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次的机会?”冯·可露歪着头,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嘴唇问道。
“对,除非你能死而复生。”阿塔儿合上自己的破记事本。
“一会儿到了城里我给你买本新的吧?”冯·可露面露难色地盯着记事本几乎快崩开的线上,慷慨地提议道。
“还有十来页没写呢,也太浪费了,剩下的铜币早上能多吃一个羊肉烧饼呢....”阿塔儿眯了眯眼“小冯啊,有钱了也不能太挥霍,你是忘了我们两个挤一张床的时候....”
“抱歉,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冯·可露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你继续说,你继续,我不打岔了。”
“我可不是在说教你,既然决定了要一起旅行,那我就有责任....”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拿我的小拇指发誓。你继续说吧,拜托了。”
“哦对,死而复生。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向指骨许愿的代价就是许愿者的生命。”阿塔儿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拉里的指骨,传说中万能的许愿机。”
“够邪乎。呃,说实话我真的怀疑这东西的真实性。”冯·可露耸耸肩。
“我也不信,可是你反过来想一想,好像也没办法证明这玩意儿是假的吧?”
阿塔儿看着冯·可露,然后轻轻用自己的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她再思考一下。
“我刚才说过了,流传的说法里向指骨许愿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的,就像跟流星许愿一样的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站在指骨面前。”
“谁知道声称许愿失败的人是不是真的许了愿...不,应该说是真的赌上性命许了愿对吧?”
“是的,而且据说真的有人在离开维煦城之后不久就离奇死亡。”
“好吧,我承认我想去看看了,这种玄乎的玩意儿你告诉我就摆在城中心给人随便参观?”
“好赖也就剩两年活头了,是该去多看点新奇玩意儿。”冯·可露苦笑的回了一句。
空气瞬间就降温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把两个人都噎得死死的,哪怕是其中一个人自己说的。
“小冯,你真的相信两年后会有一颗行星跟我们的行星对撞吗?”
“我...我也看不懂那些论证跟公式什么的...但是...”
“我也看不懂。但那些不是重点,至少对于我来说。我真的不想接受,但我真的需要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一个理由。”
阿塔儿的视线缓缓的向下,最后随着她无力的将脑袋靠在窗边而向外逸散,窗外是云海之上一望无际的碧蓝之空,而明亮的太阳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爱抚,轻轻温暖着两人的脸庞。可弥漫在舱内的冰冷并没有消散太多。
“如果一生一次的机会真的摆在你的面前,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我想不出来。我觉得不论拿生命去交换什么都显得太怪异了。”冯·可露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如此的昂贵却又廉价。
“如果是穷极一生都可能追求不到的东西,那它是不是就值得?”
阿塔儿听到这句话,毛茸茸的耳朵不受控制的抖了两下。
除开指骨的传说,维煦城更为人所知的一面其实是‘宗教圣城’。隆德的主体宗教“夕教”的总教会就在这里——一个崇拜落日的宗教集体,不是朝阳,也不是烈日,而是落日。
“我不懂啊,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那什么来着,是隆德百科还是哪一本,我忘了。你有兴趣啊?”阿塔儿散漫的目光在天上的几朵浮云间来来回回,恐怕也并没有特意在回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倒也,倒也说不上吧。我们村里不是没有教堂,奶奶的葬礼就是神父给安排的。”
“是嘛?那你知道的可真够少的。我是说虽然隆德不是宗教国家,但即便不信教,以夕教的体量来说,正常人多多少少知道点教义好像也不奇怪吧。”
“可能是受了我奶的影响,我一直对宗教有意无意的采取一种....无视的态度。”
“每次神父开始叙述教义之前我就要找借口离开了。我总说我要去喂猪了,虽然我家并没有...”
冯·可露循着阿塔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瞬间产生一股眩晕感。那是一只长满了无数尖角的优雅巨兽,在丽日下静静的端坐着,用自己规整的边际和无数的彩色玻璃反射着阳光,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颗完美的宝石。冯·可露花了一秒才回忆起这种轮廓的东西该是更靠近建筑一方才是,这才回过神来,伟岸和瑰丽甚至让她有些丢失了距离感。拿捏不好这座建筑离两人究竟有多远,要么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巨大的华丽建筑,要么她怀疑这样的事物不可能那么小,于是一种诡异的矛盾情感包围了冯·可露。
“哇哦。”阿塔儿皱了皱眉头,不自觉的缩了下脖子,出于朴素的情感重复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看法:“哇哦。”
“不对啊,教会哪来那么多钱?”阿塔儿双手不知在比划什么东西的尺寸,“我之前在朝都看王室那宫殿,也就没比这大到哪去。”
“你刚才说捐是吧,那意思就是一说建教堂大家就都掏钱啦?”
