的眼眸、爱她笑起来时那张活泼可爱的脸。
我从没告诉过她我爱她,当时我想要让事情慢些发展,毕竟我们还年轻,我们有的是时间。
爱丽丝只是借读在我们中学,第二个学年开始的时候她便随家人搬到了隔壁的约翰斯敦镇上,但我们依旧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从人生理想到生活日常,我们隔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无所不聊,她想去渥太华当医生,而我则暗自决定将来不论她去哪我也一定要跟着一起去。
新来的避难者来自于约翰斯敦——她所生活的镇子,而我也偷偷从避难申请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很明显她所在的镇子没有什么可靠的庇护地又或者她那的避难所已经满员了,谁知道呢,我也不想知道,反正命运即将再次把她送到我身边。
所以当成年人们忙着腾出避难所空间与接引事项时,我从敞开的大门溜了出去,想要快些见到她。
自从开始下雨后我便很少走出门外的世界,因为我不喜欢那股怪异的味道,哪怕是晴天,泥土中浸润的那种怪异的深海气息依旧挥散不去。可当那天我走出避难所时却一厢情愿地恍惚觉得空气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切正常时的雨天模样,清新而让人宁静。
我在山间林中穿行,最后停留在一个高坡上,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通往避难所的小径,也可以清楚看清走在路上的人群。
我就这么等着,靠在一块石头后,任凭渐稀的雨滴将我的外套打湿,思考着等找到她时要躲在沿途的哪片矮丛里冒出来给她一个惊喜。
等到雨下大的时候,我透过雨声听到了下面道路上的嘈杂声响,怀着激动,我迫不及待地起身探头看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她,曾经靓丽而光泽的金发因为雨水的缘故散乱不堪地贴在脸上,常穿的便服沾满污泥。
爱丽丝就在那里,哭嚎着,混在同她一般惊恐的人群中绝望地奔跑着,身后紧随着狂乱的灰绿色怪潮。
那些怪物赤裸着光滑的身体,露出令人恶心的灰绿色肌肤与灰白色肚皮,带鳞背脊佝偻的类人身躯上顶着一颗鱼类的头颅,用带蹼的四肢或直立或蛙跳前行地追猎着,不断用嘴发出嘶哑而尖锐的声音,撕碎着追上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在最开始的日子里,关于它们的讯息与报道铺天盖地,但亲眼见到它们时那股邪诡的冰冷感依旧彻入骨髓,与之比起来,甚至连落在身上的冰冷雨滴也有了温度。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将爱丽丝、将下方这场戮杀中传来的惨叫声抛到身后。雨下得更大了,沿途的积水浸透了我的鞋子,湿漉漉黏乎乎的袜子紧贴在脚上,但这丝毫没有阻止我逃跑的步伐。当惊慌失措的我终于跑到避难所的门前时,那些一无所知的大人们还在等待着。
“它们来了!深潜者们!”我大喊着,“它们追上了他们,现在它们正被人群引到这边来!快进去!”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因为深潜者们那可怕的声音混杂着受害者的痛苦叫喊已经从我身后隐约传来。
“关上门!求你们了!”我向他们哭喊着,“他们已经死定了!他们已经死定了!”
