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在世界上追求着所谓的【自我性】。他们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就迫切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真理。他们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足以解释他们存在的终极答案,于是毫不自知的踏上充满苦难的道路。时间毁灭他们的梦想,吞噬他们的意志,侵蚀他们的肉体。直到名为苍老的死神让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释然感便从心中油然而生,这和智慧的妥协毫无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卑劣的接纳。他们要接纳自身的平庸,接纳死水般的生活。
——接纳迈向死亡的萨里艾特。
热浪把地上的沙尘卷起数丈高,迎面撞上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在空旷死寂的荒地上旋起一个灰色的陀螺。短荆棘和浆果树的叶子被这股盲目的力量吹得七零八落,旋风四处乱窜,给这片死地带来了难得的热闹——直到它迎头撞在横在龟裂大地上的山丘,柔软的身躯被巨物表面坚硬的磐岩粉碎,又重新化作尘土。
由干灰和细沙构成的薄霾将高空垭眼投下的光辉微微遮蔽,让苍骸荒墟蒙上了淡淡的阴影。从远处观察巨物的原貌,直觉会将人引向一个疯狂的事实——那是一块如山岳般巨大的肋骨。
在古老到无法估量的邈远时代,这里曾是战场,也是巨物们的埋葬地。那些本有着银色光泽的遗骸已经被侵蚀,风沙将它们变得千疮百孔,只留下模糊的大致轮廓。
墓地的岑寂是理所当然的,亘古时代的伟大战争将近百里的土地化作荒漠,除了那些满身尖刺的怪诞蕨类和少数细小的虫豸外,只有对曾经的时代怀有憧憬的人,会时不时的来到此地为古老的逝者悼念。
那是十名身着黑色的祭服,头裹红麻蕨头巾的夑剌人。他们骑着和他们一样漆黑如墨的骏马,马儿飞奔至一块半埋入土的肋状骸骨前急停,转着长长的脖颈发出嘶鸣。
领头的中年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长长的灰白胡须从下巴中间分开,迎风飘荡。
这名夑剌族的年轻人刚刚成年,他半敞着的白皙胸口上还带着三个月前烙礼留下的痕迹,一块硬痂挂在被红铁烫的较深的地方,其余的部位已经变成黑色的印疤。
他的父亲雅拉姆正摘下头顶的红巾,把它系在肋骨较细的部位上。
金波跟着雅拉姆东奔西走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的举动。
“留下记号?咱们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村子吗?”金波挠了挠胸口的痂,满脸疑惑。
“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给后头的人的。”雅拉姆回头看去,只见数里之外,人影攒动,扬起阵阵烟尘。
“铊比娜的那些军人?他们的领头的不是说,运输队返程时咱们还要带一趟么?”
