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全球战争结束之后的后废土时代,遍布着感染体的大陆,遗留自公元时代的失落科技,坦克与机甲碾压着战争的阴影,五名“安全员”的茫然与探索,一座巨型移动要塞与它所辟往新生的走廊。
野生的茉莉花田在荒原上纵情生长着,原本洁白的花瓣,被仲夏深蓝的夜染上一层静谧淡雅的色泽,蔓延到天边。
那座小车站是原野上唯一的人造设施,但它也已经荒废多年了,成串的花藤在它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攀爬缠卷着,无声宣示着自然和荒野的胜利,立在候车亭边的标牌也挂满了花朵,支撑牌志的铁管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而从中段拗折到一边,被藤蔓掩映着的红弧边金属牌上,隐隐透出大大的数字“14”来。在这样一幅背景的映衬下,屹在车站前那个孤独的人影宛然成了这片荒原的一部分,就好像他也跟环绕在身边的一朵朵茉莉花一样,是刚从土里长出来的。
多年来,阿登像一个被遗弃在田野中央的稻草人一般,早已被无人倾听的风和偶尔落栖的鸟雀掏空了身上和心里的一切内容;像一个无望等待在这废弃车站上的孤独旅人,因长年等不到时刻表上的班车而早已忘记了旅途的终点。然而这种看似无尽的等待终于在今夜迎来了尽头,眼下,他正因为无法自持的激动,而像怕冷似地抖作筛糠,用尽全身的力气,郑重无比地向着手中的对讲机那头、向着吞没在荒原远方那条暂时还看不见的大陆航线呼叫道:“14号安全站报告,地层感染体检测呈阴性,可以安全通过。重复,14号安全站呼叫‘独角仙’,可以安全通过!”
他那副细脚伶仃的身躯上,是一套同样被抻得颇显修长的松针绿色迷彩作战服,背后带红星的军绿色电台也早已剥落下一块块斑驳的油漆,露出底下金属的颜色了,两根长长的天线兀立在电台顶上,探得比那颗扣了头盔的脑袋还要高,而捧在手里那台书本大小的地层病原检测信号接收终端屏幕上,则用粗糙的焊点显示出附近地区的动态电子地图来,一条穿过荒原的虚线标示出了久已覆盖在草场下的大陆航线,坐落在航线边上的车站,则以一个标在圆环内的数字“14”指代,而正沿着虚线缓缓向14号安全站移动接近的,是一只独角仙形状的标识符号。
“‘独角仙’收到,正在按照航向标识通过牧月平原。谢谢你,14号安全员。”
听到这个声音沉稳的回复,阿登颤抖着的身躯猛然僵得像一段木头,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并不相信真能从讯道那边得到回复,而当另一个声音、另一个人的答复竟真的传到耳朵里时,他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对方似乎是听到了他吸鼻子的重音:“呼叫14号安全员,你那边的动静不太对,出什么事了吗?”
“不,一切安全,请继续通过。”阿登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抽噎,“抱歉,我会认真起来……”
“小伙子,用不着这么严肃。我们并不赶时间,你可以跟我们说想要说的任何话。”
阿登死死握着对讲机,就好像握住想象中对方那只有力的大手:“对不起,你知道的,被忘在这座荒野腹地的安全站里,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哪怕一个落单的旅人需要我帮助导航,久而久之会产生错觉,我总害怕整个世界都已经毁灭了,而定期从讯道里向我下达例行检查命令的那个电子音,只不过是无人值守的智能指令系统还在程序控制之下空转的结果而已。现在我听到了你们,知道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人们就要从我的安全站经过了,我非常、非常地高兴,我希望你们安全地通过,希望你们大家全都开心快乐……对不起,我的表达能力已经很笨拙了……”
“孩子,不介意的话,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会向大家通报正在帮助我们指引航向的安全员的姓名,好让大家认识你。”
阿登像得到了莫大的荣誉一般,急切地答道:“阿登!是阿登!抱歉……经过冬眠之后大家多多少少都忘记了一些东西,我从‘蚕茧’里醒过来的时候,ID卡上的姓名字样已经剥蚀得只能看清一个‘登’字了。”
这回对面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阿登小哥,我们舱里有不少物资,如果你需要……”
“不!没那个必要,真的,”阿登连忙打断她,“你们的声音是我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的感激无以言表。你们知道的,囤在安全站里足够用到死的各种补给物资,是世卫组织对大陆航线上的安全员们所能做的唯一补偿。”
一个听起来和阿登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声,这是对面出现过的第三个人了,他将阿登刚刚提及的话题轻轻掩过了:“请注意,你就快能看到我们了。”
阿登于是把埋在终端屏幕上的脸抬起来,望向天际线上那条远芳侵古道的大陆航线。
他没有看到“独角仙”,却能望见“独角仙”喷出的团团浓烟正沿着地平线移动。那震碎荒云的轰鸣传到14号安全站时,被缓冲得如同一段轻柔辽远的旋律拨动着阿登的心弦,他试图猜测烟雾之下那个代号“独角仙”的目标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却没能成功,只能笨拙地将它顾名思义想象成一只巨大独角仙的样子——就好像在某个仲夏的夜晚醒来,却意外看到一只院子里飞来的甲虫落在窗棂上,慵懒闲适而旁若无人地在面前蹒跚着,投得老长的倒影把睡意和惬意搅混成一种迷离安闲的状态。
此后无论是“独角仙”上那三个声音的问候与道别,还是根据地层侦测结果所做的安全播报,都呓语似的从口中和耳边流过去了,始终未能将阿登从那梦境一样的迷离中唤醒过来,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再感觉不到。直到目送那团烟雾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他才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拖回到现实,像刚做醒一场大梦似地摇摇发热的脑袋,默然转身准备回到隐藏在车站地底的14号安全站掩体里去,等待野草和茉莉花将“独角仙”犁开的辙痕再度填平,等到下一批需要他指路的旅人再次出现在传呼讯道之中。新的等待也许不会像刚过去的那一次那样难捱,也可能无限长远。
背过身去的那一刹那,他的耳朵像雷达天线那样转了一下,正要往掩体舱门里钻的身形也随之一滞。他听到了某种声音,睡在安全站地下掩体里时他曾经无数次被这种声音从梦魇中惊醒,但已经很久没有站在地面上、靠得如此之近地听见它了。他转过身来,看到远方的大片土地像水面一样起伏着,就好像一具巨大的尸体在做着濒死时神经反射式的痉挛。大团大团的波动隐隐从耸颤的土层之下快速滑过,就像是隔着晦暗的海面看波涛底下游过的鱼影。
阿登在重新掏出检测终端屏幕时,手抖得几乎将它摔到地上,第一眼便看到一颗原本并不存在的红点在屏幕上闪烁着,当红光熄灭后再次闪出时,点状信号已经变作了两颗,然后是三点、五点、一大片,如同红死病人毛孔中突然泛起的无数血点般殷在了屏幕和阿登的脸上。他瞪着死鱼样的眼睛,看那些红点如蚁群般向着屏幕上的独角仙符号集中过去,用变了声的惊恐腔调向对讲机大吼道:“感染体检测转为阳性,‘独角仙’!快跑!快跑!!”
