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于帝国历975年,库罗轩大陆北部的无垠山脉,这里不属于莱特帝国的领土,也不在霍森德尔王国的境内。
按照人类现有的规划来看,这里属于无人区,属于不在人类规划范畴内的世界。
如果就某种学说中“被观测才会存在”的公理来看,这里就是不存在的世界,因为未曾有人踏足于此,也就无从观测。
在创世之后,神就沉睡于无垠山脉的最高峰——炎眠山的顶峰之上,他会一直睡下去,直到燃尽世间的烈火融化山峰冰雪之时,他才会醒来,重新为世界带来宁静。
在此之前他所创造的世间万物理应没有资格去打搅他,这是无需相传的铁律,通过代代血脉,埋藏在所有生灵的意识之中。
但在帝国历671年,世界的纵火者,一路北上追击霍森德尔王国军的莱特帝国军队征服了这座高峰,将帝国的旗帜插在了炎眠山之峰。帝国人骄傲地向世人证明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在这最高峰并没有所谓的神明。
而山峰之下的这条无垠山脉,埋藏着无数战争遗留的尸骸,埋藏着死亡。
十五岁的罗夫·布瑞福披着一条雪白色的毛毯,蜷缩在山坡上一棵云杉的树杈间,和这些银装素裹的针叶融为一体,透过单管来福枪上简陋的瞄准镜盯着远方。
罗夫的视野中是一片湖泊,现在正是秋冬交汇之际,冰封的湖面就像是一条铺着耀眼白色瓷砖的广场——干净而又完整,一直延伸到又一片云杉林的深处。这平整的湖面也反射出一成不变的,总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山脉中天空那似油画般湛蓝的颜色,初见或许会让人感到惊艳,但当看上数十年后,就会觉得它过于耀眼了。
罗夫的眼睛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温和、平静、清澈的湛蓝,村里的人将其比作春日的湖面,真是恰当。
而远远地,有时会听到一些鸟类的鸣叫声,或是某条小溪冰面的破裂声,剩下的便是一片沉寂。但或许沉寂也是一种声音,有些事物就是会发出名为“沉寂”的声音使得其他声音消失,就比如这片天空。
有些人喜欢这份沉寂,就比如罗夫,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
如果不能适应或喜欢这份沉寂,那呆在这里的人只会发疯。
在只有两种选择时,人总会择优选择让自己更舒适的结果。
罗夫转了转眼珠,缓解了长时间用眼带来的疲劳感,强忍住了一阵揉眼的冲动。
虽然他带着一副护目镜,但冬日那毫无生机的阳光通过冰面的反射,依旧对他的双目带来严峻的挑战。以这个状态下继续蹲伏下去,强光将会为他的眼睛带来连魔法都无法复原,不可逆转的损害。
高山内的阳光像是一种慢性毒药,不仅会刺瞎人的双目,更会腐蚀人的肌肤,只会传达来一些虚伪的暖意。
罗夫的手脚已经冷得快失去知觉,就在他脑中冒出暂且放弃的想法时,那片云杉林中出现了一个摇晃的身影,一只鹿从中探出了脑袋,一边向四周张望着一边缓缓地走向湖边。
原本缩手到一半的罗夫动作僵在了空中,这片山脉中的动物之敏锐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即便是在这片雪幕中,只要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导致自己所在的树木那么一颤,就足以让半天的蹲伏化作泡沫了。
多么幸运,这片山脉中鹿是绝佳的猎物。如果能生擒并驯服就能为它套上雪橇行路,充当劳动力,其皮毛也能缝制衣服与鞋,或是拿来搭建帐篷,让人挺过入夜时那名为极寒的炼狱。而鹿肉也是这山脉中更是没人能去拒绝的绝品佳肴,在几年前暴雪肆虐的环境下,甚至还成为了走私商贩交易的货币,也是当下村落最匮乏的物资。
联想到此处的罗夫不禁咽了口口水,僵直动作带来的酸涩感似乎也减轻了几分,对狩猎成功的渴望逐渐化作了一种兴奋,让他的注意力更为集中。
现在盯着这头鹿的他,和一只淌口水的雪豹没什么区别,同样单纯,同样危险。
仔细观察,这只鹿有着一身光滑靓丽的灰白色皮毛,一小撮极短的白色尾巴,体长近两米,走过的雪地上留下宽大的花状蹄印。而最吸引人的果然是它那头树枝状的犄角,那是一种人类难以模仿的工艺,却又带着人造品充满逻辑的,对称的美,仿佛是一种来自另一个文明的图腾,象征着一种人所难以理解的意义。
而这只鹿的鹿角更为与众不同的一点在于它的尖端,那严重破坏了犄角整体的美感。