“狂人的生活一旦变得平静,他们就会亲自开始制造混乱。”雅拉姆摆摆手,扶着马背轻巧的翻上。
“到了双壳湖,我们就去找他们管事的拿钱。”雅拉姆伸手摸了摸金波的卷发,握住缰绳,朝着前方继续奔去。
金波口中的运输队正缓缓地跟在这些快马加鞭的苍骸荒墟原住民身后。
他们按照各自的战团被划分到左右两侧,千余人的队伍将中间有着六足的无毛驮兽包围着,驮兽背着满袋的米面,晃悠着光秃秃的肥脑袋,把粗壮的蹄膀埋进厚实的干白土里,这些憨实的畜牲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到汁液丰盈,软嫩可口的鲜草了。它们不知道背上的主人到底为什么突然加快行程,只是老实的在厉声呵斥和硬鞭的催促下吃力的挪动着身体向着远方走去。
呵斥和鞭挞声来自于一个骑在马上的岣嵝老者。他的右手刚挥完鞭子,就把他那张被粉色的伤痕斜向一分为二的脸转向左边,拇指按着鼻子的一侧,用力的打了个喷嚏。那长着痘瘤的大鼻子里擤出了一坨黏糊糊的褐色疙瘩,疙瘩落到灰白色的地上,引得几只绿色的甲虫从松软的土里钻出来,围着来之不易的水分互相张牙舞爪的争夺起来。
他的甲胄外面披着一块青草形的符号,是粮草队的主要负责人。
“嘿,看来我这个老头子的精华还挺受欢迎哩!”他扬起眉毛,看向自己前面的骑士,被灰胡子盖住的嘴里发出粗粝苍老的咯咯笑声。
骑士的身形修长而优雅,她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柔顺的茶色长发呈瀑布状盖在她的双肩。听到老人的话语,骑士一言不发的握着缰绳微微转头,从被发丝遮住的半张脸蛋里隐约露出一只苍蓝色的眼睛。
同样沉默的还有骑士胯下迈着沉稳步伐的白鹿,它分叉的棕色犄角交错重叠成一团不规则的迷宫,模糊的倒影化作黑线,交错缠绕在它和骑士修长的躯体上。
“您总是这么没有教养吗?吉库第老军长?”老人左侧金发扁鼻的年轻人打破了安静的氛围,他长着雀斑的稚嫩脸蛋带着笑意,还有一丝挑衅和不屑。
“切,波茨,这儿又不是涅古力都, 你的穷讲究能吸引到老壁炉街的漂亮姑娘们吗?”吉库第不屑的瘪瘪嘴“别在这跟我宣扬你们那套贵族老爷的‘高尚美德’,除非你不介意自己的鼻子再扁些。”
“我发誓,如果你要是敢对我可怜的小家伙动手,你的脸肯定会变得更加寒碜!”波茨摸摸鼻子,瞪了吉库第一眼。
“真动起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真不怕你!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这老头子就已经在跟北方的异端疯子们过招哩!那年头女王陛下也不过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她真是个勇敢的主,跟着我和弟兄们从冻的发白的树皮子后头钻出来,拿着喇叭枪,把那些个亵渎神明的混账脑袋都崩开了花!”吉库第比了个瞄准的架势。
“你说的喇叭枪,是佩阿贡之枪么?”波茨左腿轻顶马腹,朝吉库第贴近了些,他松开背带,把挂在腰后的武器取出。
那是一根金属质地的棍状物,从枪口至枪尾由宽至窄,呈喇叭状,通体用钢铁打造,枪托上嵌进一块红木,方便握持。密布在枪体上的魔法纂纹只有放到垭光下才隐约可见,这把枪看上去相当简陋,和农民们用于驱散耕地中鸟兽的土枪差别不大。事实上,无数精密的齿轮被小心地布置在看似粗笨的枪体中,它们使用的金属材质混合了一种名为毕库拉水晶的魔法敏感物质,只要稍微碰到些魔素,齿轮就会带动装载于枪口的细密铁球,以十倍于通常火器的速度飞射而出,其威力足以穿透厚实的板甲——这也是为何铊比娜能够在北地迅速吞并七座城邦的主要原因。
“就是这玩意。”吉库第伸手敲了敲腰间别着的火器。“先王早就想收拾那群渎神的害虫哩!所以早在北征前的二十年,他就召集铊比娜的工匠公会改进旧时代的火枪咯,我也是受他老人家的恩惠。”他积满了皱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虔诚的光芒。
“您是佩阿贡六世手下的工匠?”前方的骑士没有回头,只是轻声细语的问道。
“哟?骑士大人终于肯开口和我这个卑贱的老头说话了?我只是公会的末席,做些冶钢之类的糙活。”吉库第顿了顿,眼神停在骑士盔甲背后那三而合一的菱形徽章上。“你可是一位银骑士吧,不好好的守卫巴.迪卡洛斯王族,跑来军队做甚?”