几乎是在同时,他望见“独角仙”消失的那个方向上,一大团浓烟轰响着从地平线以下喷涌出来,在夜空中迅速扩散成一朵硕大的蘑菇状黑云,而整片大地也随之狠狠地震动了一下——“独角仙”把引擎出力调到最大了。阿登努力绷直了发颤的双腿,向着那朵蘑菇云奔去。
那架“海燕”型活塞式强击机从空中俯冲下来时,就好像整片天空都随着它轰坍而下,安装在机鼻和两翼处一共8门大口径航空机关炮同时泼洒出的笔直弹道,竟被高速高强度的低空机动甩成了弧形,机身就顺着这条由弹雨连接而成的弧道向着大地狠撞下来,在螺桨末尖即将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又倏然升远,机身几乎在射出的最后一排炮弹刚刚触地爆炸时就缩成了高处的一颗小黑点,仿佛刚才凶猛占据着整个视野的机身正面轮廓只不过是一道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幻影。而在机身消失的方向上,这一小片区域上空的云朵由于高强度火力驱蒸了水分而迅速消失并形成一圈暴风眼似的净空,满天夜云便像一只破碎之翼上散落下的残羽一般,围绕着这环暴风眼呈辐射状延展向远荒。
步兵班的班长秦选锋从航空炮火掀起的土浪之下浮了出来,强忍着内脏受到炮火近距离冲击所产生的那种空洞炸痛,一秒不落地端起一支黑沉的犊牛构型突击步枪硬抵到肩上,全自动速射时的可怕后坐力顶得他那具壮实的身躯不断颤抖,仿佛每一发子弹都反打在了他自己身上一般,一连串黄铜弹壳像一瀑金属的鲜血一样从抛壳窗中一刻不停地飞溅而出,曳火的弹道宛如从枪管处形成一道无限长的延伸,就好像他正端着一支火光铸就的长矛往烟雾里猛戳一般。啐过一口带血的唾沫,秦选锋略一侧耳,用盖过航炮余响的炸嗓门吼道:“直他娘!他眼珠子长腚里啦!?”
站在一侧的通讯兵闻远便一手端着枪,另一手执了电台对讲机转述班长的意思,但耳鸣之下难免有些差错:“直你娘!你脸上那两颗长的是腚眼啊!?”
天上那名强击机飞行员被骂得一肚子火。刚才那一轮火力支援恐怕的确挨得太近了些,再挪近个一两寸只怕就能把整个步兵班一锤子报销,而他也就能摆脱这该死的空中掩护任务,返航去军事法庭上接受“误杀友军”的指控了,然而眼下情况之紧急,却非采取这种危险的抵近火力支援不可。更可恶的是他还没空还嘴,因为他往讯道里播报出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下边那帮不知好歹的步老鼠们的性命:“三点钟!四只!”
“三点!四只!”闻远嘶声转述着空中侦察的结果,好让战友们都听到警报。秦选锋用小拇指拨掉快打空的弹匣,原本由工程塑料制作的弹匣,为了适应新制式大口径钢芯开花弹的强度,已经重新恢复为纯钢压制,被急速射擦得发烫的空匣落在地面积水里哧地冒出一大团白烟。一满匣新弹毫不停歇地被续进了膛里,速射火力几乎是不间断地挪向了正右翼的三点钟方向,炸耳的枪响射进硝雾里随即转化成一阵打在棉花里似的闷响。航炮火力支援掀起的硝烟和尘土完全遮断了视野,使步兵们看不清自己正在向什么敌人射击,仿佛朝他们进攻的就是那大团汹涌的烟雾,直到“海燕”强击机完成了一个高空迂回动作,箭一般地俯冲着穿过硝云,呼啸声如一把弯刀破空斩下,再次降下的航炮火力才从逼到近前的浓烟之中轰然炸开一大团血雾,弥散着将硝尘染作令人眩晕的深红。在强击机俯冲到最低点的一刹那,步兵们可以看到它机鼻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涂装图案,那是一张咧着尖牙的鲨鱼嘴和一对神色凶狠的鲨眼。
步兵班为了请求支援而发射的信号弹,还在他们头顶上方的低空中缓缓沉降燃烧着,血红色的闪光像一层虚无的屏障一般阻止着四面八方那些吞噬视野的浓烟。红色信号弹之下的防御阵地和其上明净的一小圈无云之夜笔直相对,从强击机的视角俯瞰,有如从地狱撤回人间的最后一班电梯卡死在了集结点。在这圈差可立锥的窄小阵地中央,一辆故障的T-99“库尔斯克”式主战坦克正趴窝在原地,车尾引擎处喷出的浓烟发出疯狂吼叫,宛如一头陷在泥坑里的巨大野猪在垂死咆哮。
这支步兵班幸存着的七名战士分做三支小组,呈正三角阵型分别死守着坦克周围的一处防御正面。班长秦选锋、通讯员闻远和突击手林笑涛组成的第一战斗组守一面;副班长杨新令为机枪手马大良担任副射手,组成火力支援组守着第二面;精确射手肖音和观测员巴音满则踞在了坦克炮塔上,配合着炮塔顶部机枪防守第三面,不占编制的单兵云爆弹发射筒成排靠在坦克炮塔和履带边上。
“兀那帮铁王八!我姥姥修得都比你们快!”秦选锋又开始冲着正在抢修坦克引擎的车组成员们发难。
探出舱盖来操纵车载机枪的是车长朱野,他看了看正执着工程锤抡圆了砸向引擎的炮长方阵和正在把钎的驾驶员齐乘,护犊子也护自己地回敬了秦选锋一句:“你姥姥!”
脚下一片地震似的涌动打断了口舌之争,秦选锋条件反射似地跳到机枪组那边做火力顶替:“马大娘!我顶这边你锄地!”
趁着秦选锋接替了机枪组负责的那侧防御正面,马大良和杨新令抬着长长的大口径机枪跳到了炮塔上,将镂满空冷孔而备显狰狞的重枪管对准了坦克周边的土地。
“小心脚!”马大良大喝一声,轰鸣的机枪几乎是贴着地面上战友们的脚后跟,在坦克周边划出了一道圆弧,随即便有一大瀑血像喷泉一样透过某处枪眼从地底里涌出来,杨新令连忙跳下坦克,从后腰抽出工兵铲往击中冒血的位置草草挖了几铲,挖通了地层下的空洞孔道之后便麻利退开,马大良弃了机枪跟着跳下,默契地抄了一管发射筒探进地道里击发,云爆弹在迷宫一样的坑道网络里四散燃炸,受到爆炸冲击的地层因支撑不住坦克的重量而下陷了一大片,通向地面的井孔处散发出一片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浓烈气味。
“够鬼娃儿们老实一阵了!”秦选锋擦了汗让机枪组替回来,“闻耳朵,你呼到个鬼没有?”