那颗脑袋应该是属于某个军人的,而且挂在鹿角上的时间应该不是很长,不,也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所以腐烂的速度慢了不少?说那是军人,是因为这脑袋上戴着一个钢盔,一般的猎户是绝不可能戴这玩意,罗夫一般戴着的都是鹿皮帽,只可能是霍森德尔王国或者莱特帝国的拓荒军才会佩戴这种装备。
罗夫的大指推动了倍镜,进一步锁定那颗人头,但还是没办法在鹿频繁的运动下看清钢盔上印有的标记。
鹿是非常在意自己鹿角的完整性的,它肯定无数次地想要将这颗人头在树干上蹭掉,只是因为那顶钢盔的缘故,虽然人面已经被蹭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的面骨,别说是年龄,就连性别都难以区分,但仍然牢牢地嵌在鹿角的上头。
至于为什么人头会出现在鹿角上呢?罗夫考虑了几种可能性,最有说服力的猜测是这个倒霉的家伙迎面撞上了这头奔袭的公鹿,那尖锐的鹿角恰好从他的下巴处刺入,直直地顶到了头盖骨处,在钢盔上撞出好大的声响。而后随着鹿向上扬起了头,便将他的脖子轻易撕裂开来,只留下了脑袋留在了鹿角尖端。
罗夫将注意力从这颗人头上挪开,重新放回了鹿的本身,此刻走到湖边的鹿已经结束了东张西望,用坚实的蹄子戳着一片冰面,随着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喀嚓声,那一小片冰封的湖面被破开,鹿便低下头,开始用舌头将湖水卷入口中。
在警惕性上这只鹿肯定比它角上的那颗脑袋要高上不止一点,比起在树林中的小溪,这片湖面周边的视野十分开阔,任何可能出现的狩猎者都没办法做到趁着它喝水的间隙发起袭击。
但这同样是罗夫蹲伏此处的用意,他赌定了今天这好天气一定会有聪明的猎物选择在此处饮水,而在事先察觉到猎物的意图之时,猎人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趁着鹿因确信周边没有猎手而放松警惕的这档空隙,罗夫动了,他调转枪口导致了所处树枝的雪花向下抖落,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鹿的眼睛快速转向了罗夫所处的位置,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还没等它将头抬起来,罗夫已经扣动了扳机。
响彻云霄的枪声惊起了无数的鸟鸣声,在无数雪堆洒落与振翅声中,鹿朝着云杉林跑去,只在湖边的雪上留下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罗夫大声吼道,将身上的毛毯甩在一旁,快速从树杈上起身,过久蹲伏造成的血液不循环,让他的身体在一瞬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如触电般的酥麻感。但很快他便恢复了过来,抱着树干滑下,落在了一匹花色的矮脚马上。
而在他面前早有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迈腿向前奔去,带齐了一阵飞扬的雪雾。那人身高两米有余,如不是地上布满了积雪,他奔跑时的每一次迈步估计都会震得周围的云杉枝叶沙沙作响。罗夫两腿一夹,身下的矮脚马也向前奔去,但却始终没能缩短与前方那身影的距离。
那高大的身影一边奔跑着,一边转过头来向着罗夫问道,令人惊讶的是这庞大身躯的主人仍只是一个少年,甚至连变声期都没到,声音中满是稚嫩的欢喜。
“是啊,阿迪!是鹿!”罗夫将来福枪重新背在了背上,双手拉住了缰绳俯下身子,语气中同样充满着欢喜,“我打中了它的心脏,它跑不远的。”
被罗夫称作阿迪的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浓,任谁来看都知道他是那种没办法将心事藏在心里,单纯且淳朴的孩子。他有着和罗夫一样温润的蓝眼珠,头上没有戴有鹿皮帽,留着一头凌乱,一看就知道从未搭理而沾满污渍的红色长发,只是用皮绳简单地在脑后捆成了一束,随着他的奔跑而上下晃动着,和真正奔驰中的马尾别无二样。
“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阿迪话才说一半就迎面撞上了面前的一棵云杉,瘫坐在地上,散落的雪堆砸了他一身。
“哈哈,没咬到舌头吧?”罗夫骑着马从捂着脑袋发出呜呜声的阿迪身边冲过,但没有停留,阿迪的身体从不需要他人的关心,“我先过去,你一会沿着脚印慢慢跟上就行。”
