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本篇发表于《诡丽幻谭》,1933年12月。本篇关于梦境内容的典故的翻译受到无形的吹奏者老师、四何老师、柯索提亚老师、南·政老师等多位虹馆大佬的指导和帮助,在此表示非常感谢!
在我的一生中,从薄暮到拂晓的数个小时,当其他人睡眠之时,我一直被恐惧所压迫。自幼年起,我一直遭受着可怕的梦境,内科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无法据其给予我丝毫的缓解。医生们除了发现诸如对所有人都常见的少许轻微问题外,并未发现任何器质性的紊乱。我的人生一直远离意外、冲击、悲剧和不幸。经济上的忧虑从未困扰过我。我曾追求我的事业,成功稳步地到来。精神科医生曾花费数月的时间来分析我,探究我的生活、我的情感发展、我的意识与潜意识,对我进行催眠,做了无数的测试,并寻找可能解释我的噩梦的隐秘恐惧或强迫观念,但皆是徒劳。镇静剂、鸦片制剂、节食、旅行、休息:这些曾被一次又一次地敦促过我,我曾尝试过但没有成功。对医生来说,我是一位34岁的健康男人。对精神科医生来说,我是一位心智健全、正常、平衡的人,他们不相信我异乎寻常的梦境。
这对我来说没有慰藉。我已经变得惧怕夜晚临近的时间。如果我能从那占据我夜间大脑的幻象中解脱,我很乐意耗尽我的财富,但美国杰出的诊断专家们和欧洲最著名的精神科医生们都是同样徒劳无功。
当我现在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最后的话语时,一份平静与一份绝望使我负担沉重,尽管我的头脑似乎相较以往少有地清醒,尽管憎恶、厌恶、惊恐、反感和恐惧结合成了第一次而且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强烈的冲击,仅仅几分钟前,在煜熠日光之中,它湮灭了我对成就我的人生所抱有的希望。当我写作时,那可怖之物就在我的近旁;当我写完后,我将毁掉它。
让我回到许多年前。再说一遍,自幼年起,我一直遭受着可怕的梦境。那些没有身体的头颅滚动追赶着我;那些有着巨大异星雕像的城市;燃烧的火焰和跃动的猛兽们;从巨大的危崖向下坠落;从古老恶魔的坑洞落向穹宇;旧日支配者们等待着,等待着;从虚无或我只察觉到的诸如此类东西中飞越永恒的黑暗;炼狱的酷刑机械研磨着我的肉体;所有由花朵与兽类,鱼类与鸟类与石块,木头与金属与气体难以置信地结合而成的怪物们;苍白的复仇者们;堕入恋尸癖的领域;广袤苍凉的平原之中,一只没有身体的眼睛在斜睨;一具尸体站起来,转向我并露出一位友人的面容,伴着触须和破烂的黑色肉条如同被阵阵狂风吹动一般地向外蠕动;带着稀奇古怪的祈求向我嗒嗒跑来的小家伙们;阳光洒落在一座橡树覆盖的山丘上,那阳光的恶意、不可名状的色彩、律动和臭气向我灌输了与疯狂相结合的无理性的憎恨;那些兰花举起犹如孩童的面孔一样的花朵,啜饮着鲜血;反复出现的已死的人们;当我溺亡的糟糕时刻,一头肥胖的生物从海渊里游出来小口啃咬我;喵喵叫的草叶当我的脚踩踏在它们身上时狂热地呼噜作响;久到从我记事起,这些和其余无数这样的噩梦,通过睡眠使我痛苦,酿成了我对睡眠深深的根深蒂固的厌恶。然而,我必须睡眠,如同所有凡人一样。那些更黑暗的梦境,那些与我拥有的任何知识都不曾乃至现在也不相符的幻景队列,我又该怎么说呢?那座海底的城市,满是朱红色大理石和锈蚀的青铜,在其奇异地弯曲着的几何形状中,安放着地球从未承载过的东西的发光构造?暗夜呢喃和克苏鲁的呼唤?我目睹了康莫利恩的七重死亡[注1],以及哈利湖在卡尔克萨城升起它的那些黑色尖塔的地方的那二十三位沉睡者[注2]。还有谁见证了那死去泰坦的苏醒[注3],或来自群星的色彩,或那石之诸神的灵液[注4]?
