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70年代克苏鲁神话的学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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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在《当代克苏鲁神话研究的灯塔：S.T.约西》中，笔者短暂提及了一场爆发于上世纪70年代，关于克苏鲁神话的学术革命。考虑到这一运动对于整个圈子而言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因此笔者认为值得单独拎出来写一篇小短文，所以，这篇文章就这么来了。
PS:本篇文章难免会引发一些德派的不满，还请酌情阅读。
正文
时间来到1969年。这一年，德雷斯编辑的《Tales of the Cthulhu Mythos》问世，这是第一本以“克苏鲁神话”为题的小说集，也标志着克苏鲁神话这一体系的正式定型。在这两年之后的1971年，林·卡特开始编写了《Lovecraft:A Look Behind the Cthulhu Mythos》（在1972年由Ballantine Books出版），这本书并非是探讨克苏鲁神话这一概念的形成，也并非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传记，而是林·卡特自己列举的一些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克苏鲁神话作品。他认为，在一篇独立的作品中仅是提到一个克苏鲁神话里的名词不能证明这篇故事就是克苏鲁神话作品。

同年的7月4日，德雷斯突然去世，这就意味着阿卡姆之屋将进入全新的历史阶段，德雷斯的去世对整个克苏鲁神话圈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德雷斯逝去的不久后，Richard L.Tierney就着手准备了一篇名为《德雷斯神话》的文章，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一本由Meade和Penny Frierson编辑的业余随笔和故事集中，这本书的书名就叫《HPL》（这里的书名“HPL”没有缩写，它就叫HPL）。
文章译文如下：
The Derleth Mythos，By，Richard L.Tierney
译：维C缺乏
润色，校对：无形的吹奏者
“克苏鲁神话”这个概念基本上由奥古斯特·德雷斯创造，而非洛夫克拉夫特。
洛夫克拉夫特当然起到了奠基的作用，他创造了许多神、恶魔和眷属——以及最重要的，他为这一作品类型提供了必要的哥特式惊悚氛围。在我看来，德雷斯建立了一个“神话”概念以便理解洛夫克拉夫特的全部设想。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从未抱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对于超自然和宇宙的认知是动态的——终其一生这种认知都在不断地演变。另一方面，德雷斯的看法大多是静态的；他欣赏洛夫克拉夫特的种种设想，但他更关注于将它们系统化，而非将其进一步发展。德雷斯的尝试是有趣的，但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并不成功。这并非指他缺乏审美能力，我的意思只是说他的基础观念并非沿袭自洛夫克拉夫特，在他试图延续洛夫克拉夫特传统时忽视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德雷斯很可能创造了“克苏鲁神话”这个名词。即便不是，他也肯定促成了这个名词所包含的看法态度。看看这个“神话”的基本前提：宇宙中有一群“好家伙”（旧神）从努力弄死我们（人类）的“坏家伙”（旧日支配者）手中保护我们（人类）！德雷斯宣称这种善恶对立和人类中心论均是基督教神话的近似。邪恶的旧日支配者渴望从我们手中夺走我们的星球，天使般的旧神总是及时阻止并拯救我们。
我承认德雷斯有权拥有自己的宇宙观，但遗憾的是他让太多人相信他的观点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观点。这绝非事实。洛夫克拉夫特对于宇宙的描绘与德雷斯是截然不同的。
