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在昨天就已经去后方部队的驻地了。夜晚特别难熬,他们也没有什么吃的,大家又累又饿,却没有人能睡得着。伊德兰问左右:“还剩多少人?”
他们昨天就从布里卡亚撤出来了,一直躲在路边的小树林里休整。伊德兰打算在这里先待一段时间,在这里能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他不想那么早地到后方去。他的思绪很乱,又有些不甘心。他闭上眼,靠在一根横倒着的圆木上,心情复杂。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战争开始以来,他从没有打过一场让自己满意的战。去德鲁普的增援失败了,固守南山炮台也失败了,他怎么一场漂亮仗都没打过呢?
海上的战斗虽然结果是输了,但是过程中他也击伤击沉了敌人很多战舰,他的惊龙号也拦截住了敌人的很多飞机,算是打的有来有回;陆上的战斗则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一点起色都没有。他这个海军上校上了岸就好像鲨鱼失去了利齿,只是凭着自己的残存的力气在岸上垂死挣扎,偶尔还能窜出一股劲来,但终究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愤恨,他无助,但是结果就是这样了。陆地上的战斗是刹不住车的溃退,好在还算带出了一点平民来,没有输的太难看。
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深深的自责。这支队伍笼罩在一阵相当低落的情绪之中。大家都是死里逃生,垂着脑袋抱着枪,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话了。
再往外走二十公里就是友军驻地了,到那里他们就安全了,可是到了那里我能做什么呢?作为海军部的将领,我已经没有战舰了,去陆地上我能做什么呢?伊德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归队以后他就要离开战场,在某个不起眼的后勤仓库里度过余生。虽然每一个岗位都是在保家卫国,但……伊德兰不愿意往下想象了。
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进入海军学校的时候,教官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们学校?”
踏入海军学校的门意味着他已经算是一个军人了。“我要守好海疆,保卫我的祖国不受侵犯!”一脸稚气的伊德兰高傲地仰着头,胸口的海军服役勋章闪闪发亮。
“很好,小伙子!未来就靠着你们保卫我们的国家了!”教官将他的帽子摆正,敬礼。伊德兰干净利落地敬礼,眼中全是对保卫祖国这光荣使命的向往。
可现在呢?他的初心从未改变,但是却总是事与愿违。天渐渐亮了,伊德兰将领口敞开的扣子系好,军帽也端正地戴好。他站起身来掸干净衣服上的灰尘和浮土,鲜血却怎么也弄不掉。士兵们都看着他们的指挥官,预感他有话要说。
伊德兰本来想说“大家走吧,后会有期”,但他看见了路上有一支队伍在走,看穿着是莫顿军队。这支队伍的士气也相当低落,虽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但似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丢盔弃甲四下逃窜。
“喂!”伊德兰喊。他手下的士兵全部紧张地抓起枪,路上的士兵则全部躲进了路边坑道隐蔽。
“自己人!”伊德兰继续喊,“城里什么情况?你们指挥官是谁?”
没有人回答。伊德兰正要再问一遍,一个士兵喊话回来:“指挥官死了!现在这里我军衔最高。你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隐蔽中的士兵纷纷走出来,向着他这边聚拢。
“一部分是学生,另一部分也是海军部的,具体人数不清,但是听起来不少。他们想要突围但是没有成功。”
伊德兰犹豫了。他想要回去协助那些人突围,但自己的人手实在是太少,就怕人没救到自己还要搭进去。那个士兵看出了伊德兰的犹豫,主动说:“上校,如果您愿意重新杀回去,我们都愿意听您的差遣!”
面前的残兵也只有二十个人,和自己的人加起来也一百都不到。副官劝道:“长官,不能冲动!我们已经撤出来了,现在回去实在冒险!”
可以后还会有机会上战场吗?伊德兰咬咬牙,说:“刚刚是掩护民众撤离,现在我们进去营救自己的兄弟!”
副官恳求他,声泪俱下:“如果您一定要回去救人,那就由我带人冲进去救吧!您得活着,冰湖舰队的指挥官不多了!”
他说的是实话。几次激烈的战斗下来,冰湖舰队大批优秀的指挥官以身殉国,他们中的多数都葬身于冰湖海底。
“人都没有了!船也没有了!还指挥个屁!”伊德兰升起了一股火,但这怒火并非针对副官,这怒火完完全全是针对自己的:伊德兰啊伊德兰,你可真没用!还不如壮烈地死在战场上呢!何必在这里两难纠结?现在机会又来了,一个营救友军的机会,总该要胜利一次吧!