“啊?啊。”冯·可露也像是被带了进去,关于这个事一分钟前她还觉得是挺自然的,可是几个问答下来,简直就像是....
“石匠?不是,应该不是....?呃,肯定不是。”冯·可露回忆了一下曾经瞥见过的教皇像,“没有石匠穿金戴银,头冠手杖的拉石头造房子吧?哪怕他手里攥的是个锤子也不大像。”
“噢,我以为建筑队在拉活呢。这花里胡哨一大堆流程走下来,最后目的就是建教堂吧?”
“打住。”冯·可露双手比了个叉,“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这个国家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傻...”
阿塔儿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只刚叼走农户家晒了一个秋天鱼干的猫。
冯·可露想得倒是单纯点,她只是觉得骂人不太对,就算骂人,一次性骂那么多人也多少有点儿,太坏了。这跟事实无关,再说了,她才不知道什么是事实,哪次她不是回家喂那不存在的猪去了?
“但是我不否认,它真是太美丽了。我只是个喜欢胡说八道的俗人罢了,说的话不能当真。这么宏伟壮丽的事物,怎么可能是由愚蠢凝结出来的?”阿塔儿拍了拍冯·可露的肩膀“这种荒唐的事情不该有,恐怕不懂信仰的人是我。”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信众,否则道歉恐怕没什么用。”冯·可露无奈的摆摆手,“跟你聊天永远这么刺激。”
回过神来的二人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从空港来到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了。倒也还不是正经的大市场,似乎只是一条居民区下的商店街,规模比不上朝都的商店街,但也几乎是提提村的几倍大小了。飞空艇上呆了四天三夜,虽说好歹是给了间双人客舱,无奈房间离引擎室稍近了一些,夜里的轰鸣实在是恼人,两人不出意料都没休息好。现在总算落了地,不约而同的都想先找一间舒适一点的旅店整顿一下,再看看接下来怎么逛一逛这座有名的圣城。
“实在不行你上西城那块儿瞅瞅?就是离中央城区远了点。”
阿塔儿有点愤然的说道,虽然没有房间也不是老板的错,但此刻她实在憋不出什么好口气来。
老板倒也没生气,看样子倒像是见多了这样的旅人,仍旧继续着手上活。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观光?朝圣?”老板瞥了一眼两人,“总不至于这点大小的丫头片子也来当什么赏金猎人吧?”
“哈?”阿塔儿虽然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提一嘴赏金猎人,但是这个节骨眼被小看着实是给她的火上浇了一把大油,“我们怎么就不能是赏金猎人了?”
听了这话,老板倒是停下手里的活了,撇过沧桑的老脸,微微低头往下挪了挪眼镜,深邃眼窝里发出的视线无遮挡的跟阿塔儿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
这一眼算是盯慌了阿塔儿,眼神不自觉的从这场对决中飘走了,勉强才支支吾吾的才把下半句话挤了出来。
“哼。”老板往回推上了眼镜,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道,“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阿塔儿刚要开口再问,就见老板横出一个大拇指,指了指一旁熙熙攘攘的酒桌。顺着看过去,阿塔儿大概也猜到个七七八八了,十个人里面,九个背刀七个佩剑,五个带着大宽沿帽子,两个桌边靠着薙刀的一左一右脸上各挂了一条疤。是他们太累了,急着要一张软和的床睡上一觉,才选择性的无视了这一路上旅店里看到的景象,恐怕这圣城里是有什么大鱼才把这些牛鬼蛇神都聚到了一起。
“看你这样子,估计啥也不知道吧。等等啊。”说着老板从柜台下面摸出一张有点儿皱巴的纸来,啪的一下拍到阿塔儿面前,“喏,自己看吧。”
阿塔儿眯起眼来,正要看看这上面是什么,就感觉衣角被用力扯了扯。原来是冯·可露在表示自己参与情报获取的意愿,阿塔儿四周看了圈,似乎也没什么能拿来供小矮子垫脚的,索性让她骑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冯·可露简单白了老板一眼,也低头看起那张纸来。大大的画像加上一个陌生的名字下面标着一个一和四个零,这显然是一张通缉令。起初冯·可露因为自己并不认识画像上的人,所以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波动,可当她意识到那串数字后面的单位是隆德金币之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
“瑞希?我想想...我知道我知道...等等..好像是个挺有名的小...小偷?”阿塔儿抱着臂摸着下巴说道,就从老板的表情来看,恐怕她离事实的距离也就比冯·可露略微近了一小步。
“小偷?好家伙,你管这家伙叫小偷,那全隆德恐怕就剩他一个小偷了。”老板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等等...一万金?”此时阿塔儿也注意到了那串显眼的数字,惊叫一声把通缉令抓到自己面前,歪着头来回端详,“我没看错啊?”