“我迷失了道途,要寻回荣誉。”骑士的声音柔和而缱绻。
“总算有遵守美德的高贵骑士了。”波茨轻叹一声。“看来父亲的历练也不尽是和目不识丁的糙汉打交道。”说到这,波茨瞥了一眼抠着鼻子的吉库第,带着一脸的愁容摇了摇头。
“切,说起来,这个鬼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除了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骨头,这一带还真够光秃的。”吉库第环视四周,抬头瞧了左前方尾骶状的遗骸。
“这些骨头属于神殒纪元的巨龙们。”波茨挠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曾在九地志上看到过有关巨龙的记载,据说它们是湮灭王萨戮最初的信徒,在诸神的战争结束之后,失去神明意志支配的力量完全丧失了控制,整个萨里艾特大陆都面临着被狂暴的伟力毁灭的危险。”波茨咽了咽口水,接着说:“这些巨龙在整片大陆都摇摇欲坠的时候来到了神圣战争的战场上,用自己无比庞大的口器吞下了那些伟大存在的破碎意识。它们那近乎不灭的躯体能够抵抗这种可怕的毁灭之力。”
“我倒是好奇,如果巨龙是不灭的存在,那它们现在怎么只剩下这些烂骨头了?”吉库底伸手敲了敲擦身而过的山丘,冷哼一声。
“这些巨龙诞生,本就是为了平息逝去神明的怒火。在圣战结束之后,吞下神力的巨龙们厌倦了无尽的时间,它们请求湮灭王萨戮,请求这位制造了它们的主人带走它们不朽的灵魂,让它们前往萨戮的黑色宫殿,获得永眠与安息。”
“哈!我倒觉得这些傻大个不是这么老实的东西,它们恐怕是亵渎了神的圣体,受到诅咒和惩罚了!就跟那群北方佬一样!”吉库第不耐烦的瘪着嘴,拿起长鞭狠抽马背,他身下陪伴多年的老马痛苦地发出一声嘶鸣,迈着修长的蹄子跑向长队的前方。
“麻烦的家伙总算离开了。”波茨攥着马绳,和骑士并行。
“请容许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波泽莱亚.塔拉马嘉。”
“我知道您,您是赞恩大人的长子吧。”骑士微微点头示意。
“您认识家父?”波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熟络的朋友!”
“只是在硕实厅的舞会上浅浅交谈过几句,令尊的博学令在下敬佩不已。”骑士轻抚着挂在胸前的茶色长发,神思恍忽的说道。
她想起硕实厅七彩琉璃打造的穹顶,垭光被琉璃分成火红,金橙,热黄,苍绿,靛青,蔚蓝和霞紫。身着一席忒维那绸缎的轻柔舞裙,翩翩起舞的红发精灵穿梭在这些色彩之间,她赤着足,时而旋转时而奔跑,单薄的嘴角浅浅的笑着,杏仁状的黑色眼眸藏匿在缤纷之中。
还有炉火旁的柔和耳语,她修长优雅的身躯躺在她的怀中。
铊比娜的女王把柔软的那部分留给了她,她却无法用剑守护女王陛下的荣誉。
骑士应该用荣誉和美德维系自己的忠诚,而不是用愚蠢的爱情。
“所以,骑士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波茨的声音将缥缈的记忆吹散,骑士的意识得以回归到现实。
“您是贵族,无需对我这样的下人使用礼称。在下铎娜.科勒托,愿为您效劳。”铎娜驱散不堪的记忆,深深吸气,她把右手放在左肩,低头致意。
