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洛维娜起了个大早,要去百货大楼让她兴奋到失眠。她在随身带着的三件衣服里挑了好半天,选了看起来最合适的那一件白衬衫,是伊瓦洛特给她买的。
布里卡亚百货大楼依然开着门,但是还营业的商铺已然不多了。伊瓦洛特觉得有些愧对伊阿洛维娜:过去的半年中怎么从没想过带她来城里看看呢?但伊阿洛维娜很容易满足,她一下子扑进了书店里,翻看了几本之后,递给伊瓦洛特两本书:“我想要这些,帮我买了?”
是《德林特然草药图谱》和《莫顿矿石图谱》,对炼金术都有些帮助。伊瓦洛特很爽快地付了钱,随口说:“如果是我妹妹来买,她一定会买些言情小说。”
这话让伊瓦洛特有点犹豫。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将伊阿洛维娜介绍给家人们。正想着呢,他们逛到了一个卖服装的展台,橱窗里摆着几双好看的高跟鞋。
“你有穿过这个吗?”伊瓦洛特指着高跟鞋问伊阿洛维娜。
伊阿洛维娜指着自己的脚说:“你看我像是穿过的样子吗。”
那是一双皮靴。伊莉莎的鞋子能摆满一个柜子,而伊阿洛维娜的鞋子想要摆满一张小凳子都费劲。这双鞋子结实保暖,但是夏天穿着就有些不合适了。伊瓦洛特拉着伊阿洛维娜进了店,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她看到伊阿洛维娜的独眼微微一愣,但还是保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欢迎二位!有什么喜欢的?”
“橱窗里的那几双,拿过来我们看看吧。”伊瓦洛特说着坐在了店内的茶几边上。老板娘转身去拿,伊阿洛维娜跟在她身后,伊瓦洛特叫住了她:“不用跟着去,你坐在这等就好。”
伊阿洛维娜拘谨地坐下了,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怕把扶手上的流苏弄脏。老板娘拿来了鞋子,要帮伊阿洛维娜换鞋,伊阿洛维娜觉得自己的皮靴实在是太难看了,有些难为情地双脚交叉往后缩。伊瓦洛特看在眼里,对老板娘说:“我帮她试就好了,您忙去吧,有需要再叫您。”
老板娘将鞋子整齐地摆在他们面前,上一边去了。伊瓦洛特单膝跪在伊阿洛维娜面前,解她的鞋带。
“这个场景挺像话剧里的骑士受封的。”伊阿洛维娜开玩笑道。
“我当然愿意做你的骑士了!”伊瓦洛特接话。伊阿洛维娜试了几双,选中了其中一双跟不太高的。
“很适合你。”伊瓦洛特说。高跟鞋让伊阿洛维娜本就婀娜的身影更加曼妙。尽管她从没有穿过,但她像是天生的驾驭高跟鞋的好手。“我也很喜欢。”伊阿洛维娜评论。
伊瓦洛特付了钱,伊阿洛维娜也没有换回皮靴,穿着高跟鞋就走出了店铺:“我现在像不像一个城里的小姐?”
“并不是所有人穿高跟鞋都好看,”伊瓦洛特想起了伊莉莎高中时代为了参加舞会在家中练习穿高跟鞋的场景,“有的人穿起来像是鹅。”
伊阿洛维娜“咯咯”笑。她走起路来不用人扶着,咔哒咔哒的声音自带魅力。他们又逛到了一个首饰展台,伊阿洛维娜看中了一款粗银的情侣戒指,要伊瓦洛特给她买。
“不要。”伊阿洛维娜认真地说,“那些贵重的东西就当你送给我的礼物,这次是我想送你一个礼物,我得选一个我能支付的起的——不过这次也要你先为我垫付了。”
伊瓦洛特觉得有道理,就买下了那两枚粗银戒指,他们互相为对方戴上了。戴戒指的那一刹那伊瓦洛特有些愧疚:他不是第一次来买首饰了,但送给最珍重的人的却是最便宜的。伊阿洛维娜举起手借着光看戒指,十分高兴。
由于伊阿洛维娜也没有去过城里的餐馆,于是伊瓦洛特就带着她去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家。他们出来的时候海军部封锁了所有外出的通道,他们只得返回旅馆。后来他们也见识了空袭,也在恐惧中度过了难眠的一晚,最终在海军部放行的时候出了城,跑回了半山上的家。
他们打听到布里卡亚大学转移的日子,打算趁着那天混上火车。伊阿洛维娜从没有坐过火车,整整一晚都兴奋地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混到了车上,随之而来的就是空袭,空袭结束后他们立刻参与到了救治行动中。当伊阿洛维娜要去救一个看起来失血过多的妇女的时候,伊瓦洛特却停住了脚步:“你去吧,那边是我的家人。”
伊瓦洛特摇头:“我就远远地看着,他们没事就好——你快点去!”