“先前呼到个14号安全员,说是‘独角仙’被感染体盯上了,他正在往咱们这边靠拢。”闻远回答道。
“扯!他一个落了单的还不够感染体塞牙缝!”秦选锋骂道。
“能在这旮旯做这么多年安全员,自有活命的道理,咱们指着他的地层感染体检测阵列指路哪。”闻远提醒了一句,随即便噤了声,死死把电台耳机贴在侧脸上,“等会儿,有新的讯道呼叫,讯道328……”
“328?空骑纵的讯道!?他们来凑啥子热闹?”信号非常糟糕,秦选锋隔着几步都能听到电台里沙沙的噪音,闻远显然正竭力避开身周枪声的影响想听清对方的讯号。这样的侦听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秦选锋眼看着闻远脸色突然一变,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
“说什么?”秦选锋往闻远那边凑,然而刚只挪了两步便愣在半途——那是一种难以言状但非常强烈的感觉,近乎于战士独有的本能反应,就好像一缸投进海里的金鱼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身周那层看不进的玻璃已经消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致命的咸水之中。在这种感觉持续到第三秒时,秦选锋抬头扫视天空,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架“海燕”强击机的影子。
自从这场战斗打响以来,那架强击机在步兵们眼里还从没显得这样小过。它已经逸出了对地支援所需的最大盘旋半径,正在脱离战场——弹仓已经打空了,油料也消耗过半,继续滞空不仅无法再提供火力支援,甚至连捱回到机场跑道上都成问题。
空中支援的消失就仿佛从步兵班身周撤去了一堵无形的墙,那团阴影几乎是在强击机飞远的一刹那就从浓烟后面探了过来。当它扑向闻远时,身边的战友们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这个巨大物体的全貌,唯一的印象就是,环!那是粗大如车轮的、层叠麻密的、扭曲蠕动着的无数环节,带着一种怪异的褐红相间的肉质颜色,当战士们看清闻远此时的模样时,这条巨型蚯蚓的首端已经裂开一个噬口将他的上半身整个包了进去,距离最近的秦选锋亲耳听到他的躯干被环节蠕虫咽部的三层骨质口器齐齐铡断时的闷响,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叫,他露在感染体口外挣扎着的双腿便触电一般挺得僵硬,从断腰处叭嗒一声沉沉坠在了地面上。
秦选锋一言不发地枪交左肩,抄起靠在履带边的发射筒抵近击发,其他人纷纷躲到坦克后面以躲避那白花一般凭空绽开的云爆弹尾焰。感染体从中腰部分被炸断成两截,闻远那具血肉模糊的上半身从虫体腔断面处滑落出来。然而变异之后的感染体仍然保持着环节动物门那种可再生的顽强生命力,断开的前半截竟若无其事般继续蠕动着,向被云爆弹震懵了的秦选锋咬过去。这时趴窝的坦克炮塔像磨盘一样转了过来,140mm滑膛炮射出了一发专用于毁伤软目标的杀爆弹,弹头处的碰炸引信接触到虫体时,就像往一颗装满了水的气球上狠狠扎了一下,碎喷而出的脓血染红了半边坦克车身。
秦选锋掏出军帽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他从闻远的半截遗体旁边经过时,甚至没有侧眼看这位死去的战友哪怕一瞥,就好像跨过一段毫不相干的朽木。他机械地从死者那强直的手臂间捡过了突击步枪,将感染体那后半截试图钻进土里逃跑的尾腔打了个稀烂。可就在他将突击步枪端平时,抠在扳机上的食指却生生僵住了,他注意到,正在逼近的声源跟感染体蠕动时的沙沙声不一样,而是踢踏分明的脚步声。
坦克炮刚才的那次轰击将硝幕稍稍吹散了一圈,阿登渐渐从稀释的硝烟里显出身形来。他显然经过高强度的剧烈运动才赶到了这儿,那张汗水如瀑、宛如正在融化成液态的脸绷得紧紧地,面向秦选锋那眼对准自己的枪口大气也不敢喘。
“哪个部分的!?”秦选锋喝问,枪口仍对着这个不速之客。
“14号!我是14号站的安全员!”阿登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此时整个班里倒有三分之一的枪口聚焦到了他身上,甚至那门坦克炮也黑洞洞地对着这边,他只怕答不清楚就要在身上添几梭血窟窿了。
“你有电台!你来替闻耳朵,给我接讯道328!”秦选锋伸手将阿登一拦、一送,推到了坦克车首处的楔形装甲上,同时抬起军靴踏住了一条从阿登背后蹿出来、约有手臂粗细的感染体,把从阿登身上“节约”下来的半匣子弹便宜给它了。而阿登陡然逃脱了枪口的逼视,像行将溺毙之时被拖回水面上的人那样大口喘着粗气,比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讯道328来,他有更紧急的本职工作要做,便抓紧时间查看地层感染体检测结果。布设在附近一带地底的勘探器阵列在他的终端屏幕上显示出一幅感染体检测地图来,草草检视过后,他选中了其中红点最为稀疏的方向,并执过电台对讲机开始导航:“呼叫独角仙,西南方!重复!走西南方!”
独角仙回复了确认信号之后没多久,地面开始像怕冷或极度恐惧一般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有某种重载车辆正从附近驶过。按照地图上显示的距离,“独角仙”与他们的所在位置至少隔着半片牧月平原,照理说已经完全超出视距之外了,但阿登还是忍不住往它所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眼前,步兵们试图用轻武器来重建强击机返航之后所缺失的那道环状火力墙,枪火闪得正紧;远方,硝烟像水中扩散着大团大团的墨迹一样吞噬着天空和大地。阿登的视线先是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四下扫视,在扫到一个指向远方天际的仰视角度之后便找到了焦点一般突然定住,短暂闪过惊愕的目光之后,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发现自己看到的那样奇怪物事仍在那儿。于是他爬上坦克履带裙甲,问忙着给车载高机上弹链的车长朱野,有没有看到那边空中有一样形状怪异的飞行器?
朱野飞快地往那边瞟了一眼。他的回答让阿登的两眼都炸大了。他告诉阿登,那不是什么空中的飞行器,那是“独角仙”最顶端的雷达天线。
阿登往天线下方的烟幕中细看,这才发现那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那一大片阴影竟全是“独角仙”的形体,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船才能造得那么大!形如独角仙锹角的巨形雷达天线高干夜云地缓转着,林落的建筑轮廓宛如夜色中的海市蜃楼,镂空的起重机吊臂像巨龙的骨架化石一样在硝烟中隐现,那简直是一座城市正在夜幕下缓缓移动。人类用双手造出来这样的怪物,而在亲眼目睹之后阿登竟仍不敢相信它的存在,目送着“独角仙”机动要塞在远方的烟尘之间隐现着,他从中感受到的却不是什么工业的奇迹,而是人们心中深重的恐惧——我们要待在这样巨大的机动要塞之中,才敢穿过冬眠时代过后遍布着感染体的大陆,它是人类对感染体全部恐惧的总合,是这个复苏与不安的时代映在工业之镜中的具象和倒影。
夜空中一阵雷鸣般的嘶吼,仿佛声音也有了重量一般将地面上这一小撮人狠狠压进焦土揉碾。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且带着惊喜的表情,满心以为“海燕”强击机竟提前完成整备飞回来了。然而从云端飞出来的并不是“海燕”强击机,他们看到的仿佛是那架强击机经过感染变异而成的一只异形怪物,它甚至可以把“海燕”强击机整个吞进腹舱,那是第一架飞抵牧月平原的“积雨云”式轰炸机正在掠过他们的头顶。
那样响,那样低,那样大,大到使人无法相信它是能飞得起来的!贴着天幕掠过时,那种沉重无比的压迫感使它显得不像是飞翔,而是匍匐在空气上爬行,仰望着那巨硕修长的机腹从头顶碾过,就好像自海底仰望一艘不沉的战列舰。而在这巨无霸的钢铁翼尖之上,更多与它似如翻模的轮廓正分作数层在墨蓝的夜幕底色上川流着,杂乱纷繁宛如来自一个狂人那无休止梦魇中的幻影,每一架都在嘶吼着扯裂空气的咆哮,无数咆哮合鸣成一座笼罩天地的声的囚笼,将航空引擎和机翼摩擦以外的一切声音完全禁绝,由此形成了一种无比纯粹的、比无声更加凝滞的“死寂”。阿登被这种宏响之寂囚禁着,听不见自己因为对巨物和巨响的原始恐惧而发出的发疯般的呐喊,单只是目送着这条钢铁的河川从头顶流向天际线,就像目送着末日之时成群逃向世界尽头的地狱巨鸟。
钢铁的积雨云覆盖了整个牧月平原,航空炸弹像暴雨一样落下。每颗炸弹触地的一刹那,爆云都像飞溅的积水一样腾向高空,并百千联结而成一道纵贯天地的燃烧之墙,火焰像一匹巨马后颈上飞扬的鬃毛一样在夜色中飘摇,熊熊地映亮又遮盖了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
阿登没奢望过自己还能睁开眼来,而睁眼之后他有点儿明白公元时代的人们是怎么做到差点把自己毁掉的了。幸运的是他们正好位于轰炸区边缘,不至于落得一个“尸骨不明以失踪计”的后果;不幸的是他得亲眼看着自己孤守其上的牧月平原在燃烧中慢慢死去。
失了神的阿登,被班里的突击手林笑涛踢软了腿弯挟走,拖去跟其他人一道挤在坦克侧身的“背阴面”,躲避从另一个方向扑来的热浪、灼尘混合而成的“海啸”。第一轮爆炸冲击波从坦克首尾两端扫过时,他们是认真考虑过这台铁王八被整个掀翻的可能性的。
直到这场钢铁的暴雨终于吼累了,轰炸机群抖了抖翼上的烟尘,梯次分明地沿着来时方向飞回云深不知处的巢垒里去。
“日……日……日天日地日太阳!”朱野骂道,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不够全面,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日他个感染体!”