伊德兰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沉默片刻,伊德兰说:“真要说起来,该留下来的也是你们年轻人,你们是未来军队的中流砥柱。”
副官看向伊德维奇,想让他劝劝伊德兰,但伊德维奇的想法也很坚定:“父亲,如果我们冲进去,在外围吸引敌人火力,里面的兄弟就有机会撤出来!昨晚枪火响了一晚上,敌人应该还没在城里站稳脚跟,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伊德维奇的话让伊德兰下定决心,他站起来举起枪,转向士兵们:“我知道,我们刚刚从地狱跑了回来,但现在仍有我们的弟兄在地狱里面徘徊!我要去把他们救出来,谁愿意一起去?”
所有的士兵都站起来响应伊德兰。副官按着他的手,再次恳求:“上校!让我去吧!您得走啊!”
伊德兰推开他的手,大声说:“走?打了胜仗我们再走!”说罢他转身一指布里卡亚方向:“我们杀回去!”
他们离教堂还有一个街区,里面的枪声如暴风骤雨一般,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只有伊德兰心中暗喜:太好了!我们没有来迟!“快速前进!”伊德兰下令。
他们只想着尽快接近教堂,却忽视了周遭的废墟中暗藏的枪。一伙瑞雅玛伊伏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连敌人在哪都没有看见就倒下了四五个人。
“隐蔽!隐蔽!”伊德兰喊。他的部下像是被石子激起的麻雀群,四散开来,找合适的地方进行反击。伊德兰躲在一处矮墙后面,想要观察情况。他刚探出头,一个火球就向他飞来。
这个火球砸在伊德兰面前的墙上,整堵墙砸的粉碎,强大的冲击力将伊德兰送出好远,碎石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伊德维奇扑过来将伊德兰拖到了后面的建筑里,查看他的伤势。伊德兰的伤势不容乐观,身上出血严重,意识也有些模糊。
“别管我!”伊德兰指着教堂方向发出含糊地声音,“去救他们!”
“您都伤成这样了!”伊德维奇用纱布按着伊德兰的伤口止血,血液把蓝色的海军部制服染成了紫色。敌人的火力很猛,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副官看了眼伊德兰,又问伊德维奇:“现在该怎么办?”一颗子弹落在近处,两人都猛地一缩脖子。
“不许撤!”伊德兰突然激动起来,想要站起来却根本没有力气。他紧紧抓着副官的袖子:“不许撤!我说不许撤!至少要赢一次吧!”
伊德维奇按住了伊德兰的手:“父亲!我们会赢的,但不是现在!”
副官抹了把眼泪,又大声喊:“走!都走!”又一颗子弹打来,差一点副官也要殉国了。
“来人!掩护长官撤退!”副官下命令。两个士兵过来架起了伊德兰,匆匆踏上了那一条已经走了无数次的道路。剩下的士兵犹如丧家之犬,全部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又失败了!又失败了!伊德兰的拳头愤恨地向天挥着。让我赢一次啊!让我把他们救出来啊!抓着他的衣服和双腿的士兵像是命运的行刑人,宣判了他彻彻底底的失败。
人没救出来,又牺牲了三十多个,这下再没有谁说要杀回城里了。伊德维奇觉得这次行动自己也有很大责任,毕竟伊德兰是听了他的话才下定决心的。现在伊德兰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伊德维奇不安起来。
先到后方的民众告诉了他们城郊的状况,后方派出的接应部队接到了这支部队,用军用越野车将伊德兰送去了医院,最终他是保住了命。他醒转过来之后就一直处于自责状态,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看着挂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进入身体。
当天晚上,城里的枪响完完全全地安静了。布里卡亚沦陷。
布里卡亚沦陷的一周后,布里卡亚大学在毛阿里-普普开学了。这些天内一直没有来自布里卡亚城内的消息传出,也没有再爆发大的战事。已经占领了德鲁普和布里卡亚两大城市的瑞雅玛伊人在两座城市之间的交通线上建起了工事,沿途守军望风而逃。南下的部队都在据敌占区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休整,虽然表面无事发生,但战争是不可能停止的。
布里卡亚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三年级的伊莉莎一早就起来梳妆。她穿着洗的干干净净、熨的整整齐齐地校服,在餐桌边看着书。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而让她身处他乡,这个画面会让人觉得日子宁静而美好。
“听说你们这届暂时没有,以后会补上。”伊洛彭斯说。至于没有的原因,大家都明白,伊卡斯特也没有多问。
伊莉莎合上书,平静地说:“以前都觉得校服不好看,现在发现能穿它也是挺幸运的事情。”
“我一直都没有觉得你们的校服不好看。”伊洛彭斯说,“你自己挑三拣四。又嫌这个又嫌那个。”
“我们伊莉莎穿什么都好看。”卡佳说着端来了一篮面包。伊莉莎笑着抱住卡佳的腰,撒娇:“还是妈妈疼我!”
