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本篇首次发表于《诡丽幻谭》,1927年10月。
在头顶的霄汉中那些苍白的星辰已经一颗又一颗地愈发微弱地闪烁着然后熄灭。那些以它们清澈、冰冷的火焰苍白地燃烧着的亮光已经一颗又一颗地变黯淡、变昏黑。它们已经一颗又一颗地永久消失。在它们的位置上已经出现了片片墨迹,遮住了曾被明曜灿烂的群星照亮的穹宇的大片区域。
数年已经过去;数个世纪已经向后溜走;累积的数千年已经变作数百万年,而它们也已然消逝在那永恒的湮灭中。地球已经消失。太阳已经冷却和变硬,并已消失在它坟茔的尘埃中。太阳系和不计其数的其他星系已经破碎并消失,它们的碎片使那正在吞没整个宇宙的尘埃云膨胀。在已经过去的数十亿年里,向那聚集的末日席卷着一切,曾经点缀着天穹并飞越不可估量的浩瀚太空的那些不计其数的巨大天体已经数量减少并且崩溃瓦解,直至天空中的漆黑阴影只是偶尔被黯淡的光点打破——光亮愈发苍白,愈发晦暗。
无人知晓那尘埃曾在何时开始聚集,但远在那被忘却的时之黎明,那些死去的星球,在它们无休止的游荡中,变得越来越小,慢慢瓦解。它们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或关心,因为那时没有任何人能去知晓或关心。那些星球已然隐灭,不被记得,不被哀悼。
那些是尘埃的核心。那些是当时趋于完成的宇宙解体的先驱。那些是最初燃烧殆尽、陨灭并消逝在无数原子中的恒星。那些是最初在一股尘埃中化为虚无的众多。
慢慢地,那些微小的细缕汇聚成了云,云汇聚成了海,海汇聚成了轻柔起伏的尘埃大洋,那些尘埃飘离自已死和垂死的星球,自猛冲的恒星的星际碰撞,自奔腾的流星和流涌的彗星,它们从那虚空中疯狂地燃烧,冲入那深渊。
尘埃已经蔓延扩散。随着巨大的漆黑墨迹显现在那太空的外层深渊,天穹那昏暝的光辉变得愈加微弱。在过去的数百万、数十亿和数万亿年中,宇宙尘埃一直在汇聚,而群星一直在减少。曾有一段时间,宇宙由数以亿计的恒星、行星和太阳组成;但它们宛若生命或幻梦一般转瞬即逝,而且宛若生命或幻梦一般,它们一颗颗地枯萎消失。
那些较小的星球率先被抹去,然后是那些较大的星球,就这样不断地上升到未受约束的巨星,那些巨星咆哮着它们的狂怒,苍白地熊熊燃烧着穿过征服一切的尘埃和夜的国度。宇宙尘埃从未停止过它对那宇宙的可憎而残酷的战争;它扼杀了那些小陨石;它吞没了那些无助的卫星。它围绕着那些跳跃的彗星旋转,那些彗星从宇宙的一处漆黑残余飞向另一处漆黑残余,燃烧着它们拖曳的光辉,在已然被那尘埃所统治的无垠之境中撕开狂野的冒险之路;它撕抓着那些行星,吮吸着它们的存在;它可憎而徘徊不去地冲刷着那些星之君主,掠夺着它们的土地和荒漠。
那宇宙尘埃变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浓重,直到那些巨星不再能透过虚空遥遥望见彼此的旋转。相反,它们以雷霆之势穿越荒芜、孤寂、绝望和迷失。在孤独的宏伟中,它们燃烧着辉煌的美丽。在孤独的威严中,它们等候着它们的末日。在孤独的失败中,那些星之国王到最后屈服于那尘埃。在孤独的寂灭中,它们消逝。
在所有曾经稀疏地点缀着霄汉的那无数群星中的所有恒星,只剩下心宿二[注]。心宿二,恒星中最大一颗,唯独被留下,宇宙中那最后的天体,居住着那最后的始终有意识的种族,始终存活。那个种族,曾在无望的怜悯中观察着那变得晦暝的穹宇,并曾以吝啬的关怀细数着那些尚在抵抗的恒星。每一颗闪烁熄灭的恒星都使得他们哀恸;每一颗停止挣扎并被尘埃潮汐吞没的恒星都为那国歌增添了一段崭新的旋律,那难以形容的旋律,那无限忧郁的末日赞歌,在那濒死的种族的每一颗心中都鸣响着一种庄重的和声。那些住民为了阻挡尘埃并保持空气已经围绕他们的星球建起一座巨大的水晶穹顶,在这穹顶之下,哨兵们沉默地警戒着。那些阴影自那更遥远的黑暗领域越来越快地席卷而来,更快地吞噬了那最后的群星。天文学家的工作已变得更容易,却是心宿二上最悲哀的工作:那就是看着宇宙灭亡,看着寂灭和湮没在一切昔日和来日的事物上笼罩上一层黑暗。