冲出了这片云杉林,闯入了那片湖域的空地中,忽然开阔的视野令罗夫感到没来由的欣喜,甚至比他射穿那只鹿心脏的瞬间来得更为激烈。没有了树木的阻拦,迎面而来的空气更为冷冽与尖锐,但这风将他的身体,将他的的灵魂相继托起,这一瞬的感受,只有亲身体验才能够传达,那时人类语言所难以概述的事物。
罗夫翻身下马,伸手拍去了肩头上的一些碎木屑,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吐出了一团像是烟气的白雾,将他自己的整个脑袋笼罩其中,弄得护目镜上覆上了一层水雾,还得再擦拭一遍。
实际站在瞄准镜中的事物前时,才会感受到一种名为“真实”的压迫感,罗夫面前这只近一人高的巨鹿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直到现在,无力瘫倒在地的它依然没有死去,看不出情感的双瞳死死地锁着罗夫,一动不动,鼻翼微微颤动呼出温热的气息,随着每一次呼吸,胸膛的弹孔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将周围的雪花浸湿,融化,并在之后凝结成猩红色的冰。
那枚子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射穿巨鹿的心脏,如果粗步判断无误的话,应该是卡在了心脏旁的某个部位当中,并在后续的追击当中,随着巨鹿剧烈地运动而逐渐逼进心脏,将其慢慢杀死。
这种感觉如果放在人类身上,或许是最为可怖的处刑方式。
罗夫不喜欢这种狩猎的方式,有些人认为这样近似凌迟的捕杀能最大程度地激发猎物的求生本能,恐惧与应激会使其血肉更富有活性,更有价值,但罗夫更倾向于用最快的速度取走对方的性命,这也是他从不布置陷阱的原因。
想到这点,罗夫俯下身子,从后腰处抽出一把弯刀,没有停留,反手直接捅入了鹿的胸膛之中。随着他手腕的反转,刀锋彻底将那颗垂死挣扎的心脏搅碎,这只已是筋疲力尽的巨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没有半点最后挣扎的迹象,只有那双宛如雕刻的双眼不断地朝后转动,直到只剩下了一片骇人的眼白。
鹿没有对罗夫的处刑做出反抗,因为在先前的追逐中它早已拼尽了全力,这也是无垠山脉中的生存法则——你不需要给自己留有殊死一搏的气力,而应该在那种情况到来之前,拼上自己的一切。
虽然动作足够干净利落,那抽出的刀仍然闪着寒光,但一束鹿血仍然飞溅而出,将罗夫那身白净的皮制防寒服染上了半片鲜红,升起了热腾的气息。
罗夫起身,闭上双眼,悠悠地吐了口长气,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擦去了脸上细碎的汗珠。狩猎结束后他的皮肤和衣服之间也渗出一层温热的汗水,带来一种稍微有点滑腻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棒,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好了,可还没到放松的时候,要把猎物带回村子里才算是结束。”罗夫重新睁开了眼睛,开始上下打量起面前的这一庞然大物,“得从哪里开始着手比较好……”
光靠他与身后的矮脚马肯定是没办法完成这一工程的,他能做的就是在某些危险的东西到来之前,将巨鹿进行简单的解剖再让阿迪扛回去,这也是让安迪跟来狩猎的原因之一。
除了这最后的搬运,阿迪在狩猎中其实帮不上太多的忙,今天他便在一旁的树丛中睡了半天。
因为是在仔细端详,所以再怎么说,都不能绕过那玩意。
罗夫望向了那鹿角上的人头,这回巨鹿的脑袋已不再晃动,那么这颗凝霜的脑袋也显得安分了不少,他的面容已经被自然磕碰得无法辨别出特征,钢盔上的标志也被蹭去了大半,但这种距离下,罗夫仍然能轻易地用想象将那图案补全。
一个淡黄色的X字印记为底,中心则印有一座高塔,这是莱特帝国的国徽,面前的这颗头颅来自于那凌驾于神明之上,甚至杀死神明的国家。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罗夫的死敌。即便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但对于出身于霍森德尔王国的罗夫而言,莱特帝国的军人就是那么一群不共戴天的家伙。
罗夫向前一步,弯下腰去解开钢盔的扣子,尝试将这个头颅从鹿角上摘下。令人意外的是罗夫使劲一拽并没有成功,看来是内部的某些结构已经冻在了鹿角上头,交给阿迪的话固然能强行扯下,但肯定会对珍贵的鹿角造成损伤,看来只能一同带回村子了。
