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远见的屈夫子,可真是好诗。汨罗江,入洞庭,又有谁知那湖底深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奇诡?说不定,他与我一样,机缘巧合下漂流去南太平洋,机缘巧合下遭遇到所谓神灵,机缘巧合下实现了永生不死——我很清楚他要为此付出些什么。可惜利堪不会,年轻人的蛮勇和尖锐,都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一般而言我很欣赏,无知者无畏,但眼下他必须明白自己的处境……
好消息是,我没有接到任何有关处决他的指令。这种情况的发生在我印象里未尝超过五次。经验带来教训,祂的狐疑远比祂的鲸吞更加恐怖。也许只是暂时。所幸没有人需要为祂自己的迟钝导致的失误负责——又将会有什么后果呢?于我倒是也无所谓,永生不死并非恩赐,而是枷锁,自找的折磨要比无端的迁怒更能给我带来抚慰……我这被所谓神灵眷顾的怪物。但那根本不是我的愿景,可恶!多么盲目!我是徐市,我是徐福,我是一切不洁的总和,我是秽污——利堪竖子,得寸进尺!他正在同化我!他自己又到了什么程度?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交互,不错……像极了允炆。历史掩盖了他的名字。利堪的名字,也将被时光埋没么?
那不可一世的暴君,这次却并非三分钟热度。祂要把虹之天球图书馆从梦境搬入现实,诸如风险评估的苦差使,终须我来跑腿。藏书诚然丰富,从楚辞汉赋到新英格兰人的小说,乃至全天下的放佚旧闻,虹馆长老们的网罗颇有裨补。一伙人更是幽默得很。计划之内,此事已经被提上了日程。以祂令人作呕的品味,难得……
她应该也饿了。唔。梦醒时分的恍惚。大蚝和鲜鱼都没了库存,镇上海货市场的老板们又要为此发一笔横财……才怪。我实在太疲惫,以现在的状态,根本出不了门。
何况日轮坠落,夜幕将至……惶惶之梦,窃窃之声!利堪并不知道我也住在杨湘泾,或许他以为自己所居的小镇与远在大洋彼岸的阿卡姆形成了某种畸形的互补——缺少一切与无边暗夜相接的秘闻。事实却是,我于此立足,漫天星轨皆须由我描绘!何来时间友好四座,敦亲睦邻?中产阶级的儿子,他一辈子又有多少机会接触我所置身的别墅——遑论他的寿数……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人会主动选择同祂作对,并且取得了不可思议的优势——他受到了蛊惑。哈斯塔的爪牙延伸不到地球的幻梦境……别的什么存在,比我年轻,比祂邪恶,非物质——情况要比600年前复杂不止600倍。600年前的我,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思维?当然不能排除伊思!超越了时间的影子……祂享受着我的畏缩,期待着我的溃破,但我早已不是那个卑躬屈膝的奴才!难道拉莱耶的缔造者就比阿房宫的缔造者更有资格得到我的顶礼膜拜?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然始皇帝死而地分,那个嚎叫着“朕必长生”的井底之蛙还在他的陵寝里安睡……祂又何尝不是呢?月亏,月朔,三天前的毕宿五,废墟边的哈利湖——另一场风暴正自外而来。A tempest to conquer the ocean……
不行,600年来时时在忧惧的,2000年来时时在抗拒的……不能再揣度了,不能自己乱了自己的方寸……食物……
涂山的狐,它们腥臭的肉绝非最上的选择——这些梦中兽蓄人为奴,很早就掌握了非物质化的技术——当被历史遮目的短视者们惊觉自己是奴隶的后裔时,又会作何反应?是的,涂山氏——大禹之妻、夏启之母,在最初我还能算作一个完全的人类时她也是我的先祖——她不过是侍狐为主的贱婢!妖兽们篡改了她的基因,化为望夫石是她早已注定的命运——它们可否会疯狂到对自己的骨血降下咒诅?精神层面的实验又可否会因再物质化而消除?不必在意,我有祂的庇护,可我们之间正豁开一条肮脏的裂隙——另一种形式的纽带,反而将我们的联系加固……我就是你,徐福,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你必须记住,你无法解构我的逻辑。在我被潮水倾覆的王国里,恰到好处的质疑是你不成为弃子的免死金牌……忘却我们的交易……难道我给你的封疆就能使你感到满足?别拘囿于自己的身体——这昏黑的幔帐,去扩张我们的领土,俘虏为你服务的臣属……大梦黄粱,无需谁来为我指点方向!