那最后的恒星,蒭藁增二[注],仅次于心宿二,已经冰冷苍白地闪耀着,愈发昏暗地闪烁着——然后消逝。整个太空中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尘埃,向四面八方不断延伸;只有这个,还有心宿二。天文学家们不再为了在那颗垂死的恒星屈服之前再次瞥见它而观察天穹。他们不再审视上层空间——那尘埃到处回旋着,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着宇宙空间。在那深渊中曾经散布着众多美得病态的星辰,苍白地闪耀的,微弱的——如今不复存在。在那天穹中曾经有光亮——如今空无一物。在那苍穹中曾有过一点隐约的磷光——如今它是一片沉重的乌黑,一片没有光线的幽暗领域,一片永恒且无限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们于这所迷雾大厅中再次会面,不是希望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而是希望找到适合我们死亡的最佳方式。我们会面,不是徒然地希望我们可以控制那尘埃,而是希望即使在我们被抹去之时我们也可以欢欣。我们无法赢下这场斗争,除非英勇地迎接我们的死亡。”
那位演讲者停顿了一下。在他周围耸立着一座太空大厅。遥远的上方模糊的屋顶延伸着,其流动的每侧融化在迷失和梦幻的远处,那屋顶由看不见的墙壁和巨大的支柱支撑,那些支柱以长长的间隔从那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伸展向上。由于那座巨型建筑的长度不可估量,空气中似乎总是逗留着淡淡的阴霾。如同一片无边无垠的平原,广阔的地面带着一种黯淡闪烁的洁白永恒地向前延伸。在那模糊的远处,那位演讲者斜倚在一方金属高台上,高于他面前的那众生之海。但实际上,他并非一位演讲者,亦非诸如那些曾居住在名为地球的天体上的生命。
由于心宿二那不同寻常的物质环境,其进化路线与那些在那逝去的岁月里当深空洒满了星辰时就点缀在霄汉的各种天体所遵循的完全不同。心宿二是从原初的混沌中跃出的最巨大的恒星。当它冷却时,它的冷却速度要比其他恒星慢得多,而且当生命一旦起始,就能保证其不是数千年,不是数百万年,而是数十亿年的存在。
那种生命,当其起始之时,曾从简单的形态过渡到陆地主宰的时期,就这样一步步扩大规模。其他星球的文明已经达到了他们的全盛时期,正当心宿二的强大文明起步之时,那些星球本身变得冰冷和没有生命。
由于其庞大的人口所引发的冲突,那颗恒星曾经经历了一段战争时期,直到产生了如此骇人可怕的那些毁灭灾祸,在那两日之战[注]中,85亿住民中的70亿被屠杀。那两天的大屠杀,紧随而至的是夺去了四分之三的剩余住民性命的瘟疫,结束了永恒的战争。
自那以后,那黄金时代便开始了。心宿二人的大脑变得愈发硕大,他们的躯体则相应地变小,直到这个循环最终被完成。在演讲者面前的每个生命都是一大堆漆黑黏稠物,每一块都是一副庞大的大脑,一个为思想而活的无性生物。很久以前人们发现,在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形成的组织中,生命可以被人工地创造。性因此被消灭,那些住民们不再把时间花费在照顾家庭上。几乎所有节省下来的无数时间都被投入到科学进步中,结果就是,这颗恒星在一个空前进步的时代中飞跃前进。
那些迅速成为大脑的生物发现,通过消灭心宿二上的寄生虫和细菌,通过改变他们自己的有机结构,以及通过活下去的意愿,他们接近了永生。他们发现了时空的奥秘;他们知晓了宇宙的范围,以及空间在其更远的地方如何自我湮灭。他们知晓,生命是自我创造的并控制着其自身的期限。他们知晓,当一个生命厌倦了生存而自杀,它就永远地死去了;它不能再活了,因为死亡是生命最后的化学变化。
这些在演讲者面前的是茫茫人海中伸展的形态。他们之所以是形态,是因为他们可以呈现出他们想要的任何形态。他们全能的大脑已经完全控制着他们自己。当那些大脑渴望旅行之时,他们从通常的半僵化状态中松弛下来,宛如从小山丘流下来的墨水溪流一般从一处地方流向另一处地方;当他们疲惫之时,他们会扁平成圆盘状物;当阐述他们的思想之时,他们会变成高耸入云的僵硬软泥柱;当迷失在空想之中,或处于他们大脑中创造的他们时常徘徊于其中的无垠世界中愉快地沉思之时,他们如同巨大、休眠的球一般。
尽管他已经将自己的思想告知给他有知觉的集会者,但从演讲者本人那里不曾传来任何声音。如果他们的大脑允许,脑中想法就如同电波一般,立即散发到他们身边。心宿二是一颗永恒的、不间断的缄默天体。
