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瓦洛特没有对家里人说起那天的经历。他一回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和大家见面,也不和大家说话,等大家吃完了就出去吃一些残羹冷炙。他总想着伊阿洛维娜,总想着那个小屋和那个夜晚。犹豫再三之后,他决定再去那个小屋看看。
三天后,伊瓦洛特带着给她的礼物——一件舒适崭新的纯色袍子——出发了。他觉得那些有华丽花纹的衣服反而配不上伊阿洛维娜。
他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小屋。伊阿洛维娜正在门口的水槽里洗草药,双手冻得通红。见有人来,她先是好奇;看见来人是伊瓦洛特之后,她内心一阵喜悦,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你怎么来了?”
她在衣服上擦干净手,为伊瓦洛特打开了门。屋子里生着火,锅上正煮着东西。“你说巧不巧,正好煮着你上次来的时候喝的汤。你再等等,马上就能吃。”
他在床上坐下,提起手中的纸袋:“我给你带了礼物。”
伊阿洛维娜接过,见是衣服,便笑:“那你转过去吧。”
于是他转过身去。身后传来响动,伊瓦洛特看着墙上的一个凹坑发呆,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
忽然他感觉背后一坠,伊阿洛维娜扑在了他背后。她很满意这件衣服:“很舒服。我如果穿着上山,在树枝上蹭破了,你会怪我吗?”
“到底是城里的少爷。”伊阿洛维娜开玩笑说。她坐在伊瓦洛特身边:“你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伊瓦洛特还真没想过。“我就是来看看你。”伊瓦洛特实话实说。
伊瓦洛特吸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伊阿洛维娜看起来比他还高兴,飞快地给了他一吻:“我先去洗草药,一会再回来陪你。”
“你?你干不来这活。”伊阿洛维娜说着出门了。话虽如此,伊瓦洛特跟在她身后,帮着她洗草药。冬天的水刺骨的冷,但伊瓦洛特觉得能陪在伊阿洛维娜身边怎样都好。
晚饭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喝着那熟悉的汤。“我骗你的,”伊阿洛维娜说,“这其实一点都不巧。只是你看,我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土豆能放得足够久。你要是想的话,明早和我上山去打猎,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我想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行。”伊瓦洛特真诚地说。
“这会不说‘我们才见面两天’之类的话了?”伊阿洛维娜揶揄他。
“这不也快一周了嘛。”伊瓦洛特开玩笑,但很快又严肃起来,“我认真的。我觉得你那句话很打动我:‘我们是同样的人’。”
伊阿洛维娜默默点头,勺子搅着碗里的汤:“你说的不错。这几天我也确实经常想到你。”
伊瓦洛特心里一动。伊阿洛维娜放下勺子,独眼看着伊瓦洛特:“如果你这么认真,那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那天晚上,我说我记不清来过多少人了,这是实话。”
伊阿洛维娜一字一句地向伊瓦洛特保证:“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你可以做最后一个。”
“我也想清楚了。”伊阿洛维娜向他伸手,指尖点着他的指尖。
伊瓦洛特高兴极了,绕开桌子抱起了伊阿洛维娜转着圈。伊阿洛维娜笑着拍他的肩膀,笑声也在屋子里回荡。从此以后伊瓦洛特就在这间小屋里住下了,靠着打猎、种地为生,偶尔伊瓦洛特还要帮伊阿洛维娜赶走一些好事的小孩和醉酒的村夫。他们的日子过得幸福但拮据,伊阿洛维娜有时去稍远一些的乡镇卖炼好的药水贴补家用。实在没钱的时候,伊瓦洛特就回家偷偷拿一点,用大家的钱补这个小家。伊瓦洛特从未和家人说起这段故事、这个人,他觉得以父亲的性格恐怕无法接受自己的这段荒诞的感情。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从冬天到了夏天。在此期间二人彼此信任,从未背叛对方,这对于他们两个而言都不太容易。
战争爆发后两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受影响,只是当听说德鲁普失守之后,他们感觉布里卡亚也危在旦夕。如果布里卡亚都失守了,他们这半山的小屋岂不更危险?
晚上,伊阿洛维娜靠在伊瓦洛特怀里,小声说:“伊瓦洛特,我们也准备走吧。”
伊阿洛维娜拿不定主意。她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所能想到的那些镇子离这都太近了。“远方。”她含糊地说。伊瓦洛特知道她没有主意了,但也认为该去远方避一避。“我想回家去收拾点东西,明天我们就走?”
伊阿洛维娜默默点头。伊瓦洛特起身穿衣服,伊阿洛维娜吃惊的问:“你现在就要去?”