卡达斯的甄冰维持了难以下咽的食饵的温度,幻梦境的微粒异化为清醒世界的不甘的回响。砖石的楼梯象征悲戚,角落里的蜘蛛网守望着颓丧——它们粗韧得能够演奏为任意一篇无名英雄史诗谱写的乐章——就像大海行将吞没太阳。阴湿的地下室,漆黑的深池,轻掸这幢闹鬼宅邸中攀附在灰墙暗壁上的尘埃,目不见光之物正贪婪地索求着一餐由心悸、凄怆、虚脱与哀凉拼盘而成的饭菜。拨开咸水表面层叠的绿苔,蒸腾出一片朦胧凝滞的雾霭,那罪不当死的苦囚吐纳着枯枝老叶般的气息。多么让人难以忘怀——她塞壬的迷音!
君房——君房!这个名字曾萦绕在我耳际,然而距我上一次听到却也早已时隔多年,他们叫我意志,叫我比蒙,叫我大衮,就像他们自己族群的名字——鲛人、泉客,以及深潜者。他们纺织出的龙绡入水不湿,他们分泌出的油脂燃之不熄,他们的泪滴通过合适的化学反应,可以转化为价值连城的珍珠——将这些珍珠碾作齑粉,送服使人青春永驻……她作为来自深海最靠近祂的一支,更背负着“食汝之身,还汝之愿,月缺而至,月满而归”的险恶传闻……自从她哭瞎了双眼,鱼尾被镣上锈链,流出脓液的,又何止她鳞片下斑驳的伤痕?
-不可思议,对不对……很完整——很痛苦,我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我感觉得到我现在有多么臃肿……我宁可一如既往地沦陷在那片绝灭的死寂当中,为什么要把我从独属于我的谵妄中剥离……都是……祂的旨意……你又在蜕皮,君房……
-你不该止步于痛苦,你该……愧悔。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幽闭,你的神经还很迟钝——我知道那样讲非常残忍……我向你道歉——如果不是你提及,我都不曾……注意到自己这副皮囊……又变回了人类的模样——这怎么可能!fhtagn!我把一切想得过于理所应当!该死,以假乱真……从何时始?断档!明明我的内脏……
我必须镇静。到底……是鳃还是肺?再也拿不稳……自诩位于食物链顶峰的骄矜者们的碎屑撒落一地,抽象的血渍逼仄了空间……从未横亘于大陆,从不是灾厄……
-你又遇到了一个,不是么?你要让他重蹈允炆的覆辙?
不,不会。利堪没有注意到我手上的膜蹼?他虽散光,却不盲。他还要维系我被揉成了泡沫的尊严么?假若都是祂的设计,他也不过被玩弄于鼓掌……每次都是这样。他们身份悬殊——徒劳的自我安慰。现在“她”是谁?
历史的画卷缓缓铺陈,我究竟没有参透那些自上古延续的奥秘——我不得不选择放弃……始皇帝是天子,二世却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刘邦到刘彘,五胡乱华搅翻煮豆燃萁的欢喜,一直在吃不该吃的东西,吃到了洪武——朱元璋也是,那他的儿子就应该不是,然而朱棣合乎所有标准,也不可轻易否认允炆……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根本就是个量子的问题——你无法根据那些现象得出任何结论。我们总欣然于运用不合适的语境,来拷问本当受到爱戴之人的天性——但我相信地球意志,亦或是人类意志,只需要某些条件将之唤醒。大抵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我没有为虎作伥……
-我不让,他便会听么?你是在担心那个孩子的命运,还是在害怕自己主君的再临?他们是这样的,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蹈死不顾,谁又能说哪一步不是那旧日的支配者魔手下的一招更大的棋?如果祂自己不配合,他们的辛苦恣睢凭什么每次都能为祂带来死亡?祂消逝了么?不!祂可以无数次失败,但他们没有机会重来……祂不是正盘桓在你我的脑海——你要如何向我证明你的纯净?