[注1]可能指的是克拉克·A·史密斯《七咒缚》中身担康莫利恩高等治安官之职的拉里巴·沃兹的遭遇。
[注2]据柯索提亚大佬的指导,此处二十三位沉睡者应该是孤例。
[注3]据无形的吹奏者大佬的指导,这里有一丢丢可能是neta旺德莱自己写于1932年的长篇小说《Dead Titans, Waken!》,其经过接连被拒稿,后被旺德莱搁置。1848年由阿卡姆之屋以一个经过大量修订的版本《The Web of Easter Island》出版,原始版本于2012年3月由Centipede Press出版社出版。
[注4]ichor,据无形的吹奏者大佬和南·政大佬的指导,ichor(古希腊语:ἰχώρ)源于希腊神话,专指奥林匹斯诸神的鲜血,希腊人认为神的血对凡人而言有着致命的毒性。
这些,这些折磨着我,使我在午夜过后的数个小时里以及在灰色黎明之前的岑寂中惊醒,伴着发热和汗流浃背。但它们相较于最近那些都是小事,是旧时的梦境。
我现在无法叙说导致我与米里亚姆[注1]相识相知的那些事件,也无法叙说我们曾拥有的那短暂而无限的爱情,我们曾计划的永恒的婚姻,以及当她自探望她的双亲后乘坐的飞机在我们婚礼前夕靠近城市坠落时她悲剧性的死亡。也许是那清醒噩梦的冲击完备了睡眠中的噩梦带给我神智的缓慢破坏。我没有资格说。米里亚姆已经死去,她所有奇特的美丽,她灰色的眼眸,她个性中阴郁幽悒的心绪,她双颊的灰白,囚禁于她体内那萦绕和游荡的魂灵,都已然不复存在。当她长眠于灵柩之中,我将她想象成灰色的女士,如同坡笔下的女人[注2],或者《螺丝在拧紧》[注3]中的一位怪诞的人。如此迷人,如此虚幻,如此陌生,可是如此诡异地甜美。寂灭,而且不属于我。在那个狂野的秋日午后,甚至连白昼都是灰色的,疾风吹过的树叶以一种干枯而悲怆的声音沙沙作响,直到后来雨水开始落下,整个世界转变成一种更阴沉的灰色,猛烈雨滴的嘈杂与阵风湿透的嚎哭相交叠,而我孑然一身,孤独作伴。
[注1]Miriam,希伯来语:מִרְיָם,玛丽(Mary)的希伯来语形式,也是玛丽最古老的形式。希伯来语的原意是“海中水滴,苦涩,或挚爱之人”(在本篇中可找到这些的对应:漆黑黏稠的海、失去所爱的苦涩哀恸、挚爱的恋人)。在《旧约》的《出埃及记》一卷中,米里亚姆是摩西和亚伦的姐姐,一位希伯来女先知。这个严肃而庄重的名字长期以来在犹太人中很受欢迎,自新教改革以来,它一直被用作英国人的基督教名字(同玛丽一起)。
[注2]指的是《安娜贝尔·丽》,这首悼念早逝爱人的挽歌是爱伦·坡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作,于他死后发表,哀怨凄伤、至死不渝。
[注3]亨利·詹姆斯《The Turn of the Screw》
那个夜晚在我房间的庇护所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米里亚姆来到我身边,牵着我的手带我向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片巨大而黏稠的海,其可怕的颜色比它的恶臭更令我惊骇。
那海的漆黑,它的黏性,以及全体的腐朽空气,在她引导我进入它之前就使我感到恶心,因此触碰那液体带来了双重的憎恶。在海洋的深处,当我由于肺部窒息而挣扎之时,那位漂浮于海面上熠熠生辉的灰色女士,没有理由和预兆地转身,引导我返回。