德雷斯似乎决定通过构建一种人类中心论式的善恶斗争，来将克苏鲁神话的众神和基督教教义、中世纪传统联系起来。同样的，神话中的“元素论”观点也来源于德雷斯自己，借鉴了地水炎风四元素构成了世间万物这一古老理论。在这里德雷斯也陷入了诸多矛盾。例如，他把克苏鲁和他的眷族设定成水属性，然而《克苏鲁的呼唤》说明他们来自宇宙并在陆地上建造了他们的城市，只是之后他们的城市群因地质剧变而被淹没，这场大灾难也让克苏鲁的后裔被封印。哈斯塔被描述成风属性，但是同时德雷斯又暗示他居于哈利湖的湖底。犹格·索托斯和奈亚拉托霍特普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两个最为纯粹的宇宙式存在，却被塞进了地属性里；最后，他还创造了炎属性的克图格亚，来填充他的元素动物园（洛夫克拉夫特的造物中没有能被解释为火属性的）。克图格亚来自北落师门，这可能是因为洛夫克拉夫特有一次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中提到过这颗星。
抛开元素问题，德雷斯“善恶对立”神话中的整个基本概念都不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认为“善恶”这种人类中心式的观念对宇宙而言无足轻重。在他最优秀的小说中，“冲击性”往往来自叙述者被迫认识到宇宙间存在着宏伟强大的力量与实体，它们对人类而言是压倒性的超然存在，对人类漠不关心。
大部分通过小说创作延续“克苏鲁神话”、或是在学术文章中论证分析的作者，都只是在延续德雷斯开始的错误观念罢了。
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在《超越时间之影》和《疯狂山脉》这两篇小说中达到了他的想象力巅峰。在这两篇中，洛夫克拉夫特把整个宇宙化成了一座闹鬼的大宅，将现代科学发现和哥特式恐怖韵味联系在了一起。如此，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惊悚”故事，即便传统的吓人坟地、破败城堡和闹鬼大宅开始变得陈词滥调，20世纪的人们还是会继续信赖它的真实性。然而，洛夫克拉夫特的追随者们从未沿循这样的路线。无一例外的，他们按照德雷斯的传统做法，把人类和人类价值观摆在中心位置。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一边继续使用着诸如“旧神”、“元素”等非洛夫克拉夫特的设定，一边写着无数关于敦威治、印斯茅斯这些洛夫克拉夫特式母题的变种作品。
概括地说：至少目前，克苏鲁神话中来自德雷斯的造物并不比来自HPL的造物少。洛夫克拉夫特的发展路线是开放的——还没有人能真的占据他留下的位置——它通往的是这个宇宙。如果有谁想要真的理解洛夫克拉夫对宇宙的所思所感，就必须抛开德雷斯和他的追随者。

也正是Tierney这篇文章的出现，在圈内爆发了一场关于克苏鲁神话的学术革命，这也无疑是Tierney对德雷斯的抱怨的体现。虽说早在40年代至60年代，人们就已经对洛夫克拉夫特本人进行了一些具有价值的研究工作，比如Fritz Leiber，George T.Wetzel等人，但这场学术革命的核心还是德雷斯。不过，尽管Tierney等人抨击德雷斯，不可否认的是，德雷斯出版的《Lovecraft’s Selected Letters》却着实促进了洛夫克拉夫特学术研究的发展。
自《德雷斯神话》一文发布以来，人们比以往更加关注德雷斯本人及其工作与作品。德雷斯在40年代曾公开表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及其附属品受阿卡姆之屋的版权保护【注1】，因此当C.Haill Thompson擅自使用洛夫克拉夫特的元素时，德雷斯非常气愤，他要求Thompson停止这么做，因为Thompson并不是指定的为HPL神话做出贡献的几位人员之一。除此之外，Colin Wlison也曾遭受德雷斯的抨击，起因是Wlison在撰写《The Strength to Dream:Literature and the Imagination》（1961）时偶然发现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他指责洛夫克拉夫特病态且拒绝现实，甚至把他比作连环杀手Peter Kürten，并表示洛夫克拉夫特悲观的宇宙观与他自身对人类未来智力与心理发展的积极乐观的看法格格不入。
【注1：见David E.Schultz，《Notes toward a History of the Cthulhu Mythos》p.30(item 55)】
结果就是，《The Strength to Dream》被德雷斯看到了，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气愤，作为洛夫克拉夫特的拥护者及捍卫者，他在《The Dunwich Horror and Others》（1963）中强烈驳斥了Wilson。甚至在这之后直接联系到了Wilson，要求他立刻写一篇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小说，这就是后来的《The Mind Parasites》（1967），这也是A屋出版的唯一一部Wilson的作品。
