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的医生回到半山坡上的家。那个地方比马棚大不了多少,简陋到偶尔有人路过都不会想到这里面还能住人。
他们走进屋子,摘下了身上挂着的各种包,又脱了帽子、鞋子、外套,在柜子上摆开,又一起坐到床上。屋子里没有别的能坐的地方,四处的墙上糊着颜色不一的泥、钉着颜色不一的木板。有的木板里还爬着白蚁,房梁下方曾经住过燕子。
“你说那是谁来着?”女人只穿着单衣,往伊瓦洛特怀里靠。
伊瓦洛特抱紧了她:“我叫她伊芙蕾诺阿姨。她丈夫和我爸爸是高中同学,两家世交。”
她仰起头看着伊瓦洛特有着细微胡茬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眼神炽热。“伊瓦洛特,你说……”
“可不要这么说!”伊瓦洛特低下头吻她的额头。她推开他,站起身来:“好,不说那些。我们看看今天带回来了什么吧。”
独眼医生走到柜子前边,翻着自己的袋子:“几把手枪,我从尸体上捡的。”她把手枪丢给伊瓦洛特,“海军部制式,质量比黑市好得多。”
接着她又翻出了一把截短式冲锋枪。她的指尖划过枪身,抹干净了上面的灰尘:“真漂亮。你看,还有铭文,‘乌里莫塔第一兵工厂’,崭新的。”
伊瓦洛特吹了个口哨,走向她,从背后抱住了她,侧着脸吻她的脖颈:“真厉害亲爱的,这都能带回来!我都不敢相信这个家伙能放进你的包里!”
去年冬天的某天,伊瓦洛特喝的醉醺醺地倒在家门口,天亮时才被男仆发现,搬进了屋子里。他和伊洛彭斯吵了一架——这样的争吵并不罕见。伊洛彭斯曾经对他寄予厚望,但伊瓦洛特一次次地让他失望。那天本没有什么大事,但父子二人谁都不愿退一步,像角斗的牛一样都梗着脖子,越吵越激烈。那会伊莉莎和伊卡斯特都不在家,卡佳便下楼来劝架。
伊瓦洛特的火气就转移到了卡佳身上。伊洛彭斯呵斥他:“怎么和你妈妈说话的?”
伊瓦洛特摔门而去,关上门的时候还听见卡佳劝伊洛彭斯:“你干嘛和他发这么大的火!你们父子二人从来就没有好好聊过……”
无论如何,他打算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会去朋友那住几天,或者去朋友那借点钱,找个旅馆住上几天,等伊洛彭斯不在家的时候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偷溜回家,要么厚着脸皮继续待着,要么再拿点钱出来,对此他已经熟门熟路了。
那天他拦了一辆马车,想去城郊散散心。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改变他一生的一个决定。
镇子上他常去的那家酒馆没有位置,朋友们也都不在,他就去了另一家陌生的酒馆。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裹着暗红布的袍子,戴着头巾,只一个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中若隐若现。酒馆里很吵,她静静地坐在那,像是怒海中的灯塔,默默地散发着温和的光。伊瓦洛特吹了个口哨,从夹袄口袋里找出了一小盒发胶,取了点在手心晕开,抹在头上,自信地向那个女子走去。他是纵横情场玩弄感情的老手,对于她有出手必得的信心:这样的农家少女怎么会拒绝城里来的、锦罗绮缎的少爷呢?
他在她面前的空位上坐下,敲了两下桌子。一肚子的漂亮话还没说出口呢,他先看到了她戴着眼罩的脸。她没有左眼,仅剩的右眼散发着危险的魅力。她的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这会不知道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伊瓦洛特那一套用过无数次、欺骗了无数少女的说辞被那残缺的眼睛给打乱了。他正想要说点什么,独眼女子先开口了:“你想要认识我?”
伊瓦洛特四下看了看,发觉周围的人似乎都有意躲着她。这会伊瓦洛特冷静了些:他知道镇子附近也是有强盗的,这人该不会是个强盗头领吧?
在他愣神的当儿,独眼女子微微一笑,说了句再会就走了。走时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了伊瓦洛特的手背,挑逗地轻轻敲了两下,正如伊瓦洛特刚刚敲桌子一样。伊瓦洛特回头看着她的背影,那身体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像是安夏来的舞女。
“她可是个灾星!”旁边一个人说,“你可得离她远点!”
“她出生那年下了暴雪,饿死了很多人呢!”另一人接过话茬。他给自己和对面的人各倒了一杯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分吃着桌上的肉干。
“她去谁的家里,谁家里准出事!开始是奶牛难产,然后又有干活从屋顶上摔下来的!还有和人订了婚新娘跑了的!她后来又去搞什么炼金术,把房子给点着了,把她爸妈全都烧死了!”
“她就是个女巫!”第一个说话的人愤恨地拍着桌子,“我们村的不幸基本都是她带来的!要是早些年,得把她烧死!”
“哪有女巫这种东西啊。”伊瓦洛特笑着说,“这都是教会给异己强加的罪名。”
“此言差矣!”后说话的人摇头,又斟酒,“你们城里人没见过我们乡下的情况,女巫多着呢!听说她还吃小孩!”