秦选锋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看着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日’是什么意思啊?”
“那是咱们的飞机!?”朱野像吼叫那样讲话,好像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聋。
秦选锋以更高的分贝盖过他:“做你的千秋大梦!咱要有一队这玩意儿,早把整个‘北七区’的虫子都炸来吃了!翅膀上画着白星星呢,是空骑纵的轰炸机!”
阿登灰头土脸地从士兵们背后拱出来,认准了秦选锋问道:“班长同志,你们又是哪个部分的?”
秦选锋往军装上揩了揩手上的血渍,然后从内衬里掏出两样表明部队隶属的身份章来,这些章识出于防止影响战术动作和暴露目标的考虑,而在开始作战行动之前就特意从军装上取下来了。长方形的那块胸章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是底色上一片血一样的鲜红;盾形的那块臂章则是黑色背景上绘着一只夜栖的雕鸮:“红兵团,‘夜猫子’班。”
阿登盯着那“夜猫子”臂章盯了好一会儿:“……还有部队叫‘夜猫子’的?”
秦选锋把臂章拍得啪啪响:“夜猫子怎么了?这可是荣誉称号!有叫‘夜老虎’的,就有咱这‘夜猫子’。”
“班长同志,恐怕我得给您臂章上的那只荣誉猫头鹰添几道笼子了。”阿登那边传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阿登被秦选锋那种“焉敢如此”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慌忙辩解道:“不是我说的!”接着又把传出声音的电台从背上卸下来,“是刚才你们叫我接通的那个讯道328,一直开着呢,对面能听到咱们讲话。”
秦选锋把电台对讲机一把抄过来:“对面哪个部分的?”
一阵螺旋桨的轰鸣扫起了满地带着火药味的硝雾,呛得士兵们喘不过气来。夜幕之中只见一道直升机修长的剪影在头顶盘旋而过,机舱上投下几道摇移不休的红外热感应探测激光,就像一头多目的怪物在夜色中多疑地四下扫视。
“龟儿子!骑到脖子上傲!”秦选锋骂骂咧咧地盯着直升机,在上头看到了和刚才那些轰炸机翼上一样的标志,那是盾形章内一个纯黑的马头侧影,马颈上的鬃毛则飞扬成羽翼的形状——空骑纵(Air Ranger Brigade,A.R.B.,空骑突击纵队)的军徽。
“我是世卫联派驻北七区观察员何望朔。”直升机上那个冷冰冰的声音顺着阿登的电台继续传出来,“鉴于你们违抗重要指令,主动协助‘独角仙’要塞逃逸,致使关键目标脱离世卫联控制,由世卫联提出的指控将会转达到红兵团司令部,以‘抗命不遵贻误战机’的罪状将你部起诉到军事法庭;至于14号安全员,世卫联解除你的安全员身份,命令你将活动范围限制在自己的安全站掩体内,直到联席会做出更新的处理决定。”
“这简直不可理喻!”秦选锋费解地挤了挤被汗渍浸酸了的眼睛,“难道我们没有执行兵团司令部的指令为‘独角仙’要塞护航吗?难道14号安全员没有履行世卫联赋予他的职责指引‘独角仙’脱离感染区么?”
“你刚才的表述可以视作主动承认罪状。”何望朔说,“命令已经更改了,你们的兵团司令部已经接受了世卫联的要求,同意加入到拦截‘独角仙’的行动中来,但你和你的士兵们在接收到拦截命令之后,却对此置若罔闻,空骑纵的无线电侦听录音和空中侦察结果相互比照之后明确显示出,在收到那道指令之后你们仍然为‘独角仙’的逃逸提供了护航,而14号安全员通过无线电为其指示了安全的逃逸方向。”
“见鬼,讯道328里发过来的信息是这个……”秦选锋终于知道闻远牺牲之前听到的命令是什么了,“可是……你鬼扯!兵团司令部绝不会命令我们协助一场针对平民的屠杀行动!你们试图拦截载有平民的‘独角仙’要塞并对它实施轰炸,这是战争罪行!”
“针对‘独角仙’要塞的消杀行动是经由世卫联批准的。”何望朔冷冷地答道,“要塞上的感染体检测呈阳性,而他们从15号安全站逃走了,现在‘独角仙’要塞是一座移动的感染源!”
地面上的人还僵在一片愕然之中没有缓过神来,直升机已经向他们脸上扬起最后一片尘土,甩了个尾飞远了。机舱四周一片硝雾茫茫,仿佛在没有边界的迷境中航行。舱内搭载着一队步兵,有人三三两两倚在没有门的舱沿上,两脚悬在无着无落的迷雾上空,手中安装着红外探头的步枪漫无目的地四下扫视着,从容得像是坐在堤岸上把竿子钓鱼。士兵们除了空骑纵的马头军徽之外,还在臂上别着一个面积更小的徽志,代表这是隶属于空骑纵的小队标识,图案是两组相反的弧波,更小的那一组波纹像是更大的那一组碰到障碍物之后反射的回声,图案下是一个大大的字母E,按照空骑纵以字母作为番号的操典,可见这是E小队,并以字母E开头的单词“Echo(回声)”作为小队呼号。
被团团围在机舱最中间的何望朔,是唯一没有穿军装的人。他身上是一套修简的黑色衣着,看上去很像是为了在恶劣环境中活动而专门设计成结实干练样式的某种工作服,光看面孔会觉得,他待在那些全副武装的同伴们之间活像是一名来参加军事夏令营的学生,但左胸衣襟上一小片醒目的徽志,浅蓝色的底景衬着雪白的蛇缠手杖图案,却显示他是隶属于世卫联(W.H.J.C,World Health Joint Conference,世界卫生组织联席会)的工作人员。他即使坐在那儿也修挺得像一棵墨色的奇树,只有偏头去看机窗外一望无际的夜色和尘雾时,才从扣得紧紧的黑色衣领间露出一抹脖颈的肤色:“桑伯德队长,目标已经确认逃离了么?”