“到啦!到啦!!”只见金波和雅拉姆父子正并排站在运输队的前方,他们一起边挥舞着手臂边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豆粒大小的汗珠。
他们身侧的马儿也相当疲惫,哈喇子止不住地从马嚼子里滴出来。
“嗯?波泽莱亚大人,好像有些情况。”铎娜警惕的取下火枪,打开腰包,拿出一瓶赤色的砂砾。她用牙齿拔开瓶口,把砂砾一股脑的倒进长枪上方的小孔里。枪身内部的结构开始运转,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从枪口处传出,复杂精巧的魔术纹路泛起红光,顺着小孔将枪体包裹。随着最后清脆的“咔嚓”声,原本垂在枪尾的扳机,来到了指尖可以触碰的地方。
“前面!前面就是双壳湖!弟兄们可以休歇一阵儿啦!!!”吉库第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平原。铎斯隐约看到了一些树状的植被,和晶莹的湖面。
队伍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疲惫的奔波和饥渴让整支队伍由出发前的兴奋转而变得沉寂,如今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能鼓舞士气的好事。
人群的欢呼似乎也感染了驮兽们,兴许是闻到了禾草那带着植腥和花香的微妙气味,它们一改慢吞吞的步伐,蹄子交错并用地飞奔起来,和快马加鞭的士兵们一起冲向水草丰盈的应许地。
由于女王乌瓦忒斯七世近乎于豪赌的战略构想,这批运输着超过三千袋军粮以及若干军事物资补充近千余箱的队伍,将从铊比娜王国和古凯勒.赛铎钹库帝国废墟的疆域之间穿过,途经苍骸荒墟,最后来到通往黄金之城「弗雷齐亚德」的旅途。这条路线可以将原本从哈卡涅港口出发直抵黑河谷前线的路程缩短一半,大大的减少前线物资匮乏带来的风险。
据说苍骸荒墟的某处有着通往命之主薇奎拉神域的通道。在那有着十二座剥皮之人画像的赤铜之城里,驻扎着薇奎拉麾下臭名昭著的风暴军团,这些由自然伟力构成的纯粹能量体时常会冲出赤铜之城,在苍骸荒墟的旷野上尽情的驰骋,这些能量体的形状多变,正如自然本身的无序一样,它们是天灾的灵魂。漩涡状的狂风和惊雷伴随着风暴军团的怒吼一起,无情的侵袭着这片土地,而一切胆敢打搅这场狂欢的凡人将在风暴军团的暴怒下神魂俱灭。
不过,无论如何,找到这片双壳湖,也就意味着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处于苍骸荒墟边缘的这片绿洲被两块长数百米的陨岩包围着,这两块岩石长而厚,像军垒搭建起来的外墙,只是更高更坚固些。从高向低看,双壳湖就像一个张开的贝壳一样,正因此而得名。结实的陨岩巧妙地帮住湖水和草木抵御住苍骸荒墟没完没了的自然灾难,只有微微的清风从双壳的开口处吹过。陨岩让这成了苍骸荒墟难得的乐土,从缄默之森飘来的孢子成功的在这里扎根,数百从卷蕨绕着湖边鳞次栉比的排开,它们伸展着带着柔软小柱的叶片,叶片下面长满了细密的红色颗粒。
清澈的水面让十数米深的湖底清晰可现。随着水波飘荡的菌水藻慢悠悠的晃动着身体,它们轻盈而柔软,宛若一群游离的鬼魂。在这些绿色的幽灵之间穿梭着数不清的鲤鳗——这种长着长须,通体透明的蛇状鱼类时不时的跃出水面,一双顶在额头的黑色大眼好奇的瞪着闯入者,它们摇动的身躯仿佛在鼓励人们感受湖水的清澈和美味,以及自己的肥美。