“也罢。”老板摇了摇头,把皱巴巴的通缉令从阿塔儿手里抽回来,“一万金很多吗?这家伙偷过的东西合起来最起码也有五十万金,这恐怕还是往少了说,谁知道还有没有连发现都没被发现的。别说什么盗圣盗神,俗了吧唧的,就这家伙,如果传说全都是真的,那他就是偷本身。可能全隆德真的只有他一个小偷,毕竟偷东西还被人逮到,那还算什么小偷?”
“那不对劲啊,你意思这个瑞希没被人逮到过是吧?那这画像哪来的?”阿塔儿立刻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警卫厅也不是吃素的吧,人抓不到,搞一张画像总还有路子吧?”很明显老板也给出了相当模糊的回答。
阿塔儿转头看了看一大厅的牛鬼蛇神,又看看老板,老板挑起眉头撇了撇嘴,摆摆手没再多说。
“行行行,都不是吃素的。”阿塔儿也摆摆手“所以呢?这位大人物跟我们没床位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一个月前他下的预告函给教廷,说一个月后要来偷指骨。喏,所以人全来了。”老板又从新拿出一个木杯擦拭,“我是很欢迎的,他就是来偷我家的酸葡萄酒,我也欢迎。这一下带来这么多生意,一个月起码开了我一年的张。”
“啊....”阿塔儿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那可真不是时候...等等?你说他要来偷啥?”
“指骨咯。拉里的指骨呗,哦,对了,你们不会就是来观光那玩意儿的吧?那东西现在可被教廷藏得严严实实的。”
“哎哟,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两位。不过也好啊,反正你们俩找不到店住,指骨也不让参观了,这天色还不算太晚,要么你们就打道回府,或者出发去下一站。喏,往东走十公里就是海公村。往西走远点三十公里是象柏镇,可以雇辆地鸡车嘛,这路线人多,到夜里都有车夫在跑。也不贵,但是要自己注意安全。”
“打住,我俩可是花了大价钱从朝都坐飞空艇过来的!俩人一共花了一金的船票呢。现在让我们说走就走啊?”阿塔儿愤愤的说道,“不干不干。”
“咋这么倔呢?你不干我还不干呢。”老板被弄得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行,那你俩晚上就睡大街去吧,当心底裤都给人扒了去咯。”
“唉...”阿塔儿心里也明白,也就是过过嘴瘾,不能真睡大街吧,“叔啊,你这真没房间了吗,仓库也行啊。我是说不要太脏的,能睡人就行。”
“我那仓库现在可睡了两帮人了。”老板说着用嘴朝酒桌方向努了努,“喏,那个背砍刀的,还有那个,桌旁边靠着薙刀的那个。”
“我....!”阿塔儿一听又要来劲,可转念一想,“算了,仓库就算了。太脏了,是人睡的吗。”
“得了得了,爱咋咋地,赶紧走吧,跟你俩搁这唠半天了,我活还没干呢。实在不行你俩上大教堂碰碰运气去,就说流浪了三天没吃饭快饿死了,看看人家要不要你们吧!”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被最后一家旅店老板给赶了出来。离开春还有一段时日,维煦城比较朝都要来得更南一些,也有靠着大海的原因,算不上那么的冷,至少不是白雪终日飘散之地。可此时吹来的风依然称得上刺骨,两人的心更是被吹得拔凉拔凉的。
“怎么办啊?不能真上教堂去装流浪汉吧?”冯·可露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我们也不像啊?像...像吗?”
“他倒是点醒我了。”阿塔儿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回味着旅店老板把他们赶出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家喂猪是吧?小冯。”
“不,我家不喂猪。我喂猪,不是,我是说我家不养猪。”
“哦对,你家不养猪,不对,我是说你家不信教是吗?”