回声小队队长桑伯德坐在他的前排,下巴大而结实,布满了短而硬的胡茬,就好像鼻子下面长着一球仙人掌。听到何望朔的询问之后,他回过头来应道:“这很难说。整片标定区域内全是燃烧弹轰炸之后形成的该死热能辐射场,我们根本找不到目标的红外信号。而要通过机械雷达来扫描整个牧月平原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就算它已经葬身在火海里了,残骸反射回来的雷达波也很可能与一座燃烧着的山丘没有太大差别。”
“在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我们不能停下来,如果‘独角仙’逃走了,至少我们得赶在天亮之前重新掌握它的行踪。我建议沿着14号安全员为它指示的西南方向进行搜索。”讲到这里,何望朔用力地揉了一下手中的安全站分布地图,“这次是14号,刚才是15号……这帮败事有余的安全员!”
“奥林匹亚庭”是一座常年滞空的巨型复合体平台,悬浮在滂沱的雷雨夜之间,就好像一座云中岛。自牧月平原返航的轰炸机群从不同方向回到这处巢穴。
在靠近边缘的9号机场上刚刚发生了一起事故,一架轰炸机在降落时被另一架飞行体闯入了航线,导致二者双双坠毁并堵塞了一条跑道,塔台忙着用无线电和灯光指示空中那些还等着降落的飞机前往其他机场。失事轰炸机的机长杰伊·瓦朗提刚刚被地勤人员从变了形的驾驶舱里拖出来,救援队忙于查看那些伤势更重的机组成员,他得以不受任何管制地独自远离还在燃烧的座机和激射着水龙的消防车,任由漫天冷雨冲洗着脸上的伤口和烟渍,一瘸一拐地向着跑道不远处另一丛聚集着火焰和高压水柱的失事点挪过去。透过人影、荧光背心和刚刚拉起来的警戒线,他隐隐看到了那具被围在中间的残骸,和刚才在空中拦住自己航线时瞥见的那一眼简直一模一样,厚重的单人座舱是空的,也不见有伤员或尸首从里面抬出来,宛如某种食肉兽的颅骨,左右各一具粗沉如重炮的“洛文斯基”SY-1航空发动机将舱体与两侧粗短的机翼连接起来,歪倒在夜雨和火焰中遮住了机体的其他构造,反光的挡风玻璃如同一副残破的眼睛在瞪着他。
导航塔台里的人们从一种更高卓的视角俯瞰着这一切。占据着导航大窗后面最佳视野位置的人,身穿一套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伞兵野战服,但干净整洁的仪表却显示他并非自前线归来、而是惯常待在指挥室里的,这样简单的打扮使人很难把他和“空骑纵驻北七区总指挥官约翰.帕克.维盖特”这个头衔联系起来。站在他左前方、被称为“文雅德老爹”的洛文斯基航空制造厂主管洛文斯基.李.文雅德则几乎把上半身贴在了前航大窗上,仿佛试图隔着厚重的窗玻璃摸到外面那架失事的残骸。
随着维盖特轻微地抬手示意,高大宽阔的前航大窗被投影上了一幅电子作战地图的显示界面,将窗外的实景遮去。文雅德老爹在地图闪现的一瞬间后退了两步,若有所失地望着玻璃外已经看不见的跑道。接着他转过身来,向着维盖特幅度很轻、但分量沉重地一低头,作为替这次试飞事故致歉的表示。在他挣扎着离开导航大厅时,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左膝以下的合金义肢在昏暗中反着光。
“公元时代的人只用了一场战争就差点灭绝自己,我们的航空侦察却连一座城市那么大的目标都找不到。”维盖特对着地图感叹。
地图上一条细细的红线蜿蜒着穿过了牧月平原,它的起点位于平原南方标示为“15号安全站”的位置,终点却截止于一个代表“方位不明”的图标。
“已经可以确定是15号安全员泄露了消息。”一名参谋汇报道,似乎是以此为轰炸行动的挫败做一些补偿,“15号站的监控系统显示他离开岗位登上了‘独角仙’要塞。”
“为什么事先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分子?”维盖特质问道。
“15号在之前的行动中一直表现得恪尽职守,此次‘独角仙’要塞上的感染体阳性反应警报也是由他所在的安全站发出的。无线电侦听记录显示,他按照我们的命令发出了讯号,指引‘独角仙’前往牧月平原的标定轰炸区域,但在‘独角仙’启航离开15号站时逃离岗位登上了那座机动要塞。之后‘独角仙’以超过预定的速度抵达了标定轰炸区域,未作停留就继续前进,而当时我们的轰炸机群还在半路上。觉察到‘独角仙’的逃逸企图后我们扩大了轰炸范围,但护送世卫联观察员的前线小队暂时还没有找到目标残骸。”
维盖特对那些絮絮的报告并不感兴趣,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上那条代表感染源扩散轨迹的红色航线。三个月前,一条粗得多的红线出现在他的——也是整个空骑纵的——故土地图上。当时感染体群刚刚翻过北十区的大纵贯山脉进入首都圈,温压弹像陨石雨一样落在防线失守后的安全区中心,幸存的人被燃烧着天空的火墙暂时围在了港口,空气里满是烧焦了的血腥味,维盖特就待在停泊于港口近海的奥林匹亚庭上,看到成群的人像洪水一样涌进海里想游到这座浮岛上来。
可是海里也有环节生物群落,由沙蚕变异成的感染体像龙一样在海面上游走掠食,水面一直到离开海岸线数公里以外的区域才恢复成蓝色。也就是在那一天,北十区参联会命令放弃对首都圈的支援,将节省下来的燃料、兵力和装备集中到奥林匹亚庭上,好让这艘巨岛恢复足够的浮空动力前往北七区,以“支持世卫联”的名义,遂行协助行动。北七区,据说是文明最早发源的地区之一,宛如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伊甸园,这里的感染体变异状况还没有恶化到足够吃掉整片大陆的程度,奥林匹亚庭进入这片空域时,所有人都像看着诸神恩赐的福地一样俯瞰着云层下辽阔的大地——在这个时代,旧大陆就是新大陆。
“我命令,派出步兵小队配合空中侦察开展地面搜索,控制牧月平原附近所有的安全站!”维盖特点亮了地图上代表安全站的标识点,北七区开辟了漫长的大陆航线,使用城市一样巨大的陆上机动要塞来进行人口迁徙,遍布在大陆航线沿途的安全站就是机动要塞的“灯塔”,不论“独角仙”想要逃往何处,都离不开安全站的导航支持,正如它昨晚从14号站所得到的那样。空骑纵打定主意要将这座标记为“感染源”的机动要塞毁灭掉,世卫联不会反对他们的提议,北七区本地的武装力量红兵团也保持着默许,他们必须抓住有利形势尽快完成这一目标。
“指挥官阁下,贸然开展如此大范围的地面行动,我们的空中力量将不足以掩护所有的步兵作战单位。”参谋的声音有些打颤,“如果让步兵离开空中支援独立行动,他们将缺乏足够的火力和装甲来抵御感染体。”
“如果大男孩们不敢把军靴踏到空中支援范围以外的地方,我们就永远也无法像拥有天空一样拥有这片大地!要是离开首都湾之前能带上一条坦克生产线就好了……”维盖特叹过之后,转手将地图撤去,再次露出窗外被大雨染黑了的世界来,“好在,文雅德老爹从不让人失望。”
“300金一个月!是最高军饷的4倍!一旦阵亡,抚恤金加倍!”窗外,老文雅德正一肩高一肩低地站在那台刚刚被扑灭大火的残骸上,被大雨淋透的衬衫贴在骨棱棱的躯干上,像脚下那堆钢铁一样微微反光,“这次只是控制系统的小小故障而已,直接由驾驶员控制一定没有问题!哪个小伙子敢来做试飞员?怎么?苏醒时代的年轻人都是孬货!?唉,要是我这条腿还顶用就好了!”