伊瓦洛特自然是不信的。两人说到这眉飞色舞,越说越夸张,自己聊开了。他们越是这么说,伊瓦洛特越对这个神秘女子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伊瓦洛特很早就在酒馆原位等着,黄昏时分独眼女人来了。她给老板钱,老板都不用手拿,拿了一根棍子一拨,然后又给她一瓶酒。她向这边走来,看到位子上坐着人先是一愣,马上又换上了特别甜美的笑容。
“这你都信?”独眼女子笑。她打开酒瓶,直接对着瓶子喝,仰起头的时候有意给伊瓦洛特看自己雪白的脖颈。伊瓦洛特咽了口口水,自我介绍:“我叫伊瓦洛特,你呢?”
“得了吧。”伊阿洛维娜笑,“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念,怎么想的起这名字?”
两人聊起天来,觉得他们真是有着相似的命运:一个纨绔子弟,被家里赶了出来;一个灾厄之星,被村子赶了出来。他们都不被别人认可,却在此刻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伊瓦洛特给伊阿洛维娜讲城里达官贵人们虚伪的人情往来,伊阿洛维娜给伊瓦洛特讲乡下的乡野村夫的迷信与荒谬,两人都大笑不止。在伊瓦洛特讲完一个有趣的段子之后,伊阿洛维娜突然微微收起了笑容,话锋一转:“你想要去我家吗?”
“你聊了一晚上,不就是这个目的?”伊阿洛维娜那一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伊瓦洛特,把他完完全全地看穿了。
伊瓦洛特还想要掩饰一下自己的动机,但伊阿洛维娜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骗不了它。你就说来不来吧。”
事已至此伊瓦洛特知道再掩饰也没用了。他又咽了口口水,同样直直地看着伊阿洛维娜:“来。”
“那就走。”伊阿洛维娜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夜晚不长,抓紧时间。”
周围的人戏谑地看着伊瓦洛特,都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被伊阿洛维娜带回家的男人。伊瓦洛特跟着她出了酒馆的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让他冷静了许多。他在深及小腿的雪中站定,问:“我们才见面两天,你确定要把我带回去?为什么?”
伊阿洛维娜也是一名猎手,知道如何牢牢地拴死猎物。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爱来不来。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伊瓦洛特想过这可能会是陷阱,但她的身段如此婀娜,即使裹着厚重的袍子也挡不住她的媚骨。管他的呢,还能怎么样?伊瓦洛特这么想着,低着头追上了风雪中那个红色的倩影。
路越走越窄,树越来越密,行人越来越少。伊瓦洛特有些害怕,伊阿洛维娜却从未回头看他是否跟上。在伊瓦洛特准备要打退堂鼓的时候,伊阿洛维娜在一个小屋前站定:“到了。”
她打开门,走进去,脱下袍子抖干净雪,扔在柜子上。伊瓦洛特跟在身后进了屋,想为他顺滑服帖的卡迪绒袍子找个挂衣服的钩子,但很显然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没有这种构造,墙上钉着的钉子上挂着各种草药。最终伊瓦洛特把袍子弄整齐,也放在了柜子上。他注意到柜子里摆满了书,很多都有些老旧了。
伊阿洛维娜在墙角的炉子生着火,招呼他:“快关上门,过来坐。”
伊瓦洛特关了门,但嘈杂的声响并没减小。他抬头看,屋顶还有个破洞,破洞下方有纸包着的石头,纸上写着“荡妇”、“灾星”之类的字样。笔迹稚嫩,看起来作者年纪不大。伊阿洛维娜走过来自然地接过纸条,看都不看就揉成团扔进了火里:“村子里的小孩写的。”
“都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教的。”伊阿洛维娜踩在床上,用一根木棍一顶,塌下来的屋顶被顶了回去——那也不过是稻草而已。“这下好了,暖和多了。”伊阿洛维娜跳下来,把木棍放到了墙角。
声音渐小,伊瓦洛特嗅到了屋子里有清淡的草药香,特别好闻。屋子里没有能坐的地方,伊瓦洛特询问伊阿洛维娜:“我能坐在你的床上吗?”
伊阿洛维娜很奇怪地看着他:“当然可以!你以为你是来干什么的?研讨文学吗?”
伊瓦洛特便坐在了她的床上。被子有些薄,床单是一张鹿皮,鹿皮下面是稻草。伊瓦洛特有些吃惊:“你晚上睡觉都不冷吗?”