人们把驮兽背上的沉重袋子解下,在生于湖边,有数米高的卷蕨边上摞成一排,他们解开沉重的链甲,有些干脆打着赤膊。一组组的战团在战团长的带领下绕着双壳湖排成一圈,把已经快见底的水袋埋入湖中,直到棕色的皮囊变得鼓涨才罢休。
“总算可以活络活络筋骨了,可怜的老梅洛,一会就让你好好地休息。”波茨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翻下,伸手轻轻摩挲着马儿的鬃毛。
铎娜也从她的白鹿背上轻巧的翻下,她警惕的环视四周,手中紧握着布满了魔法记号的火枪。
“铎娜小姐不必如此顾虑,这里除了风暴之外,只有沙地里的毒虫可能有些危险。”波茨见铎娜如此严肃,不禁莞尔,“九地志的记载应该是出不了错的。”
“无妨,我去外边看看,大人休息便是。”铎娜活动着肩膀,从陨岩的入口走至开阔处。
她见到吉库第的手里正拿着满满一袋钱,抬起肥厚的脑袋和那个长胡子的夑剌人攀谈着,那个夑剌人好像注意到了铎娜,他抬起手臂,张开双手。铎娜站在原地,朝男人点点头。
吉库第又和夑剌人聊了一阵,他把钱袋一递,用那张又粗又大的手掌狠狠拍了一把夑剌人的后背。那男人显然被弄得不知所措,他一个趔趄向前几步,多亏了身边人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待到十个夑剌人渐渐远去,吉库第回过头来,浑浊的视线和铎娜交织。“你看甚么?怕我这个老头私藏银子么!”吉库第装腔作势的举着拳头,骂骂咧咧的喊到。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辛辣的气味,「和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像」铎娜心想。
她,她,她。乌瓦忒斯七世的长女,铊比娜神圣王国的继承人,才华横溢的巫女,神明的宠儿。
盛夏夜的虫鸣,红绿交叠的双月,麦色的肌肤被炉火映衬的通红,断了两根弦的里拉琴在只会持剑的笨手里拨弄着,伴随动听的嗤嗤笑声发出不和谐的音符。
苍蓝色的内向,沉默,冷静。在二十一条圣典的教条下谨慎行事,双肩被剑尖点触后,灵魂和肉体就寄宿到了或在腰间,或在手心的锋锐之物上。每踏一步,身后尽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退缩,那便只有坠亡,神魂俱灭。
誓言是真理,誓言是一切,誓言是存在的价值,誓言是死亡的终焉。
她把她拉进卧榻,在她的唇上留下浅浅的一个吻。她的手指弯曲,勾住铠甲相连处的皮带,又打了个响指,让所有束缚着她躯体的精金脱落下来。她的汗水打湿了白色的粗麻衣,两颗挺立之物在一片粉白中若隐若现。心悖让她的双手颤抖,龙晶铸成的利刃斜着摔在松软的狐绒毯上。
她的双手攀上她的腰间,一个吻,又是一个。她的身体痛苦了太久,已经忘记了原来还可以带给灵魂美妙的欢愉。
孤独的灵魂在半生的冰冷中获得温暖,她不顾一切的宣泄,将内在的一切抛出,在杏眼迷离的注视下,拥抱真心,拥抱本我。
是从双壳湖两侧绑着红麻蕨的巨骨边,突然扬起的滚滚红烟。
那股浓烟凭空出现,毫无根据,有着一股硫磺的刺鼻气味。
迎风飘扬的红麻蕨像一面军旗,它在此刻化作进攻的号令,指引着命中注定的残暴杀戮。
松软的沙地迅速的凸起,化作烟雾冲向天空,魔法的幻影消逝后,留下了两处不深不浅的战壕。