决定做出得快速而毫无异议,大人们拉扶着我回到了门内。
在门彻底闭阖的一瞬间,我回头看向外面,透过一隙门缝,我看到了林中跑向这边的一个模糊人影。
曾经靓丽而光泽的金发因为雨水的缘故散乱不堪地贴在脸上,常穿的便服沾满污泥。
门被制造得很巧妙,等到闭起来后无论从外面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丝端倪;门被制造得很坚固,哪怕一架飞机从天上撞下来也无法撞开;门也被制造得很密实,即使是空气也没办法从另一边进来。
我跟其他人一言不发地守在门边,默默听着外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响动。我用战栗的牙紧咬着不住颤抖的手,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从刚才那场屠杀中逃脱的幸存者们来到了这里,希望能逃入他们所被许诺的避难所,最后却发现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的山石,没有任何避难所入口的踪迹。他们绝望地拍打山体的声音、他们的乞求声、他们被撕碎的尖叫、深潜者们享受般的嘶嚎,所有的这一切透过隔绝的墙壁微弱地传入我的耳朵,传入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然后,外面的人声消散了,只留下深潜者们尖锐难听的喉语,仿若在庆祝这场胜利,接着,它们似乎又意识到什么一般,开始不停地拍打着山体,死寂的通道里回荡着外面深潜者们敲打的低闷咚咚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
但我们都知道,它们会一直在那里,它们会一直在等待。
避难所的设施十分完善,有发电机提供照明,有足够的食物供给与氧气储备,足够到供避难所中的所有人生活八十年。
刚开始的日子里恐惧与不安的氛围笼罩着避难所,没人知道门那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怪物们是否仍旧徘徊在另一边,也没人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这里,这座我们的堡垒,这片我们最后的立足地。
我们一直与其他地区的避难所保持着联络,虽然尚且还能联络上的避难所数量不多,但总归是有的,那边的人对我们说我们这片地区已经彻底沦陷,到处都是怪物的踪迹,
时间就这么过去,一天天流逝的标志从日月交替变成了钟表上冰冷的金属指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若一切都已过去,噩梦已然散弥,仿若我们只不过是一直沉浸在自己可怕的妄想里,人们难免会觉得:是时候清醒过来了。
于是在所有人的默许下,一支小队被派了出去探查周围的情况。
这场探查最后以紧闭的门另一头所有小队成员被撕成碎片时的痛苦哀嚎而告终。
探查的另一个结果是深潜者们确定了还有人类躲在这片地区,虽然它们还是没有找到避难所的入口,但各种敲打探查的响动再次活跃了起来。
接下来是黑暗彻底降临的日子,最后几个还能与我们有所联络的避难所也陆续彻底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我们收到的最后一条通讯来自于一个位于哈利法克斯地区的避难所——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收到过那里的消息。在午夜时分,当时身为助理联络员守夜值班的我打开了正亮着绿色提示灯的语音传呼机,我永远也忘不了从那机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那是一串黏稠湿腻的咕噜声,吊诡而邪异,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发出这般令人瞬间血液冰凉的声音,声音那头的生物不断地轻呕干咽似乎在调整自己的音调,最后用滑腻带水的腔调拙劣地模仿人类的语言用阴冷的声音说道:
余下的日子是压抑的,我们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避难所是宽敞的,可当你的整个世界只有这一个避难所时,一切都会变得狭窄起来。
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墙壁,一成不变的食物,一成不变的景象,一成不变的对外面世界的未知与恐惧。在肉体死亡之前,精神的崩溃悄然追上了我们。
很难说崩溃是从哪一刻开始的,是从好好先生布洛克日渐变得暴躁的脾气开始,还是从画家勒庞倾诉起她梦中的疯狂景致开始,是从115号房的塌陷开始,还是从联络室里蒙上厚厚的灰尘开始。我们习惯了用酒精让自己麻痹,一如习惯了用宴会驱散不安。被辟作墓地的地窟里埋入了一具具衰老病亡的尸体,卫生室里迎来了一声声新生儿的啼哭,我们以为自己终究会习惯这样的生活,终究会适应这样的世界。
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就像我之前说的,精神的崩溃已经追上了我们。
布洛克在被逮到是六场凶杀案的凶手后之后被我们联手关入了地牢,在这之后的每一个深夜里他发狂般地将头撞向墙壁的声音都回荡在静谧的廊道之中,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的我们用一发子弹终结了他的痛苦。勒庞最终走向了彻底的疯狂,梦中的景象占据了她的脑袋,整日呓语呢喃着难以言说的晦涩言语,在失踪六周后我们在避难所的水箱中找到了她的尸体,以及她散落在水箱旁边的潦草狂乱而又亵渎恐怖的画作草稿。
随着新生儿们的成长,我们发现他们往往逃不过早夭的命运,而那些幸存下来的婴儿则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显现出异样,头颅浮肿而畸形,瞳孔缩小而浅淡,皮肤呈现出病态的惨白,没有一个能够顺利活到成年。
