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裙少女先是觉得咽喉一阵疼痛,睁开眼,头顶时一片深绿色的阴翳,繁枝密叶在头顶交织。远处有低声鹿鸣,于是她知道现在身在何处。
一只酒袋递到面前,她接过先尝一口,里面是沁凉的水。她一口气喝光,抬头看,眼前是酒肆里那个变成黑虎的少年,身材瘦削颀长,与自己年纪相仿,脸上沾了许多烟灰泥污,却浑不以为意。
少女挣扎着坐起,脸色冰冷:“我看你是担心我死了,再要不回来土地吧?我和他们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你最好找别人去。”
“焚字师已有多少年未出现在世上,突然现身来找西漠人,还能有什么好事?”少女脸色苍白,“千年以前你们在中原被人人厌憎,没有容身之处,逃难到西漠,我们收容下来,谁知你们却恩将仇报,凭借妖力,把土地都强抢过去……”
“还装什么糊涂?你们抢了土地,又嫌贫瘠呆不下去,三百年前决定回中原,临行时说得好听,说什么把土地暂交我们打理。后来从中原传来你们被剿灭的消息,西漠人都觉得终于渡过一劫,”她勉强一笑,“谁知你们仍是阴魂不散,如今又卷土重来。我和那些西漠人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要找的话,找他们去。”
“我方才见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手。既然现在姑娘已无虞,我也该告辞了。”王阶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我叫王阶……”王阶犹豫了一下,“是个刚刚得知自己是焚字师的凡人。”
“现在还没有线索,不管是谁,查出来后,我都不会放过他。”
“听你口音不像上京人氏。若是显露了身份,这上京城里,想要你命的人恐怕比想杀我的更多。”少女自嘲地笑笑,“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也帮你一把,将来讨要土地的话,不许再来找我。”
王阶点头:“我来上京,是为了找一个人,只是上京城这么大,实在不知从何找起。”
“我祖父本是并州使君,守城抵御叛军,一月前派部将来上京请援,如今援兵尚未请到,并州却已失陷,连我祖父也……”王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祖父想必也是焚字师,怎会领受凡人的官爵,还因守城而死?”裴俪尔摇头,“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焚字师的想法……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现在我在世上,唯一能商量的就只有他的部将。我要先找到他,再商讨如何行动,给祖父报仇。”
裴俪尔略思片刻:“各地来上京的官员都住在进奏院,就在旁边崇庆坊。”她坐起身来,看来已恢复不少精神:“我可以带你去找,不过得先从这里出去,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么?”
“方才在屋顶,看到这里人少,所以过来的——是哪里?”
“当然人少,”少女说,“因为这里是圣人的鹿苑,我们得赶紧出去。若是教人发现了,就算是焚字师,也得留下命来。”
他们为了不惊扰守卫,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凭着墙上的罅隙,一点点攀过数丈高的苑墙。从墙上翻下来后,两人都已筋疲力竭。
裴俪尔听到鼓声说:“暮鼓响三百下,坊门就会关上,要快点过去。”
裴俪尔对上京城内格局非常熟稔,绕过几条街巷后,他们来到朱雀大街上。在最后一缕夕阳照拂下,行人商贩像褪去的潮水,正伴着鼓声往各个方向散去。
裴俪尔戴起一块浅绿色的面纱,遮住面容和瞳色走在大街上,不再引起其他人注意。她已从方才的疲累中恢复过来,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王阶必须加紧步子,才能跟得上她的速度。
“这支队伍中可有西漠人,有没有一个叫乌拔都的将领?”
裴俪尔声音冰冷:“西漠十支箭,就是十个部族,我们不是同支。”
王阶想起以前祖父给他讲的西漠旧事:“我听说十八年前西漠之变,除了其中投靠叛军的那支外,其他九支都在当时被杀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父母在上京经营酒肆时生下我,回西漠前把我留在上京寄养,所以只有我得以独存,”裴俪尔说,“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你怎么对西漠的事这么熟悉?”
“我常听祖父讲起,所以略知一二。”王阶突然想到什么,“你问这些,该不会是想找乌拔都寻仇吧?他在叛军中有重兵护卫,你势单力薄,恐怕难以得手。”
“我现在这样,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去寻仇的余裕?不过是问问——你看我的酒肆也教人砸了,又不会别的营生,现在只能收拾家当,去下京再开一家碰碰运气。”
“听说那里是商埠重镇,都是来自西漠东海、北极南洋的行商,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我若在那里开家酒肆,想必不会再被砸了。”裴俪尔畅想着将来,声音也变得柔和不少,“你呢,帮你祖父报了仇,有什么想做的?”
裴俪尔回首,粲然笑道:“你何必再趟凡人与焚字师之间的浑水?不如到时来酒肆里,工钱管够,要是还有人上门来砸,你来把他们都撵出去,怎么样?”
王阶不知她究竟是在计划,还是在说笑:“依你刚才所说,你们西漠人与焚字师一向有宿怨,我若去了,不怕有一日把你酒肆也夺走么?”