他们手握形制古怪的弯曲刀刃,指尖飞出细长的火舌,这些身形高挑的暴徒裸露着上身,裸露的皮肤被细密的黑色纹路层层的包着。这些人好像尚未开化,作战时保留着一种绝对的野蛮,却又长着堪比雕塑般精致的面庞,只是俊美的脸也压不住令人窒息的暴戾。这些暴徒的身边还有覆盖着淡紫色长毛的六足巨兽,这些怪物的奔跑速度远超马匹,它们蜘蛛状的脑袋里伸着带着倒刺的细长口器,发出嘶嘶怪叫。
这些人轻松的翻出壕沟,咆哮着冲向铎娜站立方向的双壳湖入口。
玛霍,是铊比娜王国对这些怪异种群的称呼。他们是鲜少与人类往来的神秘异族,居住在常人难以踏足的焦岩荒地中。相传,玛霍人掌握着极其复杂高深的魔法,他们利用魔力在被他们奉为圣山的火山边建立起祭坛和城市,在神陨纪元时,这些魔法技艺高超的族群是萨里艾特大陆唯一的统治者,他们建立了名凯勒.赛铎钹库为广袤无垠的庞大帝国,奴役着包括人类在内的许多族裔。
凯勒.赛铎钹库帝国现在只剩下了无数破败的遗迹,玛霍人也随着帝国的消亡逐渐衰落。他们慢慢地退到了兹洛山脉的东部一带,除了少数商队和离群者外,玛霍数百年来从未和人类世界产生过交集。
已经远去的夑剌人慢慢的消失在地平线上,直到化作一个黑色的小点。他们调转方向,缄默着从马背上翻下,缄默着站成一排,缄默着伸出双臂,交错,变换,成为湮灭王萨戮的圣辉。
“哀恸的湮灭之君阿,愿蝗虫,愿白蛆,愿硕鼠和蟾蜍。承载诳语之恶。承载万千罪业。”雅拉姆的嘴唇微张,腹部传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正沿着双壳湖的陨岩向回走的吉库第突然听到身后急促的奔跑声,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些红色的暴徒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迅速冲来。
吉库第呆立在原地,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从平坦沙地上突然出现的红色人群,就算是魔法,未免也太过夸张。
吉库第迈开他腐朽的短腿,拼命的冲向依湖而坐的人们,“敌袭!敌袭!”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近乎癫狂的挥动着双臂。
只有一双双错愕的眼睛,从远处朝老人投来迷茫的目光。
尖叫,哀嚎,发出者的声音已经接近于非人,铎娜猛地睁开双眼。
可怕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可怜的吉库第,成为了可怕冲锋的第一个牺牲品,他的腹部被一个玛霍人手里的弯刀用力的抛开,白花花的肠子顺着裂口止不住的流出,他痛苦的尖叫,捂着伤口逃向双壳湖狭窄的开口处。
流矢伴随着耀眼的火球,从铎娜的背后越过她的头顶,朝着湖中落下。
滚烫的红色烈焰落在湖的中央,在接触到水面的一瞬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剧烈的冲击力将接近湖面的人生生地炸成碎片,远一些的则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撂倒在地。
湖面翻起的白色水汽以极不自然的速度向四下扩散,将整片双壳湖都覆盖起来,变成粘稠的浓雾。
清醒过来的铎娜拔腿狂奔,她听到身后玛霍人鼻音厚重的言语,还有六足野兽踏在地面的沉重蹄声。
她不顾一切的冲入人群,高声说道:“不要慌张,各战团找到自己的同伴,准备反击!”