学校租下了附近的大楼作为学生宿舍,学生们本该住在宿舍里,但莫里德一家都因伊洛彭斯的缘故住在外面专门给教师准备的房子,伊安也跟着他们一起。伊洛彭斯为伊多普亚和富兰克介绍了一份校工的工作,所以这会他们不在家里。
莫里德一家吃完早饭,一同徒步往学校里走。路上的民众都知道这边住着的都是教授,看见有人出来便向他们打招呼,多半是因为好奇而非礼貌。伊洛彭斯一一笑着回应,似乎又回到了战争爆发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状态,与战争中那个近乎狂躁的样子判若两人。因为今天是开学典礼,伊洛彭斯很细心地抹了点头油,头发黑的发亮。
“老了,老了。”伊洛彭斯感慨,“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伊洛彭斯已经五十多岁了,步子却仍刚健有力。随行的人里只有伊安能跟得上他,其他人气喘吁吁地跟着却总差着三四米距离。
“看吧,看吧!”伊莉莎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休息,“我就说爸爸本来就不老。”
“你慢点!”卡佳在更后面抱怨,“伊莉莎身体虚弱,你走那么快!累着孩子了!”
“所以才要加强锻炼!”伊洛彭斯在前面回了头,“你们看看人家伊安,一点事都没有!”
“女孩子怎么了?就这点路,男孩子能做到的,女孩子也要做到!和性别没关系!”伊洛彭斯在前面给他们拍手鼓劲,又瞄了一眼伊卡斯特,“别说男孩子了,你看看你弟弟,他不也一个样!你们就是缺乏锻炼,别找借口!”
“知道啦知道啦!”伊莉莎不耐烦地摆摆手,快步跟上来,“当然有关系了,伊安又不穿着高跟鞋。”
这么说来显得只有伊卡斯特一个人身子虚弱。他自嘲地笑了笑,加快了速度跟上了伊洛彭斯和伊安。卡佳在后面累的直叫唤:“我不行了!你们先去吧,反正开学典礼和我也没关系,我去看后半段就行!”
“当然有关系!今天可是伊卡斯特开学第一天!”伊莉莎回头搀着卡佳,“您不在看多遗憾呀!”
一行人紧赶慢赶地到了学校。学校借用了一个废弃的剧院作为行政区,各个专业分散在周围的诸多建筑物内。经过这几天的打扫,剧院已经焕然一新,门口的霓虹灯也换成了“布里卡亚大学”的字样,只是写在木板上显得有些简陋。门口有一些学生在聊天,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感。见莫里德一家来,许多人上来与伊洛彭斯和伊莉莎问好。
“准备好了。您要看?”伊莉莎按了按自己的包。学校已经确定了阿伦希诺还在布里卡亚周围的医院里,因此这段时间由伊莉莎任文学院代理学生会长,文学院的开学致辞也由她来完成。
“不用不用,我还不相信你的水平吗?”伊洛彭斯笑着摇摇手,顺势又拍了拍伊卡斯特的肩膀,“你向姐姐学习,说不定明年音乐系开学致辞就叫你来做了。”
伊莉莎笑:“伊卡斯特才不会喜欢做这些形式的东西呢!就算真叫他来做,他也会上去弹个琴。”
伊洛彭斯和蔼地笑:“不是所有地方都该弹琴,音乐是很有力量,但有的时候也需要一点言语。”
大家都笑,说话间到了内场。剧院有一个很大的主舞台,开学典礼就在这进行,倒也和学校里的礼堂差不多。宽广的舞台中央摆了几张长桌,覆上了红布,摆着写有各位校领导名字的牌子。教师都在第一排落座,学生会的成员坐在第二排,卡佳则带着伊卡斯特和伊安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
来的人并不多,刚刚好把一个剧院给坐满,其中不少人都没有穿着校服——在座的有三分之一都是新生,收到布里卡亚大学转移到毛阿里-普普的消息之后从各个地方赶来,不少人都穿着自己当地特色的服饰。在一片花花绿绿之中,穿着白色或者灰色校服的学长学姐们显得有些悲壮——他们是与这个学校共患难的人。有的人回了家就再也不想来学校了,毕竟战争还未结束,学校里有伴随着警报声与爆炸声的悲痛回忆,许多死里逃生的人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心碎的地方;有的则想着在战争爆发的时候要与家人们在一起;有的去参了军;有的永远倒在了故乡或是他乡的泥土中。伊卡斯特看着这些穿校服的人,百感交集。他这一届连校服都来不及做,算是最特殊的一届学生了。
“早上好!”热情洋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拉云斜挎着一个布包出现在他们面前。
“早上好啊!”伊卡斯特身边的卡佳站起来,“你要不坐这里?你们年轻人就挨着一起坐。”
“已经回家去了呢。”拉云回答,又表示歉意,“家里生意太忙了,还没有来得及大家一起聚会,下次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大家又客套了几句,主持人拍了拍麦克风,大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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