关于德雷斯神话，笔者在另一篇文章《2021年的今天，让我们一起回顾洛夫克拉夫特神话》中也有所提及。无论罗伯特·M·普莱斯他们再怎么为德雷斯辩解，德雷斯神话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作品始终存在明显的差异。继Tierney的《德雷斯神话》之后，Dirk W.Mosig创作了《H.P.Lovecraft:Myth-Maker》一文，这篇文章后续发表在Esoteric Order of Dagon的期刊《密斯卡托尼克》上，后来，这篇文章又在杂志《whispers》上得到了广泛传播，这时的Mosig已经是学术革命的先锋。他的这篇文章基本可以看作是Tierney的《德雷斯神话》的后续及扩展，其中，他强调了洛夫克拉夫特自身的哲学及与德雷斯神话的核心。
提及德雷斯神话的核心，就不得不提及臭名昭著的“黑魔法”论点，这也是这场学术革命中的重中之重，也就是德雷斯在1963年出版的《Dunwich Horror and Others》的序中写下的这样一句话：“洛夫克拉夫特曾写道，我所有的故事，尽管它们之间可能没有联系，但都是基于一个基础的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种族，它们实践黑魔法，直至失去立足之地而被驱逐，但它们仍然存在于外域，随时准备再次统治地球。”

从1937年4月开始，德雷斯就把这个“黑魔法”用于他解释克苏鲁神话的主要理由，他坚持认为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想法。Mosig在他的文章中也谈到了这点，并指出这段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洛夫克拉夫特说的。Tierney也曾要求德雷斯出示含有这段话的，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但德雷斯愤怒地拒绝了。之后Mosig报道说，L.Sprague de Camp当时在写他的洛夫克拉夫特传记时得出结论表示洛夫克拉夫特在写给德雷斯的任何一封信，或是John Hay收藏的任何一封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都不存在这样一段关于“黑魔法”的段落。Mosig认为这段“黑魔法”理论不过是德雷斯这个狂热且被误导的门徒自己编造出来的。
这个“黑魔法”浪潮一直持续了十年，虽说反对德雷斯的人们都认为这只是编造出来的，但如果能找到这段话的出处就更好不过了。在这期间，David E.Schultz等人不断搜素，企图能查到源头。最终，Schultz在查阅位于麦迪逊市的威斯康星州历史学会中的奥古斯特·德雷斯文献时发现了Harold S.Farnese（此人曾将《犹格斯的真菌》改编成乐曲）写给洛夫克拉夫特和德雷斯的信件，洛夫克拉夫特也在写给Farnese的信中提及过自己的形而上学与美学理论。德雷斯也与Farnese取得联系以收集信件，但Farnese却在1937年4月11日的一封信中却提到了“我所有的故事，尽管它们之间可能没有联系，但都是基于一个基础的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种族，它们实践黑魔法，直至失去立足之地而被驱逐，但它们仍然存在于外域，随时准备再次统治地球。”

Farnese声称这是直接引用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但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压根没有写过类似的话。Farnese错误地引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并自我编造了一些根本不存在信件中的引文。德雷斯完全相信了这段话，这段错误的引文也就一直成为德雷斯三十多年来支撑他对克苏鲁神话的理解。他将这段话也告诉了诸多同行，在1937年4月，德雷斯也同样将这段话告诉了史密斯，果不其然，史密斯大吃一惊。这也导致布莱恩·拉姆利等人在“黑魔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德雷斯神话》一文中还提及了时常作为谈资的元素论与善恶论，元素论与善恶论在国内的环境里闹得沸沸扬扬。从《The Cthulhu Mythology:A Glossary》里我们可以得知，Frances T.Laney埋怨德雷斯忽视了重要的四元素，提出希望德雷斯能将旧日支配者们元素化（当时没有外神这一概念）。故此，德雷斯引用了Laney的这一概念，开始对旧日支配者进行元素改造，将克苏鲁划分为水元素，哈斯塔划分为风元素，克图格亚划分为火元素，犹格索托斯划分为地元素等。但他没有将阿撒托斯划分风元素。