铎娜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空气被切割的声音,她急忙猫下身子,侧身躲避,两支箭矢呼啸着从她的耳边擦过,吹起了她的长发。
她站起身来,在一片浓雾中四下张望,寻找着敌人的踪影。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一个梳着麻辨的玛霍战士从迷雾中钻出,奔至铎娜的身前。形似铁钩的利刃朝着她的胸口和腹部猛地击出。
她急忙抽出腰间的配剑,双手并用,用枪和剑柄隔开恶毒的进攻。玛霍人被铎娜的巨力震得后退几步,他俯下身子,将重心下移至腿部,摆出扑击的架势。铎娜趁着空隙调转枪口,果断地扣下扳机。枪身的魔法纹路爆发出强光,细密的黑色铅弹似飞舞的群鸦,在空中划出数十道黑线。
战士手中聚合起一道翠绿色的光芒,在铎娜扣下扳机的一瞬,周围的空气顿时被绿光吸收到了他的掌心,伴随一声咆哮,凝聚于战士掌心的气体化作无形的屏障,滞缓了铅弹的速度。
被铅弹射中的玛霍人应声倒地。铎娜不敢懈怠,她熟练地将扳机拉回原处,重新瞄准。
只是,扣动扳机并没有达到她预期的效果,板机纹丝不动,似乎被什么卡住,铎娜举枪的手心传来一阵炙烤的疼痛,还有奇怪的汽声从枪身传来,像是铁壶烧开,吱吱作响。
铎娜急忙脱手,将枪抛向高空——原本散发着微弱光线的符文此刻已经变得如同垭光一般刺眼,枪身的金属正不可控制的迅速膨胀成一个铁球。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枪身炸成了无数的碎片,向四下飞出。铎娜双手握住剑柄,挥舞着长剑将飞向自己的碎块拨开。
她看到一个身影闪至倒下的战士前,那身影伸出手指,在空中一划,枪械四散的碎片竟停止了飞行,纷纷垂直的朝着地面落下。
铎娜从未见过这样强大的施法者——这人无需法阵,无需仪式,只消挥动手臂,就能催动魔法。这是连铊比娜最优秀的宫廷魔导士,也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那人的四肢修长,相较于玛霍战士的强壮体魄,瘦弱了许多。他的五官介于男女之间,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裙袍,菱形的眼瞳一黑一绿。
「圣派瑟斯在上!我们难道就要葬身于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了吗!」铎娜的内心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的被巨大的绝望吞噬。「薇奎拉究竟还要给我怎样考验,才肯罢休呢!」铎娜高举着手中的龙晶剑,近乎咆哮着喊道:“铊比娜王国素来与玛霍人毫无交集,你们为什么要布下如此卑劣的陷阱袭击我们!”
施法者没有说话,只是略带挑衅的微微一笑,接着伸出瘦削的左手食指,口中发出古怪的吟诵。
铎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她盖着臂甲的手腕微微弯曲,臂甲中弹出一把带着少许黑色液体的匕首,直指敌人而去。
射线击中了铎娜的胸膛,强大的力量将她带出数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一阵气闷伴随着腥甜的味道从她的喉咙里涌出,她张开嘴巴,吐出一口鲜血。
精金制成的银色铠甲已经严重的凹陷变形,若没有盔甲,这股力量大概可以轻松搅乱五脏六腑。
“铎娜小姐,铎娜小姐!圣派瑟斯在上,您没事吧!”熟悉的声音传进铎娜混乱的意识中,她眩晕着睁开双眼。一张长着扁鼻的滑稽面庞化作三份,堆满了急促的焦虑。“咳,波泽莱亚大人。我没有大碍,快,我们快到开阔地去。”铎娜捂着胸口,在波茨的搀扶下直起身子。
二人在混乱中奋力的战斗,波茨手里的佩拉贡枪还能正常的运转,他屏息凝神,每次都能精准的撂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而铎娜手中的龙晶剑在她高超的剑术下出神入化,斩碎了无数飞箭。
他们互相扶持,并肩作战,总算冲出了浓雾的包围,来到了双壳湖外的空旷地面。
波茨疲惫的看了眼身后的浓雾,气喘吁吁地问道:“铎,铎娜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铎娜茫然的摇了摇头,语无伦次的说道:“那些,那些疯子,突然就从土里钻了出来。。吉库第死了,好多人死了。”