牧月平原已经看不见了,从那里散发出的火光则像血一样从地平线后面冒出来。凝固汽油弹持续烧灼所产生的高温热辐射像一堵无形的墙向四野扩散并蒸腾上升,鸟群在夜空中燃烧,整个“独角仙”机动要塞都被笼罩在这幅地狱般的景象之下。
雷达天线是“独角仙”要塞的最高点,支撑着它的巨型天线架则像极了雄性独角仙那对上昂的锹角,据说这就是这座机动要塞得名的由来。它的基座同时也是导航塔的顶层平台,能够决定“独角仙”要塞航向的4个人就站在这里,嗅着牧月平原在大火中死去的气味。
“独角仙”拥有——或者说只有——一支由3个人组成的领航团队,分别是“船长”、动力调度员和传动调度员,本就缺员严重的人员编制在此时更显出它的单薄来。船长关城是个壮实敦厚的汉子,思考问题时喜欢把上唇那丛浓厚的八字胡缩起来,眼下这副胡子缩得如同被咬在牙间一般。雷达天线为了保持无线电静默而停机不转了,整座要塞也在灯火管制之下宛若陷入永眠的死城,只有巨大的蒸汽锅炉引擎在脚下深处忠实地散发着沉沉震鸣,拖着沉重的要塞一步接一步远离那燃烧的地狱,自从接管“独角仙”要塞以来,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
“是……冲我们来的?”那些轰炸机的沉鸣仍在老城脑子里轰响着,而他问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较之轰炸机引擎声还要沉重。一想到独角仙要塞这会儿本来很可能就陷在那片炼狱里燃烧,老城就感到心底里一阵寒意。
老城等三人都穿着式样统一的制服,那是一套类似飞行员装束的航空帽、挡风镜和棕色皮夹克,而15号安全员米若是这里唯一一个在夏夜还穿着大衣的人。他喜欢寒冷,如果能够选择一种死法,他会选择死在雪的怀抱里。事实上他孤守的15号安全站就自带了一套局部气候调节系统,他便在封闭的安全站空间里制造了永不间断的大雪。
“独角仙”要塞进入15号站的时候,他正隔了窗看大雪在深黑的夜空中落下,好像一首公元时代的歌,沉重,苍凉,悲怆,广大。然而扫描结果改变了一切,安全站接通了要塞乘员们大脑内置的“图兰朵”生物计算机系统进行健康状况检测时,得出了感染体反应呈阳性的结论,警报信号马上自动上传给了世卫联——这也就相当于是上传到了奥林匹亚庭。空骑纵命令他发出导航信号,指引对此还浑然不觉的“独角仙”要塞前往牧月平原的开阔地并停在那里等待。米若依照命令发出了那条导航讯息,然后离开自己的一夜风雪登上了“独角仙”要塞。尽管安全员离开岗位登上要塞导航是不合规程的,但当时老城等人并没有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讶异。直到抵达牧月平原之后,米若突然催促他们不要停留、加速离开,随后又在14号安全站和夜猫子班阴差阳错的协助之下躲过了轰炸,老城和他的同伴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安啦,肯定是冲咱来的!使用凝固汽油弹对感染源进行高温灭活消杀,这可是在一切控制办法失利的情况下,最后且最有效的手段。”米若这样回答老城,并饶有兴致地双手执了从导航室里摸出来的六分仪,凑脸儿贴了去观瞄远方的火光,身体的每一段轮廓都显出夏夜看焰火时的那种激动微颤来,仿佛从手中的六分仪到天上的轰炸机,今夜所出现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新鲜有趣的。直到动力调度员卢科亚凑上去提醒他,六分仪只有在太阳下才能使用,米若才停止了这种装模作样,并尴尬地笑了笑。
“米若先生。当时空骑纵应该只是命令你把‘独角仙’引导到平原上待命,你怎么会知道随后会有轰炸机来对付我们?”卢科亚几乎还是个半大小子,因此他特意对与自己同龄的米若郑重称呼,好连带体现出自己的成熟来。仅凭外貌,完全无法将他与普遍印象中强壮而极富力量感的工人形象联系起来,然而他确实是那座巨型蒸汽锅炉引擎的驾驭者,他并不熟悉具体的机械运转或维修工作,对扳动操纵杆调整动力输出之类的活计也完全不在行,然而却是整座要塞上唯一将引擎区动力结构完全刻在脑子里的人,即使是在“独角仙”要塞生活了半辈子的老练工人,也只熟悉自己日常负责的那一部分区域、而绝不敢走到动力区的其他地方去,只有卢科亚才能在不依靠任何地图或导航的情况下,在那片管线廊道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来去自如。一旦引擎出现故障,工程队也许很清楚要怎么处理阀门堵塞、管道泄漏这些具体的问题,但只有卢科亚才能仅靠自己的大脑就构建出故障区一带的工程图景,并迅速准确地指出发生在这个位置的此等故障可能对整个引擎区造成什么影响,哪处故障是需要优先排除的,而哪些故障可以暂缓,以及制定一些更加复杂的工程方案,例如切断故障严重区域的能源供应、防止对整座要塞的动力输出造成影响。
“因为我做过同样的事情。”米若又把眼睛堵到那副没用的六分仪上,好像不这么做就觉得双眼无处安放,“你们都记得‘穿山甲’要塞的惨案吧?当时也是在我的安全站里检测出了阳性反应,空骑纵命令我把‘穿山甲’引导到影谷无人区待命,我照做了,随后轰炸机群就把影谷夷为平地。‘穿山甲’提前觉察到危险,在被空袭重创的情况下,还是从被血腥味吸引来的感染体群之间突围出去,一直逃到了影谷边缘才被轰炸机追上炸瘫,随后感染体吃掉了所有幸存者。”
“该死,所有人都以为‘穿山甲’要塞是误入影谷遭遇感染体围攻,所以空骑纵才进行轰炸的。”卢科亚咬了咬指甲。
“伙计们,咱们还闲在这儿等什么?”木楠是要塞上的传动调度员,职责与卢科亚很相似,不过她负责传动机构,即是将引擎输出转化为主履带运转的那一部分,“把现在的形势通告给大家,然后马上采取措施吧,如果我们真的把感染源传播到了其他聚居区,那还不如死在牧月平原的好!”