伟大之脑[注]的想法继续流露出来。“很久以前,那即将到来的末日为我们所有人所知。那时我们无能为力,或许现在也无能为力。当然,这并不非常重要,因为生存是一种无益于任何人的无用之物。但尽管如此,在某个被忘却的年份的那次会议上,我们要求那些愿意尝试的人想出一些可能的方法来至少拯救我们自己的恒星,即便不为其他星球。我们没有提供任何酬劳,因为没有适合的酬劳。大脑将要得到的一切将会是作为曾被创造出来的最伟大之物之一的荣耀。其余的我们,亦将只会得到那荣耀的影响,即知晓我们已然征服了那迄今为止仍旧被认为是势不可挡的命运;我们将只会从那事实中得到欢愉,即是自我创造的、至高的我们,通过征服曾经侵蚀生命、时间和宇宙的那最糟糕且最强大的威胁:宇宙尘埃,使我们自己成为至尊。”
“我们最聪明的大脑们已经就这一主题思考了数不清的数百万年。除了这个问题,他们已把一切都排除在他们的思维之外:如何抑制尘埃?他们已经制作了无数进行过认真试验的计划。全部都失败了。我们已经将难以驾驭的雷霆闪电、一片片星际间的火焰抛进虚空,希望我们能把大量的尘埃熔合成崭新的、炽热的天体。我们已经在整个太空中锚定了巨大的磁铁,希望能吸引那些有微弱磁性的尘埃,以此方式使其固化或从废弃物中清除其大部分。我们已经通过在我们周围的领域引爆我们最强效的化合物而造成了可怕的骚乱,希望使尘埃如此剧烈地运动以至于那混乱会随着创造的风暴而变得狂暴。用我们的湮灭射线,我们在无休止地翻涌着的尘埃中炸开了十亿英里的路径。我们已经消灭了参宿四[注]的生命,并在那里固定了巨大的真空开发机,这些庞大绵延的、呼呼作响的机器从太空之中吸取尘埃,并将其堆积在那颗恒星上。我们已经释放了巨量的瓦斯,点燃了它们,并让灼热狂怒的火焰疯狂地掠过受惊的尘埃。在我们的绝望中,我们甚至寻求以太吞噬者的援助。是的,我们最终运用了我们的意志之力来扫退那翻滚的波涛!徒劳无功!实现了什么?尘埃退却了片刻,停顿了一下——然后向前涌流。它沉默地凯旋而归,它又把它漆黑的阴影笼罩在一个萦绕着恐惧和充斥着噩梦的空间里。”
在遍及迷雾大厅的寂静悲怆中的膨胀增强了伟大之脑的快速思考。“我们的化学家们以一种前所未见的痛苦的顽强,已把他们的时间投入到超级大脑的制造中,寄希望于制造出一副能够击败宇宙尘埃的大脑。他们已经替换了在我们起源时使用的化学药品;他们已经用模具和形式做实验;他们已经尝试了各种资源。结果呢?狂怒的畸形怪物、疯狂的可憎之物、邪恶的可怖之物和饥饿的污秽之物纷纷出现,狂暴地哀嚎着的无可名状的、难以形容的幻影挤满了他们的大脑。我们为了拯救我们自己而杀死了他们。尘埃已然向前推进!我们已经呼吁每一副活着的大脑来帮助我们。在那被忘却的、被梦境遮蔽的数个世纪里我们呼吁任何形式的援助。我们时不时被提供计划,那些计划对那尘埃能暂时取得惊人的大范围的消耗,但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
“宇宙尘埃的胜利几乎已经到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如此之少以至于我们的努力如今不可避免地徒劳无功。但今日,寄希望于某副大脑,无论是年长者还是巨大的新生者,已经发现了某种尚未尝试的可能性,我们召开了这12000多年来的第一次会议。”
那所大厅里紧张、警觉的静默在伟大之脑的思想停止流动后放松下来、变得柔和。曾充斥在巨大的迷雾大厅的电波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种怪异的宁静笼罩于彼地。但是这群人从未静止;当思想的波动穿过人海之时,高台前面的人海时不时泛起涟漪和波浪。然而没有大脑主动说话,随着时间缓缓流逝,这片沸腾的广阔区域再次变得安静。
高台之上,那伟大之脑以一种细细的柱状物形态高耸入空中,摇摇晃晃;他反复地扫视大厅,在翻滚起伏的形状中凝视,希望能在那数千人中找到某处有人能够提供建议。但数分钟流逝而过,然后时间被延长,没有任何回应;固定不变的结局的悲哀悄然穿过那最后的种族。而处在沉思中的那些大脑,看到那尘埃带着胜利的嘲弄推挤着心宿二的玻璃外壳。
伟大之脑已经料想到没有任何答复,自数个世纪以来,人们已经认为与那尘埃作战是徒劳的;因此,当他的预料,尽管不是他的愿望,被实现之时,他松弛然后落下,那是会议结束的标志。
但是动作还未完成,突然自人海中央的深处出现一阵剧烈的起伏;顷刻间,某部分自身聚集起来,冲向一起;犹如海龙卷一般它嗖嗖作响地向上流向屋顶,直到它犹如一缕烟一般稀薄纤细地摇晃着,那大脑的顶部从大厅上部的昏暗中向下凝视。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红脑已经征服了那宇宙尘埃!”