“那我和你一起去。”伊阿洛维娜说着也坐了起来,点了盏灯。黯淡的煤油灯照着拥挤不堪却没有什么值钱物件的屋子,伊阿洛维娜突然有些心酸:自己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她打开了墙角的一个柜子,递给伊瓦洛特一个布袋。伊瓦洛特掂了掂,是枪。
“很早之前在黑市买的,一直没有和你说。”伊阿洛维娜解释,“买了以后我一直都还没用过呢。”
“你知道我一个人住是什么感觉吗?”伊阿洛维娜有些委屈,“真遇到强盗了,那些村民会来帮我吗?他们只会觉得是报应罢了。我当然需要东西保护自己。”
伊瓦洛特心中一沉,回头看她。伊阿洛维娜坐在床上,跪着爬过来,抱住了伊瓦洛特。伊瓦洛特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了几句,说:“穿鞋吧。”
布里卡亚的城墙没有伊阿洛维娜想象的高,城墙外也都是民居酒肆。伊阿洛维娜看着城门上高悬的十面旗帜,悄悄对伊瓦洛特说:“离布里卡亚这么近,我却没怎么仔细看过它。原来它的城墙这么矮!”
他们通过了城门走在大街上。由于实行了灯火管制,这里的夜晚黑黢黢的。伊瓦洛特暗暗想,要在城里灯火通明的夜里再带伊阿洛维娜来一次,见识一下城市的繁华。路上他们遇到了成群结队往城外走的海军部士兵,开始时二人还感叹这些士兵军容严整,后面渐渐发觉他们是在叛逃。
“真有意思,我一来这,他们就要走。”伊阿洛维娜自言自语。
伊瓦洛特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赶紧说:“巧合罢了。你看,前面那个就是我家。”
“真漂亮!”伊阿洛维娜在心中对比着自己的小屋,“我真想进去看看!”
“看看吧,不过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过。”伊瓦洛特说。他确实有带家里的钥匙,但他家的门栓生了锈,晚上开门的动静还是太大了。更何况上楼去自己房间还要经过吱呀乱响的楼梯呢?他绕着橡屋走了一圈,发现伊卡斯特的房间有一个洞。他心中一惊:弟弟该不会遇难了吧?
“那你试试。”伊阿洛维娜说。伊瓦洛特扒着水管和砖缝,用劲蹬了两下,当真爬了上来。他回头拉伊阿洛维娜,“来!抓着我的手!”
在伊瓦洛特的帮助下,伊阿洛维娜也爬进了伊卡斯特的房间。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去伊瓦洛特的家是以做贼的方式。她坐在地上休息,觉得周围装饰品的陈设不像是伊瓦洛特的风格,便对伊瓦洛特说:“这不是你的房间吧?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在这坐会就好。你放心,我不会乱跑。”
伊瓦洛特点点头,一边想着伊卡斯特在哪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间关着门,估计是没有人住。他用钥匙捅着锁眼,但走廊里实在太黑,试了半天就是没打开。伊瓦洛特终于把钥匙捅了进去,还没来得及转呢,门突然自己开了,兄弟俩隔着门惊愕地望着对方。伊瓦洛特胡子拉碴,衣服倒是整洁;伊卡斯特的头发又长了些,眼神依然干净。伊瓦洛特先反应过来,给了伊卡斯特一个拥抱,将他推进了屋。
两人寒暄了几句,伊瓦洛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想到了路上看见的那些撤退的士兵,扭过头对伊卡斯特说:“你们也赶紧跑吧。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部队都撤退了。”
伊卡斯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这让伊瓦洛特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便又加了一句:“兴许是我看错了。”
“肯定是你看错了。”伊卡斯特抢着说,又问,“跑哪去?我们。”
这里的“我们”有没有包括自己呢?伊瓦洛特想不明白。“我不知道,或许去你妈妈娘家?你们那边还有亲戚吗?”
伊卡斯特茫然地摇头。伊瓦洛特有些心疼自己的弟弟,走上去揉乱他的头发安慰他,又拥抱了他,发自内心地说:“好弟弟,下次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替我照顾好爸爸、伊莉莎,也照顾好你自己和你妈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卡佳也带上,说出“你妈妈”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伊卡斯特推开他,似乎有些生气:“这就走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伊瓦洛特注视着伊卡斯特想判断他是不是真的生气:“我不在家这些天,家里还好吗?”
伊瓦洛特确定了,伊卡斯特确实在生他的气。可是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从小备受宠爱的是伊卡斯特而不是自己,被家人排挤的也不是伊卡斯特而是他自己。想到这伊瓦洛特心凉了许多:“你们一直对我很失望。”
这句话刺伤了伊瓦洛特。“别的不说,伊卡斯特,你扪心自问,我对你怎么样?我有做什么让家族蒙羞的事吗?”
伊卡斯特哑口无言。伊瓦洛特想起了伊阿洛维娜给自己的那把枪,忽然觉得如果他们一家留下来的话,他们会比自己更需要这个。于是他拉起伊卡斯特的手,将那个布袋交到他手中。伊卡斯特也想起了什么似的,去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希俄拉沃家也走了。走之前给你的礼物。本来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拿呢,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
这句话还有点嘲讽的意思。伊瓦洛特也没有多说什么,提着箱子转身走了。他从伊卡斯特房间的缺口那跳下去,伊阿洛维娜已经在下面等他了。
“我弟弟。”伊瓦洛特解释,又有些难以启齿,“我把那把枪给他了。”
那可是曾经伊阿洛维娜的安全感。伊阿洛维娜一愣,倒也不在意:“没事,本来就是防身的。现在就罚你来保护我。一直。”
讨好似的,伊瓦洛特拿出了那块怀表:“这个送给你吧。”
“挺漂亮的。”伊阿洛维娜评价,把它贴身放着,“我似乎没有送过你礼物?”
