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加缪《西西弗神话》
我第一次想要自杀是在六岁的时候,外婆不给我买一个可以变形的恐龙玩具,我就蹒跚地爬到黑色的破皮沙发后面的窗户那里,威胁着从那里跳下去。虽然那里有着我的体型无法穿过的防盗网,但是外婆还是答应给我买那个玩具。只是外婆并没有守约,她等我妈下班回家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等待我的不是玩具而是一顿毒打,不过我妈打我的时候外婆也劝了几句,让我少挨了几下。直到我的外婆去世,我都没有拿到那个我愿意用生命换来的玩具。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初中的时候,那个时候脑子里的妄想是最多的,幻想自己以后能成为一名作家,每天能在家睡到中午起床,然后随手写几百个字之后就能干我自己想干的事情。我想干的事情?那可真是太多了,那是最富幻想的时间,那是永不疲倦的时间,那是无限可能性的时间。
但是我也在中考里遇到了我人生的第一场挫败。我在语文中考的作文里写了一首诗,一首关于自杀的诗,我说如果我将来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话我就自杀。然后我的作文只得了五分,可能是阅卷老师对于我在诗歌里写的“将来”感到质疑。对啊,你说将来没有成为作者就会自杀,那这个将来是多久呢?是明天?还是十年呢?还是一直到自然地衰老而死呢?这样的承诺未免显得太过草率,不够诚恳的诗是不能得到认可的。这就是我分析的自己作文失利的原因。如果超过时间还不去自杀的话,那不就是在屈辱地活着吗?但是换句话说,那种屈辱之活是否也是一种惩罚呢?与其一死了之,这种生反而是更加残酷的事物吗?我告诉自己自己这一次自杀未遂可以成为一次经验,下一次我会为自己制定更加细致的自杀计划,同时也会思考对自杀的逃避是否比自杀本身更加痛苦。
我问过我的初恋这个问题。那是高中的时候,四月的风携着飘散的樱花花瓣和她的眼波,吹拂着我第一次春梦。那是关于春天和性的一场梦,那场梦一直持续了高中的三年。我总是在她身后戳着她的背,然后问她人为什么活?人的活只是找不到死的理由吗?她总是说她不知道,然后继续埋头写着手里的题目。我高中的时候写下了很多情诗,但是我却忽略了自杀的事情,似乎是玫瑰色的情爱悄悄捂住了我的求死之眼,让我满眼只能看见女孩校服后面若隐若现的胸罩扣带,还有笔下通向光明未来的黄色的发臭试卷。我交了很多很多朋友,虽然他们现在一个比一个成功,但是他们似乎都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废物的存在。虽然从应试的角度出发,我算不上成功,因为高考输得彻头彻尾,但是似乎我得到了很多不会自杀的理由,或者说借口。那时我第一次开始想,是不是我这辈子都不会自杀了,就这样活在某种温暖幻梦里。这样似乎也不错,我耸了耸肩。人为什么而活,只是没有死之契机而已。从某个晚自习回家的瞬间开始,我不再渴望自杀,而是尝试着寻找活的理由。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初恋,还是说和我一起埋头三年的同学们,他们都不知道。
我是个从不后悔的人。因为与其思考过去的那些不存在的时间线里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我已经比预期里多活了很多年了。如果我在六岁时失足死在黑色破皮沙发后面的窗户那里,我现在又在哪里呢?我已经很赚了,赚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总是在想着要不要连本带利地把这条逐渐变得没意思的生命还给那个人,然后让他也把这十几年的长眠还予我,这样的话我或许也能睡得更加深沉些。所以啊,我大学四年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应该好好学习,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嘴硬的意味,但是如果时间重来,我还是会选择那样的活法。
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但是我并没有也不愿做出太多的选择,就连伸手指向某条道路的勇气或者力气都没有。我是西西弗斯放手后的滚石,从山顶滚到山腰,从山腰滚到山底,碾过森林,碾过小溪,碾过云朵般的羊群,碾过牧羊女孩的小镇,碾过护城河,碾过王座,碾过化石,碾过海沟。我是一块永不停下的石头,被一种叫生的力量硬生生地扯着我的头发前进。
每一首诗歌都是我的遗书,写完这首诗就去死,总是这样想着,但是写完了又不愿意去死了。我想把诗歌发到什么地方,得到十几个点赞,然后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睡去。诗歌里面燃烧着某种真诚的生的火焰,这是我一直以来相信的,让人由死转生,让精神从一团揉乱的绻缩的纸舒展成刚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模样。我总是在深夜最想要去死的时候,写一首诗,然后发到某个论坛和朋友圈里,然后安心地睡去,等到第二天怀揣着某种希望醒来,看看谁给我点了赞,谁给我留了言。
人总是会在看不到光的时候想要死去,因为没有灯光的时候人就会犯困。困倦和垂死在某种意义上出奇的一致,半垂眼帘,精神涣散,四肢无力,啊,要是就这样一觉不醒就好了,啊,要是就这样死去的话,那我一定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吧。但是这样想的人并不会就此死去,反而是因为疲倦而睁不开双眼寻找杀死自己的工具。睡眠是对死亡的模拟,苏醒是对重生的幻想。我们用睡眠欺骗着自己已经在昨晚进行过了一次隐蔽的自杀,然后在清晨充满“意外”地从死中重新苏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黑暗中的人真的会追逐死亡而去。所以当夜幕降临,人们就会昏沉睡去,用假死度过这段最为阴森的时间,然后在光明出现的时候再一次醒来。
知道了真相的我想要早点睡觉,这样或许就可以逃避那场凋敝的死局,但是室友因为一个紫甲激动地大吼,我不得不逃离这样的宿舍,跑到外面去转转。
只是当我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桥上时,我看见了漆黑的不带一丝反光的湖泊,像是某种绻缩成一团的东西在向我呼唤。我忽然想起六岁的时候没有得到的那个玩具,那是一只可以变形的翼龙,买玩具甚至还会附赠一张动画片光碟。我到现在都没能看完那个动画片。而且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为一名作家,原来我已经背负着罪孽多活了这么多年了吗?再想到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我都对他们撒过利己的谎言,我都伤害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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