“你,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波茨声嘶力竭的问道。
【我要重拾骑士的荣誉】【不仅如此,我还要活下去。】
“您快离开这里吧,大人,我要留下来,和大家共进退。”铎娜的神色坚定,她握着剑柄的手心渗出粘稠的血珠。
“您不要小瞧了我的决心,既然事已至此,我可不能丢了家族的荣耀。”波次的身体抖得厉害,他把枪举在胸前,瞄准了迷雾中晃动的身影。
波茨的心里涌起一阵热血,他的耳边回荡起父亲在他临行前说过的话语。
“听着孩子,人的一生虽然平淡,但总有那么些时候,命之主会给你降下试炼。你需要做的就是鼓起勇气,直面令你胆颤,令你疯狂,令你不知所措的瞬间。”
“接受它,并战胜它。当你踏过千难万险,笃然回首,你已创造传奇。”
波茨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创造奇迹的瞬间。他将和铎娜一起,为铊比娜赢得荣耀。薇奎拉会向他们降下神明的赐福,有关于他的传奇记载,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传唱千秋万代。
他感到自己沐浴在神圣的洁白光芒下,他的耳畔隐约传来命运的呼唤。
他睁开双眼,望见头顶呼啸着飞来的巨大球体,原来耀眼的圣光是源自于它。
血液夹杂着些许灰白色的粘稠脑浆,纷飞的人体碎块像被打翻的油彩。
铎娜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她伸出手,摸到了一块带着皮肤的肉。
铎娜下意识的侧头,看向前一刻还在交谈的伙伴——波茨,已经丧失了人类基本的外形,他的身体呈饼状四下摊开,无数不成形状的内脏和化作齑粉的碎骨混在一起。
沾染着波茨碎块的光球渐渐消逝于无形,一只完整的眼球还粘在上头。
铎娜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惨状,突发的变故让她近乎崩溃,只剩下本能驱使、维持着她的身体,她张大嘴巴。
迷雾中现身的,是那个玛霍的施法者。只见他满头的虚汗,长发被汗水打湿,沾着些许的沙土。他略显吃力地捂住插着匕首的左肩,身体前漂浮着互相嵌套的魔法仪式,密度极大的魔素形成小股电流,在仪式前交错闪动。
施法者瞥了一眼被光球压成碎肉的波茨,阴柔的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
但是,铎娜此刻已经无法感受到敌人的恶毒,她麻木的将剑锋指向施法者,屏住呼吸,思考着该以何种手段了结对方。
而施法者的神色平静,用野兽盯着猎物的眼神和银骑士的视线相交。
而铎娜只得和他保持着十米的距离,挪动着脚步缓缓后退。
施法者停下脚步,他异色的眼眸中带着刺,直勾勾的盯着铎娜的双眼。
风,停了下来。除了双壳湖传来的刀剑碰撞声外,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空气在二人冰冷的目光下凝结,压抑和肃杀的氛围被推至顶点。
突然,施法者的手中暴起一阵青光,分岔的闪电顺着魔法仪式的圆形图案激射而出。铎娜大喝一声,龙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竟将闪电一分为二,落下的能量在铎娜的两侧汹涌的爆发,扬起厚厚的尘土。
闪电的千钧之力将铎娜震下壕坑,她摔落的一瞬,用力的甩动臂甲,连接着坚硬锁链的细小勾爪从烟尘中袭向施法者,施法者不及躲闪,手腕被利爪刺穿,巨大的惯性将他向前拖拽,在铎娜落地之时,施法者的身体也从战壕上滚了下来。
施法者的鲜血粘在勾爪上,竟然化作了绿色的火焰,这道烈焰仿佛有着生命,迅速地沿着勾爪爬上铁链。
铎娜挥剑切断和勾爪的链接,被火焰包裹的铁线就落到地上,没有可燃物的绿焰在地上翻滚一阵,伴随着浓烈的黑烟渐渐消散。
二人无言,只是四目相对,互相的争斗已经将彼此的身体逼到了极限。
她的大脑已经无法继续思考,只得放空一切,把意识交由身体调遣。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膨胀的期望摧毁了一个人应该有的品质。
在此刻,铎娜.科勒托完成了骑士之道的救赎,她心中的妄念在剑锋之间彻底的断绝,她的眼前出现了燃烧的七重山峰,悬在天空的垭不再刺眼,它变化成那双灵动的杏眼,满怀着慈悲,注视着受尽苦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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