-我无意狡辩——我在梦中回到了R'lyeh,受到了Cthulhu的召见……然而你知道我未尝妥协,否则我早该像你那般拿回我本拥有的一切,把器官反反复复更迭……昔日倾城绝世的容颜,泣珠横波的双眼……我比你更有理由站在你这一边……
这副表情,不对劲,600年前……连那个弧度都没变……面目全非的还有语言——一个叛徒与一个投机者的寒暄,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语言?祂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早已习于游走刀锋之上,孤立无援,不想……尤其不想在你面前展露我的懦怯。为我唱支歌谣,像以前一样,我们和解。可惜你再也无力舞蹈……
她清了清嗓子,褪色的朱唇里蹦出来的却非我所预料的《霓裳》或是《绿腰》,而是一曲僵直的幽怨。
-孕于朝,生于暮。衣以云,浴以雾。餐以风,饮以露。狐主为我而歌:“那月下的至美——是涂山的娇奴。”三月的清风,七月的骄阳,九月的凝霜。我曾三次望见他脊背的雄壮。我自埋于雪底,彻骨的冰凉,百日的窒息。三月清风再来时,我已濯去那耻辱的徽记。
这,叙述的是涂山氏与大禹相恋的故事?为了得到大禹的爱,她受尽非人的磨折,从奴隶主——那些九尾狐的役使下逃离。不少艺术化的处理。
-春日下的涂山,蝶舞中的花间,伊人不着一缕,在三月的清风中入眠。春日下的涂山,蝶舞中的花间,我拥着伊人,在三月的清风中入眠。我在月下起誓,我的爱归于涂山氏。纵那万仞龙门山中断,纵那万里江河水成环。禹若违背此誓,父亲弃我!儿子叛我!
进而是一个童声。但并非婴儿,而是一个尚未出世、确已具备智识的胎儿在低吟——
-母亲倚门翘首,望白了头;母亲望白了头,还在倚门翘首。一个男人,在门口经过三次。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母亲说,她是他的妻子。每次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来时未听我叫他一句“父亲”,去后我听万人呼他“伟大的禹”。我听人说,把龙门山从中凿断的,是伟大的禹!我听人说,使江河水环流畅通的,是伟大的禹!我听人说,要来取代卑贱奴妻的,是高贵的天女——母亲的泪,像四月的雨;母亲的眼,像干枯的玉。母亲怀着我,茫茫然向茫茫的旷野走去。
我仿佛看见涂山氏挺着肚子,离了丈夫,艰难地行走在嵩山道上——奴隶主幸灾乐祸地嗤笑她的叛逃,彼时她的身体距离忘川也只隔半步之遥。山神俯瞰着在祂胸怀中迷了路的母子,叹息着——
-相依的母子在风雨中走来,相吊的母子在我脚下徘徊。远处飘起了升平的歌声,近处回荡着如泣的天籁。骏马的怒蹄踏破我千年的寂寞,女人忧郁的眸子神光闪烁。蓦然回首,期盼着丈夫一声挽留——“我的启,莫带走!”凄冷的寒风抹下苍天的泪,雪般发丝在雨中颤颤地飞。梦中的儿子听见母亲的歌:“海枯石烂……莫相违……”
怨念越来越深……生死之间那个女人隐隐听见天下人对自己的丈夫大禹——那个负心之人的颂扬!她是看不见了,但她也知道颂扬得最高声的就是伯益——这个为了从大禹手中继承帝位而不惜颠倒黑白的谄媚之徒……
-嵩高干天,孑孑然妖奴化石,我王万岁,破石救出沉睡中的圣子!举世欢腾,共庆大禹之新婚,四方来朝,齐贺新王之代舜!禅让之行,千古颂扬!大公之举,万世流芳!
涂山氏……大禹劈石,带回儿子,却把行将就木的涂山氏留在了嵩山……这影射了中国古代第一次有记载的剖腹产——夏启正是中国第一个经剖腹产生下的婴儿,也是第一个干父之蛊的天子……超越万古的遗恨尚在悲歌中加剧,她的痛苦又有谁知晓?嵩山下的百姓偶尔会听到她来自幽冥深处的哭泣,他们起而作歌,却因为“涂山”之迁移入梦境,历史同我们开了个低俗的玩笑,连她的身份都被混淆。不知是长叹,还是同情——
-昔日洪水,肆虐万里;骨铲尸堤,今日止息;今日止息,功归大禹。
新妃作舞,禹宫夜乐;涂山呜呜,狐石泣血;戚戚诉天,幽幽责月。
禹王归天,启王杀益;禅让已绝,天下大辟;狐女狐女,夏王所祭。
孕于朝,生于暮。衣以云,浴以雾。餐以风,饮以露。苍生为伊而歌:“那月下的至美——是涂山的灵狐。”
无语凝噎。无月的夜,掺杂着被切割、组合、加工过的历史,像上好的伤药,收敛了创口的同时也刺激着痛楚。涂抹得潦草。
-我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将两千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夜鬼哭,凤凰台楼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到老。
-君房,你的歌喉,多了几分……沧桑。曲子倒是新鲜,讲的应天府——谁的作品?
