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阁老会见我们么?”王阶问秦渊道。两人在政事堂外面候了大半日,他腿脚已酸麻。
秦渊显得很有信心:“里面的朋友私下说,今日一定会召见。”
秦渊一笑:“自然是银钱交来的朋友,说的话更可靠一些。”
这时门里一声喊:“传并州府折冲都尉秦渊,右果毅都尉王阶觐见!”有一名蓝衣使者出来,引两人进门。
王阶先看见一座水磨砖铺成的开敞庭院,院里中央高高栽了两棵柏树,穿过过堂,来到后面的正厅。他远远看见堂中有一几,几后坐着一位老人。
秦渊带王阶进入正堂,示意他与自己一齐下拜:“末将参见顾阁老。”
王阶站起,见他和自己祖父差不多年纪,面庞红润,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颌下须髯拢得规规整整,眼皮有些耷拉着,没有看向堂下,而正翻看几上一摞文书。
顾阁老抬起眼睛,问秦渊:“秦将军是几时到上京的?”
“一个月啊……堂中文书太多,老朽实在看不过来,秦将军莫要介意。”
秦渊没有耐心继续客套下去:“顾阁老,末将本是为王廷甫大人请援而来,可现在并州已陷,王使君也遭不测,教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他!”
顾阁老叹道:“我与廷甫相交多年,未曾想上京一别竟成永诀!依秦将军之见,老朽可做些什么,能告慰王使君?”
“还请阁老拨我两万精兵,末将挥师西进,把并州夺回来!”
顾阁老笑了:“两万?你可知现在朝廷还有多少兵力?”
“现在还有十州,每州兵力在五千到两万不等,共约九万,再加上京的龙武兵,该有十万五千之数。”
顾阁老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要是告诉你,现在朝廷兵力只有这个数呢?”
“秦将军大约是在并州呆久了,不了解其他诸州军情。各州富家子弟均把自己列到军伍里以逃避租庸,等到征招军役时时候再雇佣他人充数。队伍还没遇上贼军,就逃散得差不多了。现在能倚仗的,就只有上京的龙武军——不知这么说,秦将军是否清楚?”
“圣人英武,贼军必不可持久。假以时日,并州迟早会收回来的。”顾阁老的视线转到王阶身上:“这位看着面善,王使君是你——”
顾阁老闻言,缓缓起身,踱到王阶近前,仔细打量他:“王家世代忠烈,如今血脉未断,很好,很好!”
他正待再说什么,堂外一个声音喊:“顾阁老!顾阁老!”嗓音撕裂,已带上几分哭腔。
顾阁老对秦渊和王阶说:“二位且先在此等候。”一边疾步出堂,高声道:“老臣在此!”
堂外又有一名女子说话:“殿下,喝完这盏就不要再喝了罢。”
“不行,我、我还要再喝三盏,顾阁老,再找些酒来!”
顾阁老回道:“太子殿下到政事堂,可是有什么要事找老臣商议?”
男人似乎想起什么:“对,要事,有要事!顾阁老,出大事了,你得给我出出主意,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刚才,我照例去父亲寝宫请晚安,跪在堂外把今日之事禀报完,父亲却没有回应。”
女子不说话了,男子继续说:“我本担心父亲不高兴,所以又在堂下多等一会,见始终没有回复,试着问询一句,仍无回应。我想父亲是不是突发疾病,不能言语了?便自己站起来——”
“我便站起来,往堂上走。顾阁老,你也知道父亲不喜烛火,所以堂里都是黑的。我往前走几步,等能看清屋里时,才发觉面前龙椅是空的,父亲根本就不在那里。”
男子顿了一下,声音更加苦涩:“我思来想去,担心若不弄清楚,就这么回去的话,明日父亲又要责难。我退出来,问当值太监知不知道鱼恩荣在哪里,他也不晓得。我派太监们去找,结果不但父亲跟鱼恩荣不知去哪,就连宫中父亲的车辇也不见了!”
男子的声音愈发颤抖:“你们没听到城里传言么?说鱼恩荣去并州监军,结果吃了败仗,王廷甫死了,并州城也丢了。现在高贼乱军距上京城还有不到十天路程,上京眼看是守不住。所以父亲便丢下咱们,偷偷跑出城了!顾阁老,你说怎么办!”