Mosig也曾抨击过德雷斯划分元素的这一举动，Mosig认为克苏鲁是从宇宙降临，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水元素，结果却遭到普莱斯为德雷斯的辩护，而这一辩护实属幼稚，普莱斯声称克苏鲁的脑袋是章鱼，所以当然是水元素，他甚至认为古老者是雪元素，因为它们居住在南极洲。即便能有理有据的对他进行回击，但这也着实叫人哑口无言。

在1937年4月13日，史密斯也给德雷斯回信表示，克苏鲁既可以归类到地球上的幸存者，也可以归成水栖生物，但不应把旧日支配者归为邪恶，因为它们超越了人类所有有限的善恶概念。但德雷斯不但没有听取，反而一意孤行。德雷斯本身就是天主教徒，宗教影响使得他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善恶对抗的宇宙观与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观形成鲜明对比，这也在所难免。
就这样，以“黑魔法”为中心，对德雷斯进行批评的学术革命一直持续，“黑魔法”浪潮的十年间及之后，人们开始重新审视洛夫克拉夫特与德雷斯的作品，Mosig，Burleson等人的名声也迅速传播开来，在这段时间里，诞生出了诸多学术类书籍，S.T.约西的《H.P.Lovecraft:Four Decades of Criticism》与Burleson的《H.P.Lovecraft:A Critical Study》等作品中的论述也逐渐成为洛夫克拉夫特及其神话的全新观点的基础。S.T.约西的《Lovecraft Studies》中也出现了不少全新的学术成果。而普莱斯也在他的期刊《Crypt of Cthulhu》中培养自己的研究，但其中的内容总是不断挑战正统观念，并认为约西和Mosig等人对德雷斯的斥责太过分，且不满约西等人对《敦威治恐怖事件》的悲观态度（德雷斯和普莱斯最喜欢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都是《敦威治恐怖事件》）。普莱斯的种种看法总与同行的其他人背道而驰，这也引发了约西等人的热烈讨论。
这场学术革命自然以平淡告终，德雷斯神话已经在出版业和流行文化中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斩草除根。德雷斯靠着他那些与洛夫克拉夫特“死后合作”的作品赢得一些读者的喜爱，但同时，也让部分人对洛夫克拉夫特的看法有所改变。其实关于德雷斯及其追随者与洛夫克拉夫特之间的探讨从未停歇，但唯独这一场激起了波澜，兴许是因为德雷斯生前的一些行为已经引发了一些洛夫克拉夫特忠实粉丝的不满，认为他擅作主张，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大变模样甚至使得他人贬低洛夫克拉夫特。
就此来看，这场学术革命的爆发似乎是必然，自这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起洛夫克拉夫特及其作品，这场学术革命给予了洛夫克拉夫特基础的热度，布莱恩·拉姆利，拉姆齐·坎贝尔的活跃也使得热度上涨，学术类的书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1990年在布朗大学举办的洛夫克拉夫特百年纪念会更是吸引了众多世界各地的参与者及观众。

后记
德雷斯在圈内的地位虽高，但注定免不了争议，这点已经老生常谈的了，估计有的人听到这个都快PTSD了。德雷斯受宗教影响浓烈，与无神论者的洛夫克拉夫特大相径庭，这在坎贝尔和德雷斯身上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德雷斯的出现会引发争论是必然结果，正如现在普莱斯在圈内也饱受争议。更不如说，随着发展，传统宗教的涉入才是最必然的结果。
但对于出色的原创作者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在这样一种互相冲突，鱼龙混杂的环境中应该如何展现自己的才能与实力，如何创造自己的价值与美学正是他们苦心摸索的。而出色的原创作者正是现在的克苏鲁神话最不可或缺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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