-孔尚任的《余韵》——我自改了几处。《桃花扇》。他的祖先《春秋》彪炳,使乱臣贼子无所遁形,于暗夜且战战兢兢——放兹悲声的,却是大明朝的遗民。
-大明朝……亡了?允炆的江山……他可是愿意为之抛弃一切……
只活在过往……这六百年,她错过的时光,要如何补偿?死亡令他永远年轻,而偷生令她朽烂了——尽管,这可能与他们的本意背道而驰……
-你的感受绝非虚与委蛇,我知道,你与那涂山氏同病相怜,故此难以自禁……想来舜死苍梧,娥皇女英随之投湘水而溺亡——换作是二妃殒命在先,舜帝一定不会以身相殉,他囚禁伊放勋,逼走丹朱……由是竟可一年三节,冬春两季,让唐尧之女、潇湘之竹成为祭祀的标本,向天下人彰显自己义厚情深。从舜到禹,再到我们的允炆,他们是要与不得不追逐的天下融为一体,怎能忍见仁义道德绑缚给他们的江山满目疮痍?他们钟爱之人须为他们带上保全大局的面具——他们再也触不到对方的额角……
过于煽情了?我不该没有概念——她曾经多么任性。翕动着长蛆一般的唇……
-你有话要讲,但说无妨。毕竟是我带你上的岸,起初你可喜欢听我跟你聊那些掌故……但若你想和我谈什么关于大衮的责任,那便算了……
-Cthulhu没有回收祂的权柄,允炆做到了!我不过提供了一个坐标——具体的惟有你能予以指导……他的脚,踏不碎掩盖拉莱耶的浪潮……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的父,祂真像你说的那样引颈就戮?祂对你的宠幸毫无限度,没有什么值得你辜负……为我揭开淋漓着牺牲者污血的幕布!
她并无威胁……呼之欲出了——埋藏了600年的真相——令人唏嘘。却还在犹豫。
-我把他送上船,却未目及他罹难——因为有些事情要我做好最后的收场,但……我确实嘱咐他不要莽撞——他说克苏鲁只有一座孤城!糊涂,我不该让步的!你要是记忆恢复完整,就应该有印象,那时你已被星之眷族软禁,我来探视,告诉你允炆的船即将竣工,实则当晚他便开始了他的远渡。此后杳无音信——直到我获得消息,溯洄驰行……穷极你最疯狂的梦境,亦无以还原出沿途那骇丽的光景:被抽断了肢体的玳瑁和虎鲸,还有数位与我相熟的大衮——它们罗刹也似的尸体,天幕轰响着比狼嗥更摄人心魄的雷鸣,力竭的鸥燕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驱使着盘旋在低空……我著铁衣,执矛戟,无言矗立在殷红的波纹中央,每个细胞都在应和墨绿色深渊的狞厉战栗,毋庸置疑……
-Cthulhu……我们的父输得一败涂地……我们的信仰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哪怕是同归于尽……不,祂根本没有必要用任何祭礼——假若像允炆那样干神怒而灭亡的造次者不被祂视作蝼蚁——来为自己的贪婪陪葬……他死得叫人扼腕,却不冤枉。唯独Cthulhu对重陷沉眠的坦然使我感到胆寒……
-伟大之克苏鲁比我们所知的历史更加古老,祂所作的决定只要取悦祂自己就好——我藏了你六个世纪,要是祂不默许,星之眷族会察觉不到这里的蛛丝马迹?我告诉你,现在祂的嫡子们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想将你食肉寝皮——可是一切对祂而言仅仅是场……游戏。我感受不到祂对忤逆之人的恶意——那才真正可怕,无需发号施令,却能笼络人心……
要解释的东西不少,我尽量使措辞委婉含蓄,也不能过于语焉不详——她大抵意识到了自己寄篱的遭际,极力避免着气氛由此变得狎昵……本性难移,舔舐附着淤泥的肉糜,曾经足以令佩涅洛佩称羡的羊脂玉的素手以某一种丑陋的姿势抓握另一种灰败与枯槁……
-不用你絮叨,我能想通我被孤立完全是咎由自取——呶,爱上鄙贱虾民的人鱼,害死自己的恋人是我命里注定的结局?阿塔伽提斯的传说背后自然有其不为人所知的根据……