伊阿洛维娜去了,但是无功而返。“很遗憾,失血太多,根本救不活。”她沮丧地对伊瓦洛特说。
伊瓦洛特说不出话,但他并没有多悲伤,毕竟他和伊芙蕾诺也说不上很熟。
火车和铁轨都被毁了,一时半会根本修不好,他们打算先回家看看。在家中收拾好东西后,两人坐下发呆,思考着未来该何去何从。
“我想要帮助那些人。”伊阿洛维娜说,“看到今天发生的事,你不愤怒吗?”
伊阿洛维娜低头沉默不语,但还是说:“他们怎么对我是他们的事。他们对我,我当他们无知;但是敌人对待他们,这可不是无知,这是屠杀。”
伊瓦洛特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留下来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但我们有吃的、有药品,更要的是,我们有枪,能做的事太多了。”伊阿洛维娜摸着怀中的冲锋枪,又看向伊瓦洛特,“你一直都知道他们怎么评价我的对吧?你从来的那天就知道的对吧?”
她想的战争有些简单了,又把自己的能力想的大了些。但不管怎么说,火车站的惨状确实给了她很大触动。伊瓦洛特还没来得及回答,伊阿洛维娜站了起来,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蓝天:“你一直都知道的,他们的评价也大多数是实话——当然一开始并不是。我也曾……”
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伊阿洛维娜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说法:“我也曾想过好好生活,但是他们的恶言恶语一次次让我变得麻木。好像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人骂,那就随他们去吧!我就是烂人一个。于是我开始自暴自弃,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事情。一开始我只是见你是个外乡人,单纯地想勾引你再偷些钱罢了。但不知怎么地,那天晚上我居然没有偷你的钱,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晚上我一整晚都没想明白这事儿。你知道吗?你于我而言就像是照进腐朽森林的光。真是讽刺!你居然能点亮我,你真的做到了。父母死后,我从没有对别人有过‘同伴’的感觉,一直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就算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偏偏你就出现了。”
伊瓦洛特不知道她说这么多想要表达什么,静静等着她后面的话,但这会他发觉伊阿洛维娜是铁了心要留下来了。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也是个玩弄感情的骗子,但你又对我那么真诚,我完完全全能感受到的。曾经我想过下辈子我再好好过的,遇到你之后我想这辈子好好过也还来得及。”伊阿洛维娜回头看他,“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你自己也说,你家里人对你失望透了。现在机会来了,改变你家人对你、村民对我的看法机会来了。”伊阿洛维娜指了指桌上的枪,“我们留在这保护这个村庄,像吟游诗人嘴里的游侠一样。真的,伊瓦洛特,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都没有获得什么正面评价,我也想知道一下受人尊敬是什么感觉!”
她是那么天真,眼神却又是那么干净且坚定。伊瓦洛特实在不忍心泼冷水,便说:“我们去远方,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好吗?”
“原先我或许会这么想;但是今天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想了。这样是在逃避,你知道我从没有逃避过什么东西。我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我想做的就很有意义。”
“现在是我们两个,将来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而且你也看到了,部队不就在附近驻扎着吗?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部队来。”伊阿洛维娜乐观地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高兴坏的,那该是怎样的感觉?不过就算没有,至少我们死的也不孤独,也能赶紧开始新的一生。你要和我一起吗?”
你要和我一起吗?这句话太沉重了。她说的对,早死早开始新的一生,和她在一起死有什么可怕的?不被人认可的苟活才最可怕!伊瓦洛特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与你一起。”
伊阿洛维娜走向他,给了他一吻,无比温柔地说:“你考虑清楚了?也许……你回到你的家,和他们去北方,会有比我更好的女人等你……我听人说北方的女人各个都……”
“但是我和她们不是一类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伊瓦洛特说,“我想我们都见过比对方更好的人,但为什么我们会互相选择呢?不正是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吗?”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人。”她那只眼睛里的爱意都要烧起来了。
“我们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吧。”伊瓦洛特看了一眼桌上的枪,“至于这个东西,我们先把它藏起来吧。”
伊瓦洛特和伊阿洛维娜下决心留在布里卡亚的时候,布里卡亚大学的人们在紧张地安葬死者、考虑生者的去向。
伊芙蕾诺被装在了一个简易的棺材里下葬了——这个薄薄的木板做的棺材已是这里能找到的最佳选择了。伊洛彭斯、伊安和两位管家抬着棺材,把它沉入土中,伊安又亲手铲上了土。卡佳在旁边念了一段往生祷告,仪式就算结束了。伊安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坐在坟堆旁发呆,不知道将来何去何从。
“在找到你爸爸和哥哥之前,你就一直跟着我们家吧。”伊洛彭斯在他身边坐下。
伊洛彭斯看向富兰克:“管家也跟着我们吧。你继续照顾伊安。”
火车站旁有一间小酒馆没有被炸毁,人们都去那里歇脚。老板拿出了好几大桶水供路人免费饮用。大家找地方坐,等着学校的下一步打算。
伊卡斯特回想着刚刚见到的独眼医生,总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仔细想了下,伊瓦洛特身上好像也有。他努力回想着医生的样貌,又感觉她似乎有一块怀表,和希俄拉沃家送给伊瓦洛特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他感觉自己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悄声对坐在旁边的伊莉莎说,“我去上个厕所”,起身去打听情况了。
独眼的医生并不难打听,本地人一听独眼都知道在说谁。有一个人看着伊卡斯特坏笑:“你还是学生吧?学生别打听这人。”
“那个荡妇会把你榨干的,把你的皮囊做成风筝晾在院子里!”