太阳淡淡地挂在行道树枝头,“独角仙”要塞却好像还没有从夜眠中醒来。昨晚的轰炸使大家愕然,随后的紧急动员把这种惊愕转变成了恐惧。所有人都缩在了各自的容身之所,空荡荡的街道上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
荇塘街的园丁来到了筒子楼下的院子里,蹲下来给花坛松土。当松完了一侧的绿地、转到背向阳光的那一侧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院子由铁栏围着,槛外的街道是笔直的,总是可以一眼望见远方舷外的山原像海水里的倒影一样向要塞后方流过去。然而这回他望见的却是此前未曾看过的景象,近乎垂直的峭壁像巨大的石帷拦在了舷外,他又往另一个方向望过去,发现要塞的另一边也立着与前进方向平行的断崖,高耸着像是一道海啸涌到了顶点又突然凝固,太阳从比雷达天线还要高的峭壁棱线之后露出一道弧来,整座要塞现在是行进于宽阔的峡谷隘道之中了。
就在园丁望出一种恍在梦中的费解表情时,紧锁的院门外传来用锁头扣栏杆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到米若在叫门。
“小诸葛是吗?卢科亚告诉我你住在这儿。”米若问道。小诸葛不大像是一个园丁的名字。
小诸葛迎过来,与米若只隔着一道铁门,指了指脸上的口罩:“你没有戴口罩。”
“你也可以摘下来,结果已经公布了,昨晚没有发现任何呼吸道传染的致命病原体。”米若告诉他,并指了指街角新张贴的公告,“我是15号站的安全员,昨晚上来的。”
小诸葛将信将疑地看明了街角的公告,再看到米若拿出一张由卢科亚写着荇塘街地址的字条时就信了九成,因为他认得卢科亚的字迹。于是他摘了口罩,打开锁放米若进来:“是因为刚来找不到住的地方么?我们楼上倒可以空出一间堆杂物的给你落脚。”摘下口罩之后,他的年纪和样貌也不像个园丁,顶多像个园丁学徒。
“小诸葛,也许很多人不记得……可你记得自己休眠之前是做什么的么?”米若踏进院子之后定定地看着对方。
小诸葛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米若没有血色的脸,然后问:“这么早来,还没吃饭吧?”
小诸葛住在三楼,走廊两侧蓝绿色的墙皮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布满了皲裂,交叉成一片片线条复杂的纹路,用指头碰一碰就会剥落下来。每间单元房都是单间,住户们把灶台和餐桌摆在走廊上。小诸葛揭开锅盖,腾出一阵白汽来,呈了两碗之后放在桌上,米若看到碗里是漂着油花和作料的汤,汤里是米粉,大米的颜色,粉的细嫩。小诸葛示意他坐下,然后揽过自己那碗吹着热气开始吃。
“我并不是在莳那些杂草。我在察看花坛里的蚂蚁。”小诸葛是个很健谈的人,“你知道吗?并不只有人会打仗,蚂蚁也会,一共三窝,都在我老家的战争纪念园里筑蚁巢——纪念的是哪次战争可记不清啦!它们以一顶弃在草地里的钢盔为界划分势力范围,经常互相越境攻打、抢夺行人落在对方领地上的食物碎屑。”
“感染爆发时的迹象并不很明显。某一天战争纪念园里的泥土开始板结,然后花花草草开始枯萎,树叶子也黄了。带铲子去挖开土来一看,往往就会发现长了牙变红的蚯蚓。它们什么都吃,吃还没长牙的同类,吃各种虫子,甚至还吃青蛙、小鸟和耗子呢。当然也吃蚂蚁,有一巢的蚁后都被吃掉啦。你想想吧,这场感染对于虫子来说同样是再绝望不过的灾难,那些蚯蚓遇上变异的同类时,不就好比老式恐怖片里被丧尸吃掉的桥段么?”小诸葛用筷子卷着粉条,“我喜欢看那些蚂蚁。独角仙要塞来把我们一镇子人都接走的时候,我就带了大方鱼缸把三个蚁巢从战争纪念园里装出来,花了一夜的时间把混在土里的红蚯蚓挑出来烧掉,然后通过了检测带上独角仙要塞来。指派我来这儿住时,我就把蚁巢移到了楼下的花坛里。因为没有蚯蚓了,每天得由我动手去松松土。”
米若索索地吃着,因为他讲的事情很吸引人而这碗早点又实在无可挑剔,于是更没有开口问话的机会了。这时小诸葛的故事被打断了,一个挺高挑的姑娘从他住的单间儿里推门探出头来:“小诸葛,你的法子不顶用啊,巧克力溶不开,我又怕它结板儿……有客人?”
她比小诸葛还要高出一个头,米若以为是小诸葛的姐姐,但小诸葛叫她“亲爱的”:“亲爱的,这位是15号站的安全员米若,昨天上来的。米若,这是蓝岚。”
因为小诸葛念那声“兰兰”时像极了在介绍自己女儿,于是蓝岚例行公事般补充了一句:“你好。蓝色的蓝,山风岚。”
米若打过招呼,从她背后看到了那方陈设简朴又窄小整齐的房间,巴掌大的阳台上架着一口小锅子,飘来可可的香味。于是他一眼就看明白了蓝岚刚才在问什么:“普通巧克力加热到55度以上时会发生水脂分离而结板,但你们现在能找到的只有军用巧克力吧?军用口粮里的巧克力是用来补充热量的,为了防止士兵当零嘴偷吃掉会加入杂质糙化口感,熔点也更高,你可以放心加热到75度,到时候杂质会沉下去,取上面那层纯的可可就好了。”
“能干!小诸葛给人多盛点儿粉吃。”蓝岗夸奖了自己的客人就奔回阳台上去了。小诸葛有些意外地打量了米若一下,沉默地喝了两口粉汤,然后说道:“我在公元时代是部队里的参谋。跟红兵团是同一支部队。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你会使用自己的大脑生物计算机,而我能看得到。对吗图兰朵?”