是的,尘封于历史深处的戏码机械重复着上演,而这一次,荒诞的剧本仿佛作了一些小小的改编——她从一个深潜者变成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准备向伟大之克苏鲁承认自己的错误?祂听得见,但也许祂并不在听。个人而言,我不赞赏你的反省——虽然是我把话题引向了这个维度。我想我该对你再坦诚些,可是又似乎做不到……无论我们怎样付出,一个克苏鲁的故事,主角永远是伟大之克苏鲁,我们只有跑着日复一日的龙套,鲜有人愿意揭开历史的帷幕,来了解我们陪衬的形象。就连大衮的荣光,其实亦无关任何人的痛痒,因为祂所主宰的世界要的不是特出,而是循规蹈矩,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黄金律——哪一个大衮死去,都早已安排新的替补。等你惊觉一切合理化论调只会迫使你更加麻木地画地为牢,朱允炆那样的人的出现,便确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宽解……克苏鲁是法则,然而他敢于向法则寻衅,并且洞悉了所有可以被窥破的心理,却背负孱弱庸碌的骂名,在屈辱中逡巡蹀躞而窒息……我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归宿。
她一激灵,忽而仰起了脸,狰狞……又倏地缓和。抚平了一道皱褶,栓不住一声呜呃……
-君房,你还在试探……我不认为我需要再一次亮明自己的态度。你太紧张,话也只讲一半……莫非是你的眼睛影响了你的判断?一个目盲的深潜者比其看得见时更能嗅出秘密的味道——你仍有所隐瞒,但愿这仅仅是出于自保。咳,你不经意的情绪流露刺穿了固若金汤的伪装——你惧祂入骨呵!时刻痴想着扯断祂给你强加的桎梏……那为什么要像条淌着涎水的败犬一样谗谄地奉上自己的喉管任其宰割?你不是曾将人间的帝王玩弄于鼓掌——朱元璋身死与你脱不了干系,白莲教的香火可还兴旺?
咦,现出马脚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并非每个问题都对应着答案,却有不只一种方式终止尔虞我诈的循环……她曾为混迹于人类而舍弃鱼尾,换取双腿,以及一整套器官——哪怕是那样的手术,也算不得真正的残酷……繁殖,hybrid,祂就想要这个,多多益善……反正对祂而言都没有价值。一个由人类易形而来的深潜者呢?她现在的鱼尾则是疫病的写照……因为风险永远大于收益,我必须祈祷,以谋求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我真的不敢思考祂的目的。升起的可以再沉下,沉下的也会再升起。只有活着,死了就什么也见证不了了……她未尝历经我所遭受的锻打,所以没有资格给出如此过分的评判——我不是不会生气,但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不得已,若非痉挛,唯有麻痹……I rise from my scars……
-白莲教早已绝迹,而今拱卫我们的土地,这里——杨湘泾,正与我们登陆时的薛淀湖眦邻。由我们延续的辉煌,却被标记为异端——小重八实在是咬得紧,把我们的存在摸了个干净。哈,那始皇帝焚书坑儒,遗臭千古——他明太祖刃口上的血渍比起嬴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暴戾的指摘如出一辙,但后世竟无从获悉他到底杀了些什么——自然,也不知晓他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只是浇了把油而已。起初,他来寻求教派的支持,就已经明白自己将在迟暮之年病入膏肓,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最器重的儿子朱标,居然像他一样染上了疯狂,甚至出现更加骇人的症状——相当成熟……这才把订好誓约的天子逼上了绝路——
-一位称职的太子,在他的姐妹兄弟主动与教派接触之时,他抵制住了克苏鲁的呼唤——这是连朱元璋都不具备的心智——却也由此产生了与父亲间的隔阂,因为朱元璋必须遵守自己签下的条款。显然克苏鲁又一次错估了人类的意志……朱标身体肥胖,先天的恶疾更使他成了个瘸子,这样的他也曾不可避免地自怨自艾,然而面对戴着荆棘旒冕豺狼一般的朱元璋,他仍旧能不卑不亢地偏执于帝者的仁慈——可想而知,闻说朱标背痈病发而死的噩耗对朱元璋而言是一怎样沉痛的打击……朱元璋心思细腻,怎会察觉不到儿子因不满自己的滥杀却无力劝阻而积郁成疾?说到底,凡人还是不该同恶神达成交易……
