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中,八月十五夜,有人玩月,见林中光属天如匹布。其人寻视之,见一金背虾蟆,疑是月中者。工部员外郎张周封尝说此事,忘人姓名
——《酉阳杂俎·天咫》
几枚铁蒺藜从繁密的杉叶里刺来,刹那间划破了这片暗林的寂静。蒙面的黑衣人闪身躲过暗器,轻轻一跃,从蹲伏的树干跳到暗器来向的另一棵树,纵身抬足之间,仅仅让起跳的树枝点了点头。黑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柄雕花短匕,随着落脚的瞬间就已经反手架在这几枚铁蒺藜主人的脖子上。
“太慢。”黑衣人压低声音说道。 “可恶……摘星楼的天字杀手,还真是名不虚传。”
月光照在匕首寒冷的刀面,映出被挟持者的面庞,死亡逼迫的汗水滑落在刀刃上。
“想不到我鬼盗逍遥江湖二十多年,最终折在了刺客手里,还真讽刺。不知道是哪位老爷肯花这么大价钱买我的命啊?”
“先别急着动手老兄,玉屑珠,你听说过吧?在我这。要不这样,珠子给你,里面的秘密也给你,放我一命,怎么样?”
“有了这东西的秘密,你以后根本不用再给摘星楼效力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绝对值得。”
“而且今天就是十五,再耽搁下去可就没有机会开启这珠子的秘密了。”
“一条小偷的命换一辈子自由,这交易不比悬赏令划算?”
杀手听着他这一番挣扎,一言不发,似乎像是老猫观赏着自己爪下的老鼠。
抵在鬼盗脖子上的匕首开始被血液妆点,他闭上了双眼,等候杀手的处决。
“留个全尸吧,兴许附近心肠好的冤种还能给我下个葬。”说完此生最后一句话,鬼盗仰着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空气中弥漫起来血的腥味,失去支撑的尸体从树上坠落,林间栖息的鸟群早已散尽,天地间又回归到静默中。杀手一个旋步跳到尸体旁,从鬼盗的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只鼓鼓的锦囊,里面正是鬼盗所说的玉屑珠。
从有记忆开始,柯明就一直是在为着成为摘星楼的第一好手而活着,师父将他从幽州的流离中救度出来,赐予他姓字名号,在刀尖血海、污泥臭垢中翻滚着爬上了摘星楼的天字号名列。对于柯明来说,“任务”早已成为他还坚持羁留这世间的唯一原因,仅仅是一个“不老不死”的传说并不能诱惑他放弃自己的使命。
摘星楼的杀手从不过问雇主的缘由,但想来鬼盗之所以命遭此劫,必然与这玉屑珠逃不开干系。柯明揣好玉屑珠,准备回去向总楼交付,沿着东南的小道走去。
浓烈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夜里依然透着无风的凉。柯明一边走着,一边用麻布擦拭着匕首的血迹,这柄匕首已经跟了他十多年,沾过的血无论男女老少、人兽怪妖,难计其数。他常在玄门异闻之类的书里看到,刀兵久积煞气,必伤损其主阴德,“或许自己生来就不属于身处的日月与烟火之下,至少现在,还能用后世的痛苦换一个今生的苟且吧。”想到这里,柯明不禁嘲笑了一下自己。
正当此时,玉屑珠忽然亮了起来,柯明取出玉屑珠一看,拇指大小的纯白珍珠正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传闻玉屑珠是一得道羽士于朱陵洞天寻得,辗转流落民间,其中藏有能使凡人长生之秘。柯明想起鬼盗死前的话,似乎是说十五这天是玉屑珠秘密的关键,此夜正值八月十五,而珠身异光如月辉般光耀,难不成自己要长生不老了?