一阵可怕的紧张感跃上那些大脑,他们迟钝于那寂静中摇曳的呐喊,那呐喊沿着迷雾大厅进入到更远处大理石的空荡无梦的坟墓。伟大之脑,几乎没有放松,再次升起。聚集的人群突然以一阵古怪的漩涡动作旋转起来。顿时,红脑从已经排列成圆形露天剧场形状的人海中央向上提起,所有大脑都向中央望去。一种被抑制的期待和希望使得气氛振奋起来。
红脑是那些化学家们后期的造物之一,是在生产更完美的大脑的实验中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漆黑的;但是,或许是因为化学药品中的杂质,这副大脑进化成一种极度幽晦的暗红之色。它的同伴们对它感到惊奇,而当他们发现它的诸多思想无法被他们所理解时,惊奇更甚了。它允许其他人去了解它内部传递的东西,其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法理解的。无人知道如何评价红脑,但人们对它的期望很高。
因此,当红脑发出声明时,其他人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他们的大脑为了那阐述变得被动而开放。他们以此方式躺着,沉默着,等待着发现。他们以此方式靠着,对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没有准备。
因为,当红脑提在空中之时,它开始了一种缓慢而不安的摇摆;随着它的摇摆,它的思想以有韵律的圣歌的方式倾泻而出。它高高耸立于他们之上,是一根光滑、修长的柱状物,其高耸的一端移动得愈来愈快,而紧张不安的颤抖在其通体之上荡漾。那陌生的吟唱变得愈发强烈,直到它变成了对昔日的美好、今日的荣光、来日的辉煌的一种奔放狂热的赞歌。颂歌变成了一种悲叹的赞美,一种拔擢;一种强烈的欢欣贯穿其中,一阵重复的:“红脑已经征服了那尘埃。其他人曾失败过,但他不曾如此。奏响国歌向红脑致敬吧,因为他已经胜利了。把他放在你的头上吧,因为他已经征服了那尘埃。颂扬他吧,他已证明其是世间万物最伟大的存在。崇拜他吧,他比心宿二更伟大,比宇宙尘埃更伟大,比宇宙更伟大。”
它突然停了下来。困惑的大脑们向上望去。红脑已经暂时停止了它的摆动,并向他们关闭了它的思想。但沿着它的整体开始旋转,直到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旋转。某些敌对的东西突然自它身上散发出来。在大脑们能掌握情况之前,在通过关闭大脑来保护自己之前,红脑那充满着憎恨与死亡的意志脉冲,在他们身边跳动,然后进入他们开放的大脑。红脑宛如一阵旋风一样快速旋转,抛出它的憎恨。其他大脑宛如半充气的气球一样躺在其周围;他们宛如冷却的玻璃泡一样绷紧片刻;宛如被刺破的气球一样,他们的思想与生命被湮灭,因为思想即是生命,他们变平,瞬间溶解为一滩倏忽而逝的黏液。他们数十人、数百人地倒下,被红脑的那充满大厅的范围广大且不受控制的思想所摧毁;在那一瞬间的疏忽中,那些在劫难逃的大脑围绕着整个圆圈成群、成组、成路径地跌倒,而一滩滩的浓厚墨汁聚集流淌在一起,慢慢向前,成为沥青的河流,伴着柔和、丝滑的嗖嗖声冲下大理石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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