顾阁老说:“殿下莫急,老臣这就派人去打探,若圣人已出城的话,城门卫戍一定有消息。”
“那就劳烦顾阁老查验,今日若是没有消息,本王便不回宫了。对了,酒呢,政事堂里没有酒吗?”男人说着,一边进了正堂。
王阶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抬头见男子身穿淡黄色长袍,面容清癯,三十出头年纪,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女子在后面紧跟着进来,着一身红襦裙,眉眼妆容明艳,表情疏落,仿佛和周遭一切都有段距离。
顾阁老进门回道:“太子殿下,这是从并州来请援的。”一边给对两人道:“还不见过太子殿下?”秦渊、王阶两人拜倒行礼。
柳明载眼神迷离地看着两人,笑了起来:“顾阁老可真会说笑,并州都没了,还来请什么援?”
顾阁老说:“太子殿下指教的是,老臣方才也告诉他们,朝廷迟早会把失陷诸州再复全,不必汲汲于一城一池得失。”
王阶意识到面前女子身份:“回太子妃娘娘,并州王使君正是在下祖父,于城陷时不幸遇难。”
江盈神色黯然:“王使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活不到今日。自从月前烬兽袭击圣人,朝廷内外就一直不太平,只怕这些焚字师已与贼军串通好,来为害江山。”她看向王阶:“王公子,你之前在并州,对叛军了解多些,可曾听过些传闻?”
她上来便问焚字师,是否已知道自己和祖父的身份,会不会和昨夜炉火中那人有关?王阶稍微思忖后答道:“祖父抵御贼军三年,倒未曾听说焚字师的事。”
终于有蓝衣侍从端着酒盘从外面进来,柳明载按捺不住,自己快步走过去,举起盘上的酒壶,就直接把壶嘴对准自己,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灌进嘴里。
一壶酒顷刻间下肚,柳明载脚下步伐虚浮,踉跄了几步,眼看站立不稳,江盈忙去扶他。他却一甩袖子:“我还没有醉,不必扶!”
江盈被他推到一旁,跌到长几前,打翻了几上刚刚点起的烛火,火焰顿时从襟袖处开始蔓延。
在场诸人都变了颜色,顾阁老对堂外大喊:“快来灭火!”王阶见火势凶猛,忙冲上前去,脱下身上外衫拍打,有火星灼溅到胳膊上,也顾不得拂去,终于将火扑熄。
江盈起身:“多谢王公子相救,方才的火没有伤到你吧?”
“太子妃娘娘没事的话,在下也便安心了,一点小火并不碍事。”王阶见江盈正看着自己胳膊上被火燎到的地方,毫无烫伤的痕迹,不知她是否会注意到这异状?
江盈转向柳明载道:“太子殿下,臣妾见王公子少年英雄,眼下叛军临近,正是擢用人才的时候。臣妾愿举荐王公子入龙武军,助侯将军抵御叛贼,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柳明载此时神智已有些恍惚:“行,行,就听你的……顾阁老,顾阁老,城门守卫可有回复?”
听到“无惧烈火试炼”几个字,王阶已确信,江盈确实知道自己身份,同时也向自己传达了这份知道。祖父与她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昨天火中那个自称朋友的,极有可能就是她。他早知道龙武军是朝廷的精锐,这番推荐,是有意助自己一把,不便拂了她的美意,便说:“末将多谢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门外有蓝衣仆从进来,将一封书信呈给顾阁老。顾阁老接过展开,扫视了一遍,眼睛重又往下耷拉,对秦渊与王阶说:“今日不早了,两位将军请先回吧。至于派兵之事,老朽会拿到朝中商议,若有了决定,会告知两位。”
回去路上,秦渊问:“你觉得那封书信里写的是什么?”