周围的本地人都笑。伊卡斯特还要追问,却听见背后拉云叫他:“你怎么在这?”
他发现自己没法对拉云说谎,一说谎就不敢看她。不过拉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厕所在那边。”
“谢谢。”伊卡斯特说。他并不真的要上厕所,在里面装模作样地待了一会就出来了,心中一直想着独眼医生和伊瓦洛特到底有没有联系。
“伊卡斯特,回来了?”伊洛彭斯叫他,“过会会有一个营护送我们去毛阿里-普普,你快去收拾一下东西。”
说到这伊卡斯特顿觉沮丧:“还收拾什么?都被炸没了!”
他想到了姐姐送给自己的那一把扎特琴,就这么在战火中毁了。大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没有人会在逃命的时候带着箱子。拉云主动说:“到了以后你们我可以从家里给你们拿点生活必需品,也可以给你们钱。”
“只能拜托先借点钱了。”伊洛彭斯说。拉云笑着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放在心上。
很快就传来了集合的哨音,陆军部派了一个运输团用卡车运送布里卡亚大学的人和其他要去毛阿里-普普的群众出发。伊卡斯特没有想到走的这么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听那个独眼医生呢。他坐在车上望着远去的、废墟一片的布里卡亚火车站。
汽车自然比火车慢许多,一路上抱怨声和反胃时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在车厢里吐了出来,这下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呕吐者一个接着一个。伊卡斯特坐在靠后门的位置,见伊莉莎脸色苍白便对她说:“我和你换个位置吧,门口通风好。”
“那真是谢谢啦。”伊莉莎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伊卡斯特旁边。车子猛地一颠,伊莉莎双手紧紧抓住了挡板,然后“哇”的一下吐在了外面。他们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呕吐物里液体居多。
“这样算怎么回事!”卡佳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还没到先病倒一片!这鬼地方,再也受不了了。”
伊洛彭斯打趣道:“听说圣灵教的二十七层地狱里就有这么一个场景?”
卡佳回忆了一下《圣灵经》,说:“瘟疫之神哉阿佩利斯的神殿,‘阶梯上遍布着呕吐物和脓疮,受难者要四肢着地地爬上他的神殿,跪在他腐烂流脓的膝前请求他宽恕自己的罪恶,否则下一世背上永远生疮。’”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伊莉莎痛苦地说。她想要拿手帕擦擦嘴角,却猛地想起她在酒馆休息的时候将手帕送给一个受了伤哭闹不止的孩子用于止血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用拇指抹了抹嘴角。她一向爱干净,做出这个举动自己也没想到。
“洗洗手吧。”卡佳递给她一壶水。伊莉莎倒了一点在手上,又喝了一点。清凉的水和拂面的风让她舒服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车子又开了一段距离,天黑时分停了下来。
“我猜没有。”拉云小声说,“毛阿里-普普远着呐!”
有士兵来通知下车。人们受够了车厢里恶劣的环境,争先恐后地下车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我们已经离开了伊莱省境内,这里已经是克索那省了。前面是陆军部的一个补给站,各位今晚先在这里休整,明天一早会有克索那当地的驻军来接你们去毛阿里-普普。我们现在还要回去战斗。各位,后会有期!”
说着他立正敬礼。有人说了一些祝愿胜利的话,大家都鼓起掌来。士兵散去以后,补给站的驻军出来迎接民众进去休整。这个补给站很大,看起来再住一倍的人都不成问题。
“我有回家的感觉了!”拉云兴奋地走在前面,又回头问大家,“你们闻到了吗?”
空气中有一股烟味,不用太仔细闻也能感觉得到。“这就是克索那的味道!”拉云陶醉地深呼吸了一大口,笑着说,“你们可能还要习惯一段日子,但这味道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不抽烟,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拉云眯着眼睛笑,尾巴高高竖起,“对于克索那人来说,雅青的味道就是家乡的味道,在克索那任何地方,你都能闻得见雅青的香味!”
拉云此话不假。克索那人互相拜访的时候,雅青是必不可少的礼物。人们知道这东西伤身体,但是对它欲罢不能,雅青及其衍生的烟草行业养活了大半克索那人——从各种意义上。他们在补给站里走,到处都可以看见正在抽雅青的克索那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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