“垃圾。”柯明冷笑一声,把这枚承载着古往今来无数布衣王侯终极理想的珠子丢掉地上,想着等它消停了再带回去。
柯明靠在一旁的树上,静静望着地上还在闪烁的玉屑珠。只见珠中渐渐浮现出月相纹痕,似明月微缩、坠入人间一般,这番光景柯明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不禁瞪大了眼。纹痕愈发清晰,忽然,珠子颤动了起来,就在这无风的夜晚。柯明握紧手中匕首,警戒了起来。随着一道强光贯向十方,柯明挡住刺痛的双眼,向后撤了几步,抽出匕首,准备迎接不知是妖是仙还是一无所有的来者。然而片刻光芒停息之后,柯明却看见的是一个站在原地的小男孩,穿着花布衣裳,正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
柯明一惊,倒不是惊讶玉珠化人形的异象,毕竟替人消灾的杀手也总免不了跟神异精怪之事打交道,他惊讶的是自己生平第一回被迫拥有了母爱。
柯明一时间居然有些慌张,他调整了下呼吸,从面罩之下厉声吐露出:
“我……我不是妖怪,我是……”小孩神色恍惚,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柯明靠近小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倒确实没有感受到一般山精鬼魅身上特有的妖邪之气,但无论是妖是仙,小孩子总归是难以处置的麻烦。
“嘻嘻,妈妈生气啦。可是,来到人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妈妈呀。”
柯明盯着小孩,手里仍然握着匕首刀柄,小孩也好奇地看着他。就这样静默了良久,直到树上的一片枯叶落在他肩上。
“……你走吧,顺大路西边去有村子,可以容身。”说完他转身继续沿小道走去。
小孩一边小跑着追赶柯明一边嘟囔:“等等啊妈妈,我好饿,走不动啊,还没到你说的村子里就该饿死在半路了。”柯明虽然听得真切,却头都没回一下。
“我好想吃用稻米做的饭,热腾腾,软乎乎,一定很好吃。还有还有,柴火烧的肉,水煮的汤饼,蜜腌的果子……哦对!还有长安城的胡饼,金黄金黄的,还撒着芝麻……”
柯明突然停住脚步,脖子一斜,问他:“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知道这些?”
“我就是……想着想着,就想起这些好吃的了。嗯……但是我想不起来味道,就好像只是看过没有吃过一样。”
小孩在柯明身旁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困惑,眉头一皱,又说:
“唔……我还想起好多东西,有在河边洗衣裳的一群小孩和大婶,坐在酒楼里面用筷子夹烧鸡的大胖子,在江上划着船却碰倒了火把的老头……还有草房子里正在烧汤的一家人,躺在石桥底下摸着大黄狗的小乞丐,道观里面往桌子上摆桃子的老道士……”
“嗯……好像是,但都很零碎,很不真实,就像是在看画一样。”
“嘻嘻,妈妈不生气啦?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吃饭,我好饿。”
柯明瞥了一眼小孩,发现他正眼巴巴地乞求自己,赶忙把目光挪开,望着前方幽深的树林。
“这个时间,不可能找到你要的白饭烧肉。”小孩听到以后双眉垂了下来,嘴里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只有这个。”柯明故意顿了顿以后,才把自己怀里的干粮拿了出来,递给小孩。
“哇!这是胡饼!”小孩就像看到金山的土财主一样差点跳了起来,“真的是胡饼!还撒着好多芝麻!”
小孩坐到一旁的石头上,一口啃掉一半的饼,嘴里边嚼边念叨着听不清楚的感慨。
柯明原本一直在盯着他吃饼,有些出神,听到这话忽然一振。
“吃饱了就走,往西边的村子去。”冲小孩说完,他转身重新上路。
人定已过,夜半方至,明月一如海上冰轮,辉映万里。月下是一身黑衣的杀手缓缓行路,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他们穿过密林小道,绕过溪流石涧,踏过山麓平野,柯明只是沉默不语地走着,玉屑珠幻化的小孩却叽叽喳喳感慨个不停。
“没想到这些鱼的胆子这么小,还没到跟前呢,就都跑掉了。”
柯明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明是要赶回去复命的,却摊上了这么个小累赘。他是玉屑珠所生,必然与长生之言有所干系,自己向来不好这些仙怪妖异之事,如果直接将他带回摘星楼,这小孩怕是再无可能完整地吃到第二块胡饼了,或许还是早点找户人家把这小跟屁虫交出去比较好吧。这么想着,柯明逐渐向着泸川城的方向走去,姑且找家客店歇息到天明,再为他寻个安身处。
“好困……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柯明仍然没回答他。
从身后传来噗通的倒地声,柯明回头一看,小孩直接躺地上睡着了。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把小孩摇醒。
