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埃洛走进了一家快餐店,其店名为“铁栅栏”。
落满灰尘与油腻的格子地板由黑白两种颜色组成,但黑的部分今已不再深沉,白的部分则过于暗淡,整体呈现出一片污浊的褐色。空气中弥漫着膨胀的油烟,从后厨方向传来铁与火的尖叫,但很快就被从音响中传出的怀旧金曲所遮盖过去。埃洛没听过这首歌,只觉得它的曲调奢侈而华丽。
店里没几个人,一个年轻女人正一边点扫着光幕,一边大口咀嚼汉堡,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正在笑谈一些有关校园生活的往事,角落处还有一个人霸占了三个座位,身盖硬纸板、脸上遮着一顶巨大的毛线帽,正在呼呼大睡。多半是附近的乞丐。
她认出来这个声音,便往前看去,瞥见了珂赛特跳动的浅灰色长发。
“采用全新的气味采集技术,”头戴鸭舌帽的点餐员捏了捏鼻子,死气沉沉地念道,“对真实黄金蟹肉香味的拟真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真正的黄金蟹肉怎么可能会只卖十三科塔克呢?尊敬的女士。”点餐员呆滞地勾起嘴角,然后又迅速下摆,“所以,您决定好要点些什么了吗?”
“那就两个巴洛托风味鱼肉卷,一杯冰咖啡。打包带走。”
“弗莱德!”点餐员转身对后厨方向高声嘶喊,“两个巴洛托风味鱼肉卷,一杯冰咖啡。”
“再加一杯。”埃洛走上前去对点餐员说道,同时伸手拍了拍珂赛特的肩。
“埃洛!”珂赛特挑起护目镜,露出自己正不停扑闪的明亮眸子。
“您的话就是我的圣旨,尊敬的女士。”点餐员撇撇嘴角,转身面向后厨,“弗莱德!再加一杯冰咖啡。”
“你这次来得很快。”珂赛特转身看向她,笑容过分明媚。
“每次都很赶。”她耸了耸肩,伸手接过点餐员递来的冰咖啡。冰块在黑色的漩涡中沉浮,并最终飘荡在最上头,于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展现晶莹,有些许泥泞的晶莹。她的义肢感受不到冰凉。
“你需要放慢节奏,埃洛。”珂赛特眨眨眼睛,忽地皱起眉梢,却不含丝毫怒意。
“等我退休以后吧,如果我有退休这一天的话。”她抿了一小口咖啡,用口舌感受冷冽,“我想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
珂赛特接过了咖啡杯,还有装进纸袋里的热气腾腾的鱼肉卷,双眼瞥向埃洛,歪了歪头,“要先找个地方坐下吗?”
“不,还是去楼顶吧。”埃洛调出外置光幕,照例将三百三十三科塔克转进了老板弗莱德的账户,很快,阻挡在楼梯口处的生锈铁栅栏缓缓开启,放出一条通往楼顶的幽森道路。
这一间仅有一层的小屋,四面八方皆被铁幕般的高楼所围,如同漂流在楼海深处的孤岛,又或是一片黑亮色皮革上的雪白污点。足够隐蔽、足够卑小,老板兼主厨的弗莱德对城市监控系统的熟悉程度足够高,高到他能在其中来去自如,甚至制造出长达十分钟不被任何设备记录下来的“瞬时技术故障”。
她和珂赛特同时走到顶层,仿佛忽然间踏进了一座寂静的监狱,四周居然鲜少有亮灯,衬得头顶那片狭窄夜空深处的极光尤其闪亮。这时距离极光时还有十多分钟,但天光已经开始隐隐乍现。
埃洛则环顾四周,视线短暂被楼与楼之间的夹缝吸引过去,霓虹透过夹缝往她眼中倾泻,癫狂却莫名富有秩序。紫罗兰的身影似乎又将现形。
“关于死者,关于曼杜尔.布莱斯基,”伴随耳畔传来一声嗡鸣,她稳住了即将溃乱的视线,转头望向珂赛特,“你都知道些什么?”
“关于曼杜尔,你们目前对他了解多少?”珂赛特反问道,并喝了一口咖啡,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在寂静之中显得很响。
“不多,只知