裴俪尔收起笑容:“西漠人可是很记仇的,你大可试试看。”
两人又走了许久,裴俪尔领王阶拐近东侧一条街巷,这里的坊墙比别处要高出不少,墙上砖石大出一倍有余,青色砖面光滑如镜。
裴俪尔说:“这就是崇庆坊,十六州的进奏院都在这里。”
二人进坊,坊中都是高宅大院,门庭巍然。两人沿街一路打探,终于问到并州进奏院所在。他们一路前行,走到坊巷尽头,看到端头是一处破败庭院,门户不知经过多少风雨侵蚀,漆皮剥落,分辨不出本来颜色。大门半开,王阶在门上叩了两下,没有回应,便推门走进去。
院子并不大,方圆二三十步,院中布满荒草,角落里堆些树枝柴火,周围厢房亦空空如也。裴俪尔道:“你要寻的那人若还在上京,就一定在这里。”
王阶点头:“多谢裴姑娘指引,我继续在此等候,就不再劳烦。”
裴俪尔一笑:“你若是焚字师做不下去,别忘了下京有间酒肆要招个勤快跑堂。”说罢便告辞离去。
王阶在厢房中静静等候,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他经过一天奔波,就在感到有些困倦时,听到院门被猛地推开,凑近窗缝往外看,见一个魁梧大汉骂骂咧咧地走进院里,并未进屋,而是从院中角落拾起把斧头,又取一节树桩立在院子中间,自言自语说:
“战事如此紧急,天天到门口苦等,却总教改日再来。亏还说是王使君的故交,这样推脱下去,这仗还怎么打?”说罢一斧下去,树桩应声断开成两截。
秦渊抬头,先是一怔,呆立在原地看着王阶,微微张开嘴,胸膛猛烈地起伏。肩膀一抖,将斧子丢到地上,大步走过来,紧紧抓起王阶的双手,喉结蠕动几下,挤出一声:
“王使君也——看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秦渊瞪大眼睛,宽脸膛上的络腮胡不停抖动,“王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阶将并州城陷当晚经过简叙一番,提到了祖父背上的刀,拿出来递与秦渊,但略去焚字师相关部分:“秦叔叔,祖父在并州城中可有什么仇敌?”
“这刀太普通了,上京城中寻常铁匠铺中均可打造。王使君平素为人磊落,并州城内都颇服膺,实在想不出有谁会下这种毒手,不过……”秦渊将刀凑近眼前端详:“你可知王使君为何会从丞相被贬斥到并州么?”
“王使君十年前参了鱼恩荣和龙武军中尉侯崇武一本,告他们放任家奴强掠土地。即便他是阁老,这两人一内一外,都是圣人的恩宠,岂是随便参得动的?自己反被告了结党营私,本来要下狱,朝中多人求情,最后落了个贬至并州……”
王阶想起路上听到的消息,并州城陷当日,鱼恩荣作为观军容使过来。难道他依旧对十年前的旧怨耿耿于怀,以至于要痛下杀手么?
“鱼内侍深居宫中,侍奉圣人左右,不是能随便能见到的。”秦渊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舒展了些,“我来上京请援已有月余,听顾阁老的人说这几日便会召见,你可与我同去。顾阁老是王使君在上京时的旧交,在圣人面前也说得上话,若他肯帮忙的话,说不定能帮着查查鱼内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蹊跷。”
尽管王阶再三推辞,秦渊还是让他睡在正房,自己去了厢房睡下。王阶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人都身处这个漩涡中无法逃脱:叛军,西漠人,朝廷……
当然,还有焚字师——似乎不管是谁,都对焚字师深恶痛绝。所以这就是祖父隐藏身份,如凡人一般生活的原因么?还有没有其他的焚字师?自己又应当选哪条路?
他想起裴俪尔问他的话,这件事做完了,你打算干什么?
现在想这些太遥远了,王阶腹中饥饿,秦渊晚上烧了两个菜,都咸得难以下咽,他没有吃多少。他悄悄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灶房里。
灶房没有门,风吹得屋里颇冷,王阶找到火石,把炉里的柴火生起来。他借着火光环视四周,在房间一角有张木几,上面有个布袋,用绳子扎着口。王阶解开绳子,里面装满了栗子。
王阶取出一把,放到炉膛里烤,他把手放在火前烘着,心里默诵祖父教他关于栗子的歌谣。估计烤得差不多了,他把手直接伸进炉中,取出一颗来吃。
他剥开壳,拈起果仁正要吃时,手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到刚剥下的栗子壳上,在黄色的背面,隐隐有墨色图形。
他拿起栗子壳,凑近火边细看,上面写了两个字“王阶”,字迹极细,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针刻出来的。
他又取出颗烤好的栗子剥开,壳后面同样有字:“去查”。他把炉中剩下几颗也剥开,后面的字是:“十年前”和“夜宴”。
王阶心念一动,把手指伸入炉火中,待它慢慢化作虎爪后,用爪尖在一颗生栗子外面刻下“你是谁”,然后把栗子放入火中。过了片刻再取出,壳背面多了两个字“朋友”。
王阶再写问题进去,新烤好的栗子壳上却是一片空白,没有更多答案,火焰那边的人中止了联络。此时地上有字的那些栗子壳也燃烧起来,化作一地碎渣。
王阶吹熄指尖的火,等手恢复原状,吃完剩下的栗子。他用鞋底把地上的碎渣又辗了一遍,回房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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