“冷不会生火吗?”伊阿洛维娜反问他。伊瓦洛特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伊阿洛维娜将锅子端到了桌子上,又拿来了两个碗和两个勺子:“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番茄洋葱炖土豆,找了找还有肉干。伊阿洛维娜给两人呈了差不多一样的两碗,将剩下的盖上盖子放回炉子上保温。
见她这么说,伊瓦洛特也端起汤碗,吹凉了些,啜了一口。汤的味道很鲜美,甚至让伊瓦洛特有一种久违的温暖感。他眼里有些泪,但最终没有流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简陋的屋子中简单的一碗汤感动到,心中像是堵着块石头。
“我从没叫过她‘妈妈’。”伊瓦洛特说,“充其量算是后妈。我很少吃她做的饭。家里是厨子做饭。”
“厨子,呵。”伊阿洛维娜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多新鲜的词,城里人才有。这汤是我妈妈教给我的。”
“很不错。”伊瓦洛特由衷地说。他喝完剩下的汤,把碗搁在桌子上。伊阿洛维娜将两个空碗叠起来,打开门放到屋外的水槽里,又走进屋:“外面真冷。”她搓着手,独眼看着伊瓦洛特,“开始吧。”
她走到他面前,他往后坐了一点,伊阿洛维娜就跪在床上,和他面对着面。她大大方方地解开衣领的扣子。伊瓦洛特有些恍惚,叫道:“等一下。”
“你不会这时候要做一个正人君子吧?”伊阿洛维娜觉得好笑,“别浪费我的感情。”
伊瓦洛特被噎得说不出话,往日里那些花言巧语、那些魅惑人心的手段全都使不出来了,伊阿洛维娜在主导他们之间的游戏。很快伊阿洛维娜雪白的身躯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他面前,肋部左侧还有烧伤的痕迹,对应着缺失的那一只眼睛。见伊瓦洛特没有动作,伊阿洛维娜又解开了伊瓦洛特衣服的扣子,然后熟练地与他接吻。伊瓦洛特于她不过是简陋小屋中的一个过客,像风、像雪,像其他男人。夜晚并不长,没有时间在这里发呆。伊瓦洛特回过神来,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享受当下就是了。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伊阿洛维娜实在是太神秘了,她像是一个秘密的井。
两位都有着十足的经验,他们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身体取悦对方。在极大的欢愉之后,他们又拥抱在一起抵御冬季的寒冷。被子并不很大,脚还会露在外面,他们只有蜷成一团并且贴的足够紧才能取暖。屋子里没有能洗澡的热水,空气中弥漫着汗味与特殊的气味,但都被草药香掩过了。伊瓦洛特突然有了一丝占有欲和保护欲,他想要拥有这小小的屋子和这独眼的女人。他感觉到自己并非这个来这个屋子的第一个男人,他很想开口问问自己是第几个。
他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伊阿洛维娜暗笑了一声:“问这个干嘛?”
伊瓦洛特说不出话。“你嫉妒先来的人?”伊阿洛维娜又问他。
伊瓦洛特还是不说话,但身体下意识地点头了。伊阿洛维娜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故意说:“我记不清了。”
伊瓦洛特有些失落。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因情心伤。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伊阿洛维娜又反问,“你呢?”
伊瓦洛特在心中数,发觉自己也数不清。“你看你看,”伊阿洛维娜吻了他一下,“在酒馆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我们是同样的人。”
此时此刻,那只眼睛并不魅惑,只剩下真诚。伊瓦洛特盯着它,视线又转向了那个眼罩:“我可以看看你的另一只眼睛吗?”
“这是我的底线。”伊阿洛维娜的语气冷淡,“你也看到了,被村子里的人怎样说我都不在乎,但这是我的底线。”
外面风雪小了些。“睡吧。”伊阿洛维娜的语气又柔和了些,“如果你早上起得早一些,早上还可以继续。”
伊瓦洛特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风雪完全停了。冬日和煦的阳光透过墙上的小洞照进来,地上是斑驳的影。他依旧是一丝不挂的,但屋子里生着火,并不觉得冷。伊阿洛维娜披着单薄的袍子,守着炉子熬着草药。
“不了。”伊瓦洛特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梦。在伊阿洛维娜面前,伊瓦洛特都不像是伊瓦洛特了,这只独眼的表面温顺的羊羔竟然驯服了一只桀骜不驯的狼。
伊阿洛维娜倒也没有强求,只是说:“那你吃个早饭再走吧。”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汤,放了一夜依然鲜美。吃完之后,伊阿洛维娜问他:“你不怕走了以后遇到什么坏事吗?我可是灾星。”
伊阿洛维娜笑而不语。饭后他们穿好衣服,伊瓦洛特站在门口向她告别,低着头踩着雪下山了。伊阿洛维娜坐在床上倚着窗看他的背影,竟也有了些从未有过的感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猎手的,没想到也动了心。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见识、有涵养,又那么英俊潇洒。更重要的是,他不像那些村夫、过往的商人,要么一边做还要一边辱骂她,要么把她当作一次性的玩物。只有伊瓦洛特会如此温柔地对待她,也正如她所说,他们是那么相似的一类人。
伊瓦洛特也同样忘不了伊阿洛维娜。她身上有野性的魅力,比端着架子的城里小姐更加迷人。下山的路上伊瓦洛特对她念念不忘。
“她就是会勾搭外乡人,你可要当心她的陷阱!她会用你的小拇指和脾脏炼药的!”路人好心地提醒。接着他又骂她是灾星、是蛊惑人心的妖女,夹杂着一些发泄情绪的污言秽语。伊瓦洛特不想和他多言语,自己走了。“你们这些外乡人就是不听我们的忠告!她可是女巫!”路人在身后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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