“顾阁老让我们回去,现在应当正和太子商议应对之策。”王阶的心沉了下去,若真像秦渊所说,鱼恩荣常服侍圣人左右,那他极有可能已和柳皋成一起出城逃难,这条线索又就此中断了。
百官分两列快步穿过宫庭,沿白玉台阶逐级而上,屏息踏入极天殿。
他们进到殿内后发现,对面台上的龙椅处,往先都是柳皋成坐在其上,不耐烦地盯着他们,仿佛上朝对他自己亦是一桩苦差。此刻龙椅上却是空空荡荡。
台下一侧加出两把木椅,上坐着太子与太子妃。柳明载显得有些紧张,眼睛直望着前面,没有固定的焦点。江盈目光平静,在百官一张张脸上打量过去。
虽说柳明载之前也代行过朝政,但这次气氛比过往更肃杀不少。百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整座极天殿里鸦雀无声。
江盈轻轻扯动柳明载衣袖,柳明载回过神来,咳嗽两声,起身道:“众卿或许已听说,并州城日前暂陷于贼兵之手。圣人数日以来夙夜忧心,竟染风疾,不能早朝,因此已选了僻静之地前往疗愈。这几日事务由我暂为代理。本王虽不才,亦当勉力而为。众卿若有什么要商议的,现在径直提出便是。”
百官闻言,低声互相商议,当下有一人出列道:“末将收前方线报,高贼乱军过并州后,已径奔上京而来,距此恐怕已不足七日路程。乱军总计七万人,而上京城内龙武军仅万余,将如何守御,望太子殿下明示!”
柳明载往台下望,说话之人虬髯横生,身形精瘦,甲胄在殿内烛光照映下闪闪发亮,正是龙武军中尉侯崇武。
柳明载说:“高贼数量虽多,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无甚可畏。并州城守军只五千余,不也守了近三年么!”
“并州城据有天险,乱贼仅能通过隘口攻击,各种器械亦不便施展。上京城前开阔,易攻难守,实在难以支撑!”
柳明载有些急了:“侯将军意思是上京城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了,对么?”
“天下诸军,都知道以龙武军为第一,你们有号称天下火器第一的铁龙炮,还怕什么?”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铁龙炮威力虽大,却难以控制,稍有不慎连自己也会炸毁,若是连带城墙损毁的话,上京城便完了!”
柳明载不耐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侯将军自己说该怎么办?”
“请太子殿下再给末将三万兵力,末将将全歼贼军于上京城外。”
柳明载转向一边:“顾阁老,现在能拨出三万兵力给侯将军吗?”
顾阁老出列道:“太子殿下,从尧、昆、信三州可各调一万兵力支援侯将军,但纠集大军需半月余,不知侯将军是否愿意等到那个时候?”
侯崇武冷笑:“我自然是什么时候都乐意之至,就是怕上京城等不起!”
江盈俯身在柳明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柳明载点头:“好,现在就传他上来吧。”
太监传令下去,过了半晌,百官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进来,穿了一身白孝,走上殿前拜倒。
少年起身,转身向百官道:“小人王阶,乃并州使君王廷甫之孙。”
“你不妨向侯将军说说,并州城是怎么落入贼军手里的?”
王阶一边道来,一边看着殿下百官的表情。待王阶说完,柳明载道:“并州所以城陷,乃是因为城内有叛军奸细谋害,若非如此,怎会教乱贼轻易攻下。侯将军,你说是不是?”
柳明载叹道:“这奸细委实可恶,不仅欺瞒过王使君,就连鱼内侍亲自过去,都未能发现其中端倪。之后势必要彻查,以贼人首级告慰王使君英灵。”百官亦一片叹息扼腕之情。
柳明载继续道:“侯将军,率兵御贼之道,全天下没有人能及得上你。接下来如何计划,全仰赖侯将军谋划。我们在座诸位的性命,就全在你手上。公忠体国,在此一举!”
早朝结束,百官列队出殿,柳明载低头看手心,布满涔涔汗水。他小声道:“刚才我背得怎么样?”
柳明载牵起江盈的手:“还好拉你过来帮忙做准备,不然要是我独自面对,都不知该怎么办。”
“臣妾只不过是坐在这里为殿下宽宽心。殿下今日应对得很好,将来登基之后,必能天下归心。”
柳明载又有点担忧:“你说侯崇武真的守得住吗,守不住的话,该怎么办?”
江盈一笑:“殿下且放宽心,只要殿下还在这上京城中,这城就守得住。臣妾早朝前吩咐备了石蜜糕,殿下要不要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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