我们被诅咒了,我们在诅咒中被遗忘着,沦陷在不详的疯狂之中。78号房的比约恩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6号房的温斯利一家在一个早晨封死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陷入了永久的沉寂;301号房的凯瑟琳被发现吊死在已经废弃的115号房间的废墟中,身上爬满了鼠螂;92号房的老亨利带着惊恐到扭曲的面孔离世在医疗室里,没人知道他在死前经历了什么;49号房的夏绿蒂在掐死自己刚出生十个月的孩子后用餐叉戳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一言不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感染流脓的伤口将她带离人世;284号房的爱德华疯狂地试图打开已经尘封许久的避难所大门,在被我们吃力地拉回多次并将他绑住之后,到死他都一直在着魔般地试图挣脱束缚向大门的方向癫狂地挣扎蠕动着,我们一直没有发觉爱德华女友华莉丝的异样,直到我们发现她试图在自己房间墙壁上打开一个洞道试图挖通外界时因为塌方将自己埋了进去。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尚能呼吸的人越来越少,墓棺填满地穴,灰尘落满空房,在事态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周都要面对至少一具新尸体,我们逐渐麻木,逐渐对不时出现的疯狂习以为常。
避难所在疯狂中逐渐皱缩退化着,今天一个房间不再有人居住,下周一处设施的灯光不会再次亮起,生活物资被搬离到离生者们更近的地方。有那么一天,地穴中埋葬者的数量超过了尚余呼吸者的人数,后来我们只是草草地将新逝者丢在废弃廊道的房间中,尸体堆叠,用封土将那条廊道的入口彻底封上,任凭腐朽。
避难所大门的看守逐渐只剩下一个人,而避难所中的我们似乎也早已忘却了这扇门的存在,早已忘却了门外的世界。
最后一个守门人叫莫里,与我一般年纪,是我以前的邻居。在一个晚上,莫里突然叫住正要回到房间的我,将我带到了避难所的大门过道口,这时我才倏然意识到原来门还在这里,原来自己已经忘记避难所并非全部的世界。
那一晚莫里向我道了别,因为他觉得我是这里唯一一个还留有理智的人。在这之后,他回身走入漆黑的过道,打开了另一边尘封许久的大门。
他踏入被纯粹黑暗所笼罩的过道时的样子是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我没有去阻止他,因为在明灭不定的手电灯光下,他眼中所展现出的光芒我再熟悉不过,他眼中的,是与其他陷入疯狂者同样的光芒。
如今,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十年,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先我而去,或是正常死亡,或是死于疯狂。有的人安静地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有的人的尸体从来都没有被找到。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这腐旧空气中的每一次呼吸,厌倦了氧气机嗡嗡运转的声音,厌倦了每天在通往物资室的道路上所要经过的一个个门房,这里曾住着医生特里,那里曾住着作家露西,布维尔先生曾在这扇门后的屋子里教授法语,克莉斯夫人曾在那边的厨房室中烹饪熟食,这过道曾留下降生于避难所中的新生儿们彼此间的嬉戏,也曾留下他们早逝后的尸身。昏暗的黯白色灯光下抬眼望去是远端陷入黑暗的回廊尽头,是堆聚着尘与土的破败过道,是散发着腐朽与锈蚀气味的潮湿壁墙,逝去主人的遗物们被安静地置在原位几十年,远方黑暗中封埋于泥土下的墓室里安葬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生,这是一座过往的坟墓,一座死去的坟堆,而我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守墓人。
我渴望十三岁时的天空,渴望十三岁时的雨后,渴望马路上车辆恼人的鸣响,渴望新闻中政客们浮夸的作秀,渴望秋天的落叶飘落在渐冷的大地上,那是普通到奢侈的正常。
我踏出了脚步,手电的灯光照投着前方过道里散弥的积尘。
那些在外游荡的秽孽将我们赶走、将我们驱逐,将我们投入无尽的黑暗。
久到忘记自己曾拥有的东西,久到忘记门外的世界,像低贱的老鼠般躲入地下抛却天日。
那是我们的世界,那些从深海中爬出的东西即使想要夺走,也必须从我手中夺走。
怒吼声打破了避难所一直笼罩着的死寂,回音从大门口顺着廊道散荡在避难所里面的每个房间,从尚在使用的到早已废弃的,久久不散,仿若泥土中的亡灵也因为这一声苏醒起来。
斑锈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齿轮磨合碰撞的声音从大门过道上方传来,抖落一片尘淀。
海水顺着开启的大门冲流入蒙尘的避难所之中,涌入到这停驻在五十年前的废墟中的每个角落,冲荡着、卷席着,直到将其彻底注满淹没。
门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海洋,五十年前的高山,如今已因为上涨的海水变作浅水的礁石。
门被制造得很密实,即使是空气也没办法从另一边进来。
装载着五十年前空气的气泡从海底慢慢上浮,直到破裂消散于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
今年,由虹之天球图书馆,机核,华文书局,二厂,三方联合主办的克苏鲁原创大赛“卡特杯”也如期而至的在机核正式开启,投稿时间截至8月31日,欢迎各位踊跃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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