米若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小诸葛愣愣地看了看身周,背后就贴着走廊尽头的窗子,这里并没有一个叫“图兰朵”的人,米若就好像玩小孩把戏一样在对着空气聊天。
“呃,抱歉,我的讯道调节出了点儿问题。我是说,对吧,图兰朵?”米若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奏效了,因为小诸葛两眼一瞪,他用自己的脑子、而不是耳朵,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道:“是的,阿米。”
“我知道了,”小诸葛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公元时代的最后阶段,人们进入蚕茧舱冬眠之前,脑子里都植入了生物计算机终端,但大多数人只有普通用户权限,而少数人拥有管理员的权限,可以访问其他人的大脑计算机,那种操作系统叫作……”
“图兰朵。”米若接上话头,“公元时代最有意思的遗产之一,军队的指挥通讯和民间的联网交流都可能用到她。大脑生物计算机其实是方便又安全的产品,只要通过一个简单的小手术往颅腔里植入生物计算机终端设备,这个米粒大小的玩意儿会在脑神经里植入构建生物电路所需的特殊有机质,并成为大脑机质的一部分随着我们一同生长,它是使用大脑自行产生的生物电来驱动的,所以不必担心改造过后的大脑会被EMP烧坏。公元时代末期大脑计算机和图兰朵系统已经普及到每个人了,但经过漫长的休眠之后,并不是所有人都记得要怎么激活和使用它。”
小诸葛点了点头:“我当参谋的时候接受过使用培训。人脑生物计算机对信息的处理是多线程的,这意味着可以短时间内同时处理在通常观念看来是非常海量的信息,这对于制定作战计划来说是很有用处的功能。昨晚从收音机里听到木楠播报的警告广播之后,我通过大脑计算机的辅助,思考过当前的形势和以后的状况了,说实话今天早上起床时我很惊讶自己还活着,以空骑纵的作战效率,是不会放任我们逃逸太长时间的。”
“想必你看到我们进入隘道时感到更惊讶吧?那正是你昨晚设想的逃亡路线。”米若说道,“你设想通过高大的隘道来隐藏独角仙要塞的雷达反射信号。”
“不错。这里叫大散关隘道,地峡宽度刚好能够容纳要塞行进,两侧峭壁的山势又能最大限度挡住空骑纵侦察机发射的雷达波。看来这就是你找上门来的理由了?既然你拥有图兰朵系统的管理员权限,通过大脑生物终端构建微波互联网,把要塞上所有人的大脑计算机都联入其中也就不是难事了。我利用大脑计算机进行思考的结果被你发现了,你逆着网路确认了我的身份,然后向认识我的卢科亚问到了地址。”小诸葛梳理了一下线索,“没猜错的话,昨晚能躲过轰炸也是你救了大家一命?你告诉我的‘上船’时间和轰炸时间刚好吻合。”
“诸葛爷爷的后人毕竟是有才学的。”米若恭维了一句。是真心的。
“小诸葛,做成了!”蓝岚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制好的巧克力拿过来展示,原本粗糙的军用巧克力已经被提纯出可可并加入了牛奶,且在模具里凝固成了漂亮的两排方格样式。她把巧克力放到一只碟子里,然后从房间里找出一本很大的剪贴薄,里头集邮一样花花绿绿贴满了的,全是各式各样漂亮的糖纸。
“收集公元时代的糖纸是蓝岚的爱好。”小诸葛解释道,并用镊子从中夹出一张用来包巧克力的大方糖纸和配套的锡纸内衬,小心翼翼地宛如在夹一对易碎的蝴蝶标本,“蓝岚,就用咱们昨晚选好的这张吧?商标是‘康卡卡’的,很漂亮。公元时代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现在的人已经没有心思在零食设计上下功夫了。”
他把吃得净光光的碗推开,开始在大碟子里包装那块做好的巧克力,讲到接下来的话题时也并不避讳蓝岚:“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自己并不在要塞上,空骑纵杀死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影响。反倒是跑来救人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且不说空骑纵乃至世卫联会把你当作重犯,救下独角仙要塞也很可能会导致感染源扩散的,甚至要塞上的我们也未必会感谢你,如果因为你的搭救而让大家成为感染扩散的祸源,说不定我们会更愿意蒙在鼓里无知无痛地死掉呢。”
“因为……那样不好。”米若卡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安全员的职责不是救护经过安全站的人们么?发现了病人应该隔离治疗而不是直接杀掉才对吧?而且这么粗暴地处理掉病人也会失去一次接触和了解病原体的宝贵机会,说不定就把找到治疗办法的机会给错过了。此外,眼下最困扰我的是……”
“完全没有检测出感染迹象。”小诸葛说道,同时把已经包装得如同原厂出产的那块巧克力封口抹平,满意地验看了一下就交给蓝岚,“会讨孩子喜欢的。拿去给庞老大吧,让他帮忙转交给乔雅。他欠咱俩一个人情了,让他把我上次赊来送给你的那个发夹子给免单了吧。盯着他点儿,要是那个老滑头敢收乔雅的钱,就威胁他把上上次你赊来送我的那条子弹壳挂坠也免了单。”
蓝岚接了巧克力下楼去。米若看了看她的背影,接着说道:“没错,没有呼吸道传染迹象,没有死亡,没有急性入院病例,没有发现任何致命病症。不少病原体当然是有无症状潜伏期的,可截至早上要塞兵和医生们已经完成了对80%人口的抽血病理检测,同样没有发现半点异状,我猜等上午做完剩下的20%之后,也同样不会有什么发现。好像整个要塞上都是健康的人,可昨晚我的安全站系统偏偏报出了阳性结果。”
“不能掉以轻心。谁也说不准你的安全站检出了什么样的病原体,它们藏得越深就越恶。”小诸葛换上一副郑重的面孔提醒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难道就带着一城人在荒原上东躲西藏,直到被空骑纵找到吗?”
“去雨亭县城。”米若很快地答道,他几乎是在决定离开安全站前来搭救“独角仙”时就计划好了,“在北边,是我的故乡——至少是苏醒后的故乡,我就是在那儿的冬眠舱里醒过来的。那里是世卫联按照国际安全标准设立的基地,几年前因为远离人口聚集区,功用下降、补给不便而被撤销,城内人口都被迁徙到南边来了。现在那一带都是无人保留地,我们往没有人烟的北方逃跑,可以避免潜在的病原体传染其他人,抵达雨亭县城之后可以利用那里遗留的设施,对整座要塞进行就地检查,到那时我们就安全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世卫联和空骑纵也没有理由再对我们进行灭活。但是,太远了,我只是个安全员,老城他们也从来没有拖着这么多人逃命的经验,我们需要有人帮助大家活着逃过这一段路。你做过参谋,你会有办法的,至少我们按你的思路躲进了大散关隘道,活到了现在,否则要塞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空骑纵的空中侦察发现了。”
“所谓参谋是要一帮子凑在一起才能发挥作用的,单独一个参谋思维太过单一,而且缺乏指战人员的杀伐决断,成不了事。”小诸葛答道,“不过,我尽力而为,毕竟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嘛。至少撑过今天吧。今天我们不该让孩子失望不是么?”
讲到这里他朝米若背后指了指,米若回过头去,看到墙上一本脏兮兮的挂历,用圆珠笔草草地今天的日期上打了下圈。今天是6月1日。
站在窗边水槽前洗碗的时候,小诸葛招呼米若过来看。米若凑到窗口那儿去,看到隔了一条街有一个挺壮实、留胡子且戴圆边帽子的男人敲开了一扇临街的门,里面有一个女子戴着口罩出来应门。
“乔雅。她摘下口罩很漂亮的。你可别跟蓝岚讲,有一段时间我都打算跟乔雅求婚了,要不是知道她原来结了婚还有个女儿,蓝岚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小诸葛半开玩笑似地说,“戴帽子那个就是庞老大,原本是引擎区的工人,因为从仓库里摸了公用物资出来倒卖就被开除了,结果现在在要塞上做货郎买卖倒是混成了阔佬。爱贪便宜但是心眼不坏,昨天他寻上门来,说乔雅想向他买一块像公元时代那样漂亮的糖果送给孩子,结果他手上没货正发愁呢。”
这时庞老大摆了一个天大的架势拉开大衣敞襟,只见内襟里满满当当挂的全是打火机、指甲剪一类的小物件,活脱脱一架人形杂货店,而蓝岚做的那块巧克力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乔雅接过那块巧克力时两眼像还是小女孩的年纪一样放着光,庞老大则拼命摆手像是拒绝收钱。不多时米若隔着窗子,看到乔雅家有一个小姑娘举着那块巧克力在大门后面高兴地跑来跑去,而走到街角的庞老大则跟站在那儿偷看的蓝岚击了一个掌。
看着小诸葛在窗台上晾碗,米若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如果以后的日子还足够长的话,他很愿意在这栋楼里挑一格房间住下来,跟小诸葛这帮人做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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