-当然不是,我曾替朱标制药,甚至还请求克苏鲁出手干预他体内毒株的变异——你猜怎么着?克苏鲁驳斥了我的建议,并且再三强调,要……呵,要我把我的人性关掉——我的拉莱耶语生疏了不少,大概就是这么翻译的?险些没把我梗死——我从祂那里悟到的启示,无非就是让人超越善恶,可连祂自己约莫都不是真实,否则为什么还要做祀奉哪个神灵的祭司?我所见的真实,只有蜕皮,器官移植和苟且偷安……鬼谷子的遗训尚且回响在我的耳畔,克苏鲁不过是块跳板,乃至阿克罗文字——Yog-Sothoth才是我所追寻的终极……也只有你,以及朱标和他的傻儿子愿意听我这些怪谈——不论如何,朱标终究是死了,他死前还在巡抚陕西。黄土尘埃飒沓,我没能救下他。朱标的英年早逝,导致朱元璋原本脆弱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冲垮……
-你派人毒死朱樉——那三个老妇都是南海的泉客?这未免过于恣肆了。虽则朱樉恰如朱元璋所言般“僭分无礼”,他对允炆构成的威胁却远不及你所设想的那般不可收拾。后来我没追责……你该仔细考虑这事儿的影响——秦王是克苏鲁忠实的追随者,噫,双关了……纵然他的喋血行径令人不齿,但不可否认他的进献极其迅猛地推动了拉莱耶的科技复兴,毕竟海底资源匮乏……重新聚焦于朱元璋,他早在朱樉死前一年便敕令礼部昭示天下:“有称白莲、灵宝、火居,及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论议沮令者,皆治重罪。”朱樉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没有宽厚的兄长为他求情,死后得到朱元璋一个“愍”字的评价,也是中肯……那么,真正的变数其实来自——
-嗯,他让迟暮的朱元璋误以为自己正是佑护允炆继承大统的一面坚盾,可在背地里他仍然做着和他二哥朱樉别无二致的勾当——他藏得确实够深。朱元璋当局者迷,视野当然不如我们清晰,情知自己的理智不足以保证能得出准确的论断,风险最小的选择正是让两位塞王相互掣肘而实现制衡。这虽不能完全解释傅友德为何会被清算,却足以看出一些端倪——那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同晋王走得太近,这就批了朱元璋的逆鳞。说来也巧,原本允炆并没有掌握他三叔的底细,傅友德的自刭给了他一个调查的讯号……结果上看最后是歪打正着,让他得到了一个与朱棣促膝谈心的契机……
-我还是没有听到我想听到的东西——朱元璋为何会猝然殂歾?
-还是绕不开晋王……朱棡的早薨恰是最后一根稻草,朱元璋再也受不了那样的刺激……
-你说朱棡同样在为R'lyeh奔忙,那你又为什么要同意?
-在人类的社会里,我比他们所知的历史更加古老,我所做的决定也只要取悦我自己就好——许多故事把我异化为了神,但我不愿就此缩水成一个符号……当记载着你名姓的书页泛黄,惟有喧嚣的寂寞伴你来往,这时闻说一个凡人的愿望,你会选择去不遗余力地讨其欢喜,还是诱其灭亡?我告诉你我会选择前者,因为只要神志尚存,我就不会抛却我凡人的身份,选一千遍都是前者呐。其实你也一样,跟着我学了那么久中文,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忘不了本的……凡人的愿望真的很简单,你应该有兴趣了解朱棡在弥留之际的企盼?
-他希冀允炆能够全身而退,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拉莱耶的战场——令人吃惊,对不对?血浓于水!你可以说朱棡是感念大哥的恩惠,亦或认为他良心未泯,怎么都行。但他就是作出了那种选择:尽其所能不为他人制造苦难——这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根。所谓的向美、向善都是虚晃一枪,生死边缘的忏悔最有力量……假若他率先负隅抵抗,另外那些没头没脑的兄弟看到了榜样,践阼后实施了一系列削藩举措的允炆岂可无恙?