在清晨,我无法解释覆盖在我身上的那糟糕的东西,也无法解释我的房间里那股恶臭的气味。唯有经过艰辛的努力后,我才能把它从我身上除去,而且我被迫烧掉被那些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弄脏的每一件物品。
那个夜晚,我仅仅梦到了火焰的天空,和其邪恶的红色岩块从没有任何活物和繁茂植物的枯败山谷中腾空而起飞向一座高悬于天穹的巨大城市的陆地;如此,许多个夜晚,我的旧时梦境反复出现,直到有一段时期,我再次梦到了那位灰色女士;而且在我的睡梦中,她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床上提起。我们走过布满尘埃的灰色平原,她带我来到一根柱子前。当时这根柱子里居住着一只巨大的白色蠕虫,然而不是蠕虫;一只肥胖的生物,如同一只通体灰白有着脸的蛞蝓,如果我可以称这可憎的东西为理性生物的话;有角的面容,其赤红、苍白、灰白的黏浆使我恶心;但米里亚姆命令着,然后我服从了。我大步走向柱子,看到其崩碎瓦解。从那些碎片中升起了那令人厌恶的蠕虫,我将它抱在怀里。它蜷曲着。接着我的灰色女士带领我穿越巨大苍凉的平原来到我的房间,她将我留在那里,把柱中住民托付给我照顾。她在我上方弯下腰,然后那灰白的生物用它的喙状的嘴亲吻那灰色的女人;接下来她靠在我上面,爱抚我的嘴唇,然后她宛若雾霭一般飘荡在路上,悄无声息,看不到步伐。
在那个清晨,当我发现我旁边的那只硕大而恐怖的蛞蝓时,我感到心惊胆颤。据我记得,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壁炉里的火钳将其击打捣碎成一堆泡沫。然后我把那堆黏浆包在脏污的床单里,将其置于火炉里烧掉。接着我洗沐一番。然后当我正在穿衣服的时候发现鞋子上那灰色的尘埃,恐惧再次向我袭来。
的确,在他们曾埋葬米里亚姆的夕照公墓[注]存在着一种灰色土壤;尽管小草苍翠欲滴,野芳高挺繁茂,但它们从未征服过那抔土地;因此,在春季灰色显露出来,在秋季尘埃轻轻躺在枯败的叶子和垂死的叶片之上。
但我不会去那里寻找我的踪迹;因为如果我找到了我的痕迹,我将会把梦游症的恐怖加到我的谵妄中;而且如果我没有找到我的足迹,我将有一种更痛切的恐慌。我曾去了哪里?巨大的蠕虫从何处而来?
在那之后,在许多个夜晚,如此多的夜晚以至于米里亚姆的去世成为一道隐隐的哀痛,在时间和记忆中被部分地抹去,我梦到了那旧时的梦境,梦到坠落、逃亡和海底的城市;梦到折磨,梦到未知的野兽,梦到脱离眼窝的眼睛。
然后,在初冬的一个夜晚,那位灰色女士再次来临,当时我正开始尽我所能地忘却。那晚是昨天晚上。整整一天,雪一直在下,那西北风带着持续许久的恸哭,驱使它向前,将其拍打成吹积物,而裸露树木的枝桠摩擦着并一起凄惨地飒飒作响,因此,随着夜晚的惨淡临近,我成了愁绪的猎物,并因想到已故去的米里亚姆而感到颓丧。寒风那凛冽的尖叫之声更高了,在那遥远的呼喊声中我坠入睡眠。当我睡着之时,她来到我身边,带我向前。