小孩睁开一点惺忪的睡眼,不知道嘟囔了几句什么话,又闭上了。柯明没办法,只好把他拖到一旁厚实的草里,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闭目养神。远处的溪水流淌出催眠的声响,两人就这么在夜里停下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夜里清冽的空气渐渐被一丝血腥浸染,仿佛是此前那片杉林里熟悉的情景。柯明嗅到古怪的变化,从石头上弹了起来,摸住腰间的匕首,仔细听察四下的动静,然而除了持续不断的流水声,与脚边小孩舒缓的呼吸声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嗅觉不会骗人的,柯明太熟悉这个味道了,能嗅到这个味道是他每每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最快方法。他凭着感觉向四周寻觅出去,一只耳朵时刻听着地上的呼吸声。
血腥味骤然浓烈了起来。一方的树林悉悉索索地开始摇动,一个黑影从中窜了出来,带着满身的污泥、枯叶,以及风干的血。柯明早已抽出匕首准备好迎敌,而当这具污浊的躯干全部显露在月光之下时,他却不禁一怔:是鬼盗。明明已经脖颈开口、流血而亡的尸体如今立在他的面前,垂着头、散着发,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僵硬地抬起手就冲着柯明扑过来。鬼盗冲过来的这番速度已然不是寻常人所能达到的,柯明艰难地避过他灵巧且蛮横的一击,这下可以确定了:鬼盗已经尸变,这是结怨向自己寻仇来的。
柯明调整运息,从怀中摸出流金火铃符,口中持诵密咒,尝试将尸变的鬼盗镇伏。而鬼盗又以同样的速度冲来,突袭了柯明三次,凭借游北斗的身法闪躲,他终于念完了密咒,向鬼盗掷出灵符,立刻收回匕首,双手结印,大喝一声:“镇!”灵符触到鬼盗之后便化为一团烈火,在这具尸体上熊熊燃烧,尸体焦糊的气味瞬间冲彻四方。鬼盗在火中挣扎着,僵硬的四肢扭曲交错。然而,就在柯明以为终于制伏了这不死的麻烦时,鬼盗在地上滚了一圈,突然全身陷进了地下,随后便从地下窜出,又重新站了起来。灵符之火被这一遁熄灭,鬼盗身上的皮肉焚烧了大半,只留下了焦肉和黑骨裸露的残躯,依然是垂着头面朝着柯明,僵硬扭动肢体,蓄势袭来。
一旁的小孩从激烈的打斗声中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柯明正在受到焦尸的突袭,艰难闪躲抵御,而焦尸却是越战越勇,失去生命的束缚让它能够施展出超脱常理的强力。
柯明试图用匕首砍下鬼盗的肢体,然而鬼盗速度之快,根本难以全力击中。几回合的缠斗以后,柯明已经筋疲力竭了,身法的步形也渐渐迟钝了起来,眼见就要被鬼盗一掌打中面部。正在此时,忽然从身旁投来一道强光,如同玉屑珠落地那时的光芒一样,在黑夜中刺得柯明睁不开眼。他抬臂挡住双眼,却听见原本安睡的小孩此刻正冲着这边发出一声长啸,稚嫩的嗓音随着光芒一同越来越强,越来越嘹亮,仿佛立在天地之间的一座清磬,穿透高山大川,传遍六合八荒,而后又尽皆灌注到自己的面前。
耳边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强光也随之消散,柯明慢慢放下手臂,逐渐看清,先前令人怖畏的焦尸已然化为一摊灰烬,而方才发出惊人光芒与声响的小孩,此刻正瘫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柯明哽咽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救我”二字。除了幼年时被师父“救”到摘星楼,这怕是在柯明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人肯救他。
柯明望着还在勉强憨笑的小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眼见他瘦小的身躯渐渐裂出透光的缝隙,缝隙越来越密,光芒越来越强,但这回,却是如月晕般幽微的柔光。最后一条缝隙从小孩弯弯的眉眼处裂开,柯明臂弯中的重量彻底消失,小孩的身躯便就此化为光尘,在空中飞扬、飘散。片刻之后,四散的、斑驳的光尘向着空中高悬的皎月飘去,在这无风的夜里。
柯明愣在原地,望着月亮,陷入久久的沉寂。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用破布擦了擦沾满污渍的匕首,插回腰间,向着月亮沉入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杀手走后,一只金背蟾蜍从小溪处鼓噪着跳来,沿着他的脚印,不知向哪里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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