“这话太俗套了,对别的小姑娘说还行。”伊阿洛维娜笑,“有机会我也找找有什么能送给你的。晚上我们在城里住吧,我还没在城里过过夜。”
“好啊。”伊瓦洛特思索着附近的旅馆,但每一个旅馆都对应一段香艳的往事,伊瓦洛特实在不想让伊阿洛维娜知道这些。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家伊瓦洛特来过但不常来的小旅馆,老板认识他但并不相熟,不会乱说话。
伊瓦洛特刚从家里出来,现在手上有的是钱,于是直接要了最好的房间。房间里干净整洁,地上铺着厚绒毯和玫瑰花瓣,墙上是精美的贝壳纹饰。这个房间都快比伊阿洛维娜整个家大了。伊阿洛维娜站在房间中央到处看,眼中全是惊喜与好奇。“城里真好,什么都这么大,这么气派!”
“就连老鼠都比乡下大呢!”伊瓦洛特边脱衣服边说,“我们可以先去洗个澡。不过我刚刚看了,没有热水,再烧得要好久。”
“夏天哪要什么热水。”伊阿洛维娜说着也脱下了衣服。这里的浴缸都能同时泡下两个人,也是专门为情侣设计的。铜质的水龙头雕成了狮子,旁边还放着一盆新鲜的花瓣。伊阿洛维娜捧起花瓣嗅了嗅,低语:“这个还挺珍贵的,可以带回家炼药。”
“明天去买吧。”伊瓦洛特说着把花瓣全洒在了浴缸里,“你还没有逛过这里的百货市场吧?要不明天我们逛一逛再走?应该不差这一天。”
“还挺冒险。”伊阿洛维娜笑着说。她用指尖拈起花瓣,轻覆在自己的右眼上,身子缓缓滑入水中,“红色……像是霞光,真美。”
伊瓦洛特从浴缸另一头滑来,伸手揽住了伊阿洛维娜的腰。他的动作大了一些,那片花瓣掉落在水中。伊阿洛维娜咯咯地笑,推掉伊瓦洛特的手,溅起水花,“你就这么心急?让我多享受一会不好吗?”
伊瓦洛特跟着笑,起身扯过浴巾包住身子:“好,我在外面等你。”
不一会伊阿洛维娜也出来了。她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了一个布条。开始时伊瓦洛特并没看出那是什么,后来发现那似乎是她用来做眼罩的布。
伊阿洛维娜背对着伊瓦洛特举起双手解头上湿漉漉的眼罩布,忽而回过头问伊瓦洛特:“你不是想看吗?现在还想看吗?”
伊瓦洛特迟疑地说:“如果不会伤害到你的话,我还挺想看看的。”他又解释,“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伊阿洛维娜垂下手,向着他走来。黑暗中她的婆娑步影形同鬼魅。她在他面前躺下,小声说:“那你帮我换吧。”
伊瓦洛特深呼吸,去解眼罩的结,手指都有些颤抖。随着布条缓缓地落在床单上,伊阿洛维娜的秘密在伊瓦洛特面前暴露无遗。她的左眼窝深陷,周围的皮肤全是烧灼过得痕迹,与雪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伊瓦洛特想要伸手摸一摸看,但实在是下不去手。
“已经不疼了。”伊阿洛维娜突然笑着对他说。伊瓦洛特说不出话,低头给她一吻。
伊瓦洛特点了点头,真心地说:“你怎样我都能接受。”
“好,那我就先不戴这个眼罩了。”伊阿洛维娜感叹,“这么多年,有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会习惯戴着眼罩,只有在它脏了、湿了的时候才会换。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左眼的人。”
见伊瓦洛特不说话,伊阿洛维娜又把湿的眼罩丢给他:“帮我找个地方晾干吧。”
伊瓦洛特攥着眼罩去找晾衣服的钩子,伊阿洛维娜四肢张开占据了整个床铺。床铺很大,四肢敞开躺着都碰不到边缘,不像自己那破旧的床,睡觉还得缩着。
“你房间的床也可以这么躺着吗?”伊阿洛维娜问伊瓦洛特。
“真好。”伊阿洛维娜感慨,又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呢?”
“你是说我们早该去城里买个房子?”伊瓦洛特试探着问,“我家还没有那么多钱。”
“不是那个意思。”伊阿洛维娜坐起来,眼睛看着伊瓦洛特,“我是说你为什么会选我。你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吗?我以为你过了那个晚上就会走,没想到你还动了心。”
这话倒也不假,于是伊阿洛维娜又躺下了。伊瓦洛特向她走来,躺在她身侧,为他们盖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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