-是……然而也须注意,应天府下,蠢蠢欲动的不止克苏鲁的爪牙。只是我们目力所及,看不到便罢。由此观之,我们竟都是盲人,看不到被掩盖的历史,念不出被埋没的名字,进而失语喑哑,从卡尔克萨到牧羊人的海塔,直至宿命的钟摆宣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于我们的头顶高高悬挂,我们方愕然喟叹那些左右我们生存的庞杂之物的瞳孔曝闪着怎样一种冰冷……也许,我们可以拄上一根拐棍,但若我们的拐棍彼此失去怜恤,相互勾拒,我们也就活成了他人的地狱……
-……以羊入狼群,注定灭亡。必如蛇机警,如鸽驯良。所以他才能在靖难之役的业火中涅槃。
-你对允炆的感情近乎为人父母,而且爱屋及乌——你与朱标的关系非同一般?……赤裸裸的沉默,是不是证明我说的没错?我可听见了你的愧怍!
-……我乃大衮,何须受制于人伦?来时我呼喊门客和信徒,去时我劝诫友朋与伙伴。或诋我浮薄,或谤我亵渎——但我用不尽的纷争向伟大之克苏鲁证明,跨越死亡门槛的凡人才是助燃祂梦境永远赓续的柴薪。因而祂许我以生命,我许人以生命……
-可是,可是……可是我亲眼所见,你怀抱着允炆步入神殿……是你,是你沉的尸!是你!
头痛欲裂……也许是我魔怔了,也许不知来自何处的电磁波扰乱了我脑中的神经递质,也许睁眼闭眼刚才那些令人费解又压抑的对话就会烟消云散。我看见了魔宅梦魇。我听见了暗夜呢喃。我不是徐市,我不是徐福,我不是一切不洁的总和,我不是秽污,我不是秽污……我不是秽污!我不是秽污。我不曾摄入过祂的分泌液,我不是克苏鲁……
-却是你把他吃掉了!什么也不剩!本来他会以一个大衮的姿态复生,带着他父亲的意志,与我一起游向海中阴郁而黑暗的礁石,潜进墨绿色的深渊,在归墟的国度,在深潜者的巢穴,在奇迹与荣耀中永生不死——是你毁掉了这一切!深海的鲛人!
这是我第一次发表征文,严格来讲,我认为我写的东西根本不算恐怖小说,而应该被归类为“怪奇小说”,或者我们中国人说的“志怪”。
一方面我吸收了很多西方意识流作品经验,所以这篇文章也呈现出非常浓重的个人色彩,可能让人初读时根本摸不着头脑,甚至被直接劝退,所以不喜欢这种形式的读者们随便批评吧;另一方面我想借鉴中国古典小说里用诗词歌赋来暗示人物命运的手法,有必要提到的就是文章中关于大禹治水故事的组歌改编于阿菩老师《山海经密码》中的一段内容。
关于克苏鲁的设定我就不再赘述,文章中“虹之天球图书馆”指的是我们的虹馆qq群,建群日期在去年的7月14日;文章中“三天前的毕宿五”指去年7月7日的毕宿五合月,可以凭此大致推断文章中故事的发生时间;文章中“A tempest to conquer the ocean”是我对元素论的小小致敬(虽然我并不认可),至于怎么致敬的请自行推敲;文章中开始称“涂山氏”为“娇奴”,是因为历史上她就叫“女娇”,后被误传为“妖狐”,也是反映一个谐音现象。其他需要作解释的地方不多。有一些和其他征文联动之处等作者来联系吧。
至于“利堪”这个人物是我写的超长篇里的主人公,现代高中生,受幻梦境里成为外神的洛佬之托处理克苏鲁的,具体情节不再多话,发表在百度贴吧,日后大概率发过来机核,也是希望这篇文章能攒点人气啥的吧,这篇文章算是填了还没埋好的坑,日后吃书概率不小。
最后再撇一嘴,我希望写出什么样的意识流志怪故事,就是废话不多,切入口小,读者朋友们可以看到我这篇文章时间跨度很小,就两个主人公交谈了一阵子,这种形式在我们古代的志怪故事里其实挺多见的,但可惜的是限于篇幅(正文9950字),很多内容(比如靖难之役的具体过程,以后可能会写个中篇来拓展?)只能留白给读者自行脑补了。我自己读下来确实没什么拖泥带水的句子,但是字词未必、有待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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