她带领我穿越那荒凉的平原,步入一片森林的那些阴影中,在那里我们伴着周围愈发高大地耸立着的巨大树木的树干越走越深;如此,我们到达了她进入的洞穴;我跟随其后,努力去靠近她,然而无法拉近我们之间哪怕一英寸的距离。那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洞穴急剧地向下延伸,直到它变成垂直的,向地球深处坠落;那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我们下降了,仿佛轻柔地坠落,然而我们必须做出努力,仿佛我们正在正常行走,但水平的已经变成垂直的。慢慢地,我终于靠近了米里亚姆,直到经过久远的下坠,我们在地球表面之下很远、很远、难以置信地远的地方停止。那时我发觉我们处在一处地下室当中,它的顶部以范围愈发广阔、弧形愈发巨大的拱门向前延伸,而那些墙壁则如同巨大的被埋葬的教堂的中殿一样渐渐退去;如此我跟随她走下到那座宽敞建筑物的过道。幽灵般的细蜡烛,犹如巨大的火炬一般在我们路径旁边升起,在焦躁地搅动着它们的那阵阵少许潮湿的风中,在地面上留下奇形怪状、飘忽摇曳的阴影;米里亚姆的灰色长袍,那灰色的死亡之衣,在她身后飘扬,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几乎流到我的脸上。如此,我们行至黑檀木门前,当我们走近时,木门在其巨大的铰链上宽大而安静地转动着;那位灰色女士飘然而入,我跟随其后。那时我发觉自己身处一座墓室里,有三根赤红的细蜡烛摇曳不定、趋于熄灭,投射出阴森邪恶的微光;一根在她的头旁,一根在她的脚边,还有一根在她的胸脯上滴下猩红的液滴。因为那里躺着米里亚姆,我的灰色女士,在永恒的大理石上安息。在她的头旁,有一碗那漆黑海洋的黏液;在她的脚边,是那复活的白色蠕虫;在她的胸前交叠着的双手中,一只是那细蜡烛,一只是一朵栀子花,其馥郁、纯洁的芳香,压制了那所死亡之室的臭味。
彼时于我梦中,由于梦境的古怪逻辑,我认为这是合理的,而且没有恐惧;所以我走向我的灰色女士,并看到,因为我的到来,那碗满溢了出来,然而我将其拂去一边,那巨大的蠕虫升起了,然而我将其踩踏在脚下,与此同时那些蜡烛渐渐熄灭,栀子花闪烁着古怪的磷光。借助那微弱的冷光,我看到米里亚姆微微颤动,她发出一声叹息,我抱起她,拥入怀中。那时栀子花暗淡地照亮了我的道路,我抱着她穿过沙沙作响的黑暗,她灰色的长袍当我行走时垂下来拂过我的脚踝;直到我来到那狂风阵阵的走廊,还有那些闪耀的细蜡烛,以及在大教堂式的层层拱门中庄严地行进。于是,由于梦境的那奇怪的不合逻辑,那垂直的走廊消失了,我向前走过巨大的洞穴,直到我出现在那平原之上。灰色的尘埃升起,但米里亚姆的灰色长袍垂落在我周围,尘埃就消散了。天空中没有星辰。我在黑暗中行走,除了那朵花的香味使空气变甘甜,它的光芒照亮了一条小径。就这样,我紧紧抱着米里亚姆,把我的灰色女士抱到我的房间。
我凝视着,凝视着,直到永远,一圈圈冰冷的黑暗与红色的浩劫火焰交替而成的暴虐狂野的漩涡,粉碎了我理智的那份安宁,而且是永远。对我来说,世人的境遇,或尘寰的居所,或转瞬即逝、朝生暮死的生命的不确定性都不再属于我。我已经写完了,现在我将死去,死于自己之手,凭着我自己的抉择。
因为,当我醒来之时,我醒来看到那位灰色的女士坐在我的床边。她的脸颊上满是那所坟墓的腐朽痕迹,她的长袍破破烂烂、霉迹斑斑;但这三件事物把我自存在中腐化了:她双手中那新鲜的栀子花;她修长泛黄的指甲,同只有那些死去被埋葬了六个月或更长时间的人才能长出的指甲一样;以及她的双手正捻弄着那花朵的可怖方式,而她那漆黑的、液化的眼睛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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