“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冯·可露整一个就是晕头转向,既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也不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
“对,对着呢。”阿塔儿没有再多说,拉上冯·可露就往大教堂的方向走,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那无数尖顶的方向,“有哪个教堂能拒绝想要入教的人?我们连演都不用演就能做到一问三不知。”
说着阿塔儿又停了下来,蹲下来把冯·可露转向自己,一脸严肃像是有话要说。
“知道知道。”冯·可露过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这次肯定不说回家喂猪了。”
阿塔儿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起身拉着她继续走,就也没听到下半句。
等待是什么?这是个很粗鲁的问题,因为提问的人既不说是谁在等,也不说等的是谁,所以实际上根本无法回答。母亲等待远游的儿子是等待,女孩等待上战场的男友归来是等待,丈夫等待进了产房的妻子也是等待,是的,只要简单举几个例子,我们好像还是能够得到一个答案——等待实际上是被伪装起来的离别。没有离别就不存在等待,但恐怕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不应该能够阐释那么抽象的概念。是的,比如他就解释不了为什么一座教堂要等待每日的夕阳。
维煦城是一座没有没有阴天的城市,太久远的事情说不了,就从有记录的地方开始一日一日往下确认,五百多年,从未有过足够遮蔽阳光的云朵停留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即便下雨也全都是太阳雨。远方的人们大多不相信这等怪异,但有些人亲自来呆过一段时日,于是就又分成两类人,一类咒骂自己的坏运气,没等到阴天来拆穿本地人猎奇的谎言。而另一类人会则就此深信不疑,离开之后逢人便要谈一谈“神迹”如何如何,然后一并附上别的小故事,大过嘴瘾。结果呢?结果就是更多的人慕名而来。但是对于那些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这只是他们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碎片,通常不会有人加入无聊的辩驳中。他们习惯了每日在差不多的时间段被火红的夕阳笼罩,不约而同的放下手中的东西,停下正在做的大小事情,在屋里的打开窗,打开窗望不到教堂的就走到大街小巷上,无视那些刚来的外乡人和那些尚未融入这座怪异生物钟的旅居者们,默默的望向那座教堂的方向,注视那只背负了五百年阳光的宝石巨兽的无数侧面。
他们通常得不到任何回应,给他们的只有等待,一开始是等待,接下来是等待,最后还是等待,因为就只有等待。只要再假以时日,他们就渐渐都明白了,并非是自己遭到了浅薄傲慢的排挤,而是从第一日起就被告知了最准确的回答。答案就是等待,这座城市的人在陪着一座教堂等待夕阳。当太阳下落到某个精准的角落时,火红炙热的夕阳送来的无数光束中的一束,就会准确无误的穿过大教堂正面的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小孔,从而进到教堂的内部。很快它就会打在第一面镜子上,随后被反射到第二第三面,再来就是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直到所有的,无数的镜子被光线激活。只花这么不到一秒,半秒,或者更短的时间,这件以镜面为针,光束为线的磅礴华裳就被编织完成,无数比起白天更为绚烂古怪的光束从大教堂的每个缝隙里向外癫狂的散射,据说每个人看到的景象都完全不同,但从未有人为此展开另一轮争辩,因为没人说得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多少种光线,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从这一刻开始,大教堂会暂时的成为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事物,来自那里的唱诗班会踏着狂喜的调子用圣歌包装世间一切悲怮,时而薄如蝉翼,时而健硕如银河,一切都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被精致包装好的哄骗,还是真心和热血铸成的坚定誓言,只觉得头晕目眩,默认自己的神形此刻都被磨灭,静静地等到一切过去。还是等待,最后也是等待,只有等待。