到时候就这样串在鹿角上放在火堆上灼烤,看看能不能把里面的一些血肉与脑浆烤化后,让头颅自然脱落吧。
选择暂时放弃后的罗夫直起身,脑后撞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管状物。
“放下刀,举起手。”一句命令从罗夫身后传来,没等他作出反应,枪托便猛地对他的后脑砸下,让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倒,“爬起来,动作快点。”
罗夫依照指示松开了手中的弯刀,任凭其无声地跌落在雪堆上,而后慢慢地爬起,他感觉自己后脑的某个部位似乎已经被子弹射穿,一股令人近乎无法忍受的剧痛正在从那里逐渐扩散,为他的耳膜带来一阵一阵,连绵不绝的嗡嗡声,只差一点就能将他的意识彻底击溃。
在罗夫咚咚直跳的脑袋里,这导致指令显得非常遥远,但却有异常清晰。
对方身高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绿眼珠,留有一头金色的短发,从样貌来看也是一名年纪不过二十的少年,但却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双排扣皮质大衣,背着一个单兵包裹,头上的一顶大檐帽印着和先前那颗无名头颅钢盔上一样的图案,向罗夫彰显着他那不言而喻的身份。
“初次见面。赛忒·金,隶属于莱特帝国北部拓荒军,职称为少尉。”金向罗夫扬了扬脑袋示意道,但手上的手枪却稳稳地锁死罗夫的脑袋,让人想起一旁巨鹿死前的眼神,“叫我金就行。”
如果金开火的话,面前这个黑洞洞的枪口会是一幅什么光景呢?也会像是鹿的眼睛一样,化作一片雪白吗?罗夫没来由地想到。
而这个叫做金的家伙也是奇怪,明明当下是这么一番景象,却带着一种像是状况外的温和笑容,一种像是在路上向人搭讪的标准表情,让当下的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哦对了,得先向你说声谢来着。一旁的那个脑袋是我的副官。”金的笑又亲切了几分,“罗夫你刚才是想把他从这鹿角上拽下来吧?”
他下意识地使用更为亲切的,以名字而非姓氏作为罗夫的称呼方式。
“是的,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和我无关。”罗夫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在我发现的时候就……”
“我可没有说是你的错,毕竟这个蠢货的脑袋被鹿角挑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看着呢。”金打断了罗夫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我的枪法又烂得出奇,远远的几枪都没能打中要害,反倒是吓得这鹿钻进附近的树丛中,没了踪迹。”
罗夫的视线飞快地向巨鹿身上一瞟,在后臀处确实有几块皮毛的空缺,看来那就是金所留下的痕迹。
“所以说……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罗夫强撑着问道,“按照你所说的故事来看,这只鹿似乎是属于拓荒军的财产,对于擅自将其射杀这点我很抱歉……如果不嫌弃的话,现在它的归属权已经回到了你的手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叫住你只是想问你个路而已。”金惊讶地摇了摇头,似乎罗夫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一般。
“没错。”金对罗夫那诧异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想知道去炎眠山的方向。”
这确实是一场街头搭讪般的友好对话,但不应该发生在这个地方,也不应该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发生,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在这山脉之中,最淳朴的善意也会被冻结,变成足以夺人性命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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