这场欢迎仪式持续了大概五分钟左右,随着圣歌的回响渐渐消失,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复活,仿佛刚从石头变回了人一般,继续着最开始的动作。人声由细碎到鼎沸,最后吞没仍在街边发呆的两位村姑,拉扯他们的衣领,示意他们该醒醒了。回过神来的阿塔儿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点,想着多少能减轻一点眩晕感。余光中的冯·可露也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子,恐怕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几秒后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却都难以判断对方究竟是想说话还是不想说话,直到最后两个人也都没有说话。这时他们也才确信他们抱持着同样的想法,那就是即便心中有讨论一番刚刚所见的冲动,可却找不到哪怕一个角度——想感叹找不到形容词,想发问又明知得不到答案,只好大眼瞪小眼,任凭那股澎湃吊诡的感情在胸口来来回回,然后死死的卡在嘴边。
西里尔主教拿下自己脑袋上的华冠,轻轻放在已经收拾的几乎干净的书桌上面,即便如此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帽子实在是太重了。拜它所赐,这十年累积下来的脖颈负担已经完完全全具现成跟他日夜相伴的疼痛了。不过此刻的的轻松货真价实,因为他刚刚主持完了他生涯中的最后一场圣咏,这意味着他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戴这顶华冠了。
谈不上不舍,首先他从来也不觉得这些仪冠仪服有多少分的好看,这种华丽的堆叠并非全然无意义,至少信徒能很直观的看到他们的无私捐赠都化成了对落日无限的崇敬,但是这与他无关,他只是信众期望的一个通道,他理应透明且无任何感情,这样才能保证所有自诩无资格的人们完整的通达夕阳,无杂质的。这是一份责任而非权力,所以他当然不该也不会不舍。
这半个月他陆陆续续已经将自己的行囊收拾的差不多了,想到这里他便随手打开就放在床边的帆布包,里头还空了一大半,是的。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真的很磨叽,慢慢吞吞的,但他的私人物品也的确太少了一点。那件粗麻的斗篷最占地方,那是十年前他从村里的教堂徒步来宗教会的时候穿的,防风也防水,他很喜欢。两套细布的内衣,连带他现在身上穿的也都是是当年临行的时候村长送给他的。村长的女儿手工实在是了得,加上他那怪异的节俭癖好,也就这么相安无事服了十年役,恐怕离开这里之后离他们退役也还有一段时日吧。一本精装的《夕言》,记录了落日传世言行的规训和预言的诗集,他是神职人员,自然随身有一本。
恐怕这些就差不多是全部了,他很想再填点什么进去,好能显得不那么浪费这只好包,只可惜,这种好东西既是给了他这样乏味的人,总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更掉了身上的仪服,晚餐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打算去教堂的食堂里讨一些便吃一点的小食随意对付一下。主教的定餐对他来说滋味太丰富了,他总是吃得头晕目眩的,习惯不来,很早之前索性就让伙夫把自己的份取消了。大主教为此跟他有过一场谈话,强调了圣职者食物的神圣性,用餐不是照顾个人感官的行为,而是与夕阳沟通的一种仪式。仪式当然神圣,他惶恐不已,随即承认自己虔诚的欠缺,并提出能否由大主教暂时替自己负担这份责任。没想到无私包容的大主教当即欣然答应,此后也就没再规劝过西里尔了。
回过神来西里尔已经掩上自己的房门,下到大庭院旁的厨房。晚餐时间已经来到后半段,伙夫们紧锣密鼓的处理着用作今日甜食的食材,西里尔往中间那最大的灶台一瞄,上头堆的多是阳极一带产的热带水果,加上旁边那几大桶鲜奶模样的白汤,估摸着是要做水果布丁了。饿着肚子的主教眉头一皱,太甜了,作晚餐实在是太甜了,于是轻叹一口气,掩上后厨的木门,就不打算再给伙夫们添乱子了。西里尔摸摸裤兜,四五枚昨日买小报剩下的铜币来回哗啦一碰,刚好是三个白面烧饼的价格,不再多想,穿过大庭院,西里尔打算走后门正对的小道绕到大街上的阿克苏烧饼店去。
刚出门的西里尔还没走两步就被一支过路的庞大地鸡商车队给横住了,为首的半人一脸歉意笑着摘下帽子向西里尔示意,主教自然也报以和善的笑脸,在这座城市,耐心等待无疑是一等一的美德。夕阳总是越落越快,不经意间就再没人能捉得到,也就是等一支商队路过的时间,周围店铺已经纷纷点起了灯,街道一瞬就改了景色。待到那几只尽显疲态的地鸡彻底离开之后,扬起的尘也慢慢都落回地上,而西里尔的对面,却出现了一开始并不在的两个身影。她们一高一矮,都是旅人模样,初看以为是母女,再看又像是姊妹,又看才发觉两人并非同族,才确信恐怕两人只是单纯的旅伴。
其实是蛮奇特的,以这样的组合来说。二人一看就非行商者,耳人旅者是见怪不怪了,可半人除非是行商,否则极少脱离聚居地外出旅行。真令人好奇这两位年轻人结伴的契机是什么,又是向着何方向去。于是西里尔马上就要同二人要擦过肩,待到距离足够近,他发现二人并不沉默,甚至大方的一人手拿半个烧饼,一边吃一边走一边张望一边议论着什么。再近一些,只言片语就零散的飘进西里尔的耳朵了,什么香、什么哪儿,像是又提了一嘴教堂什么的,接了一声懊恼的叫声。此二人确实称得上聒噪。他们太大声了,西里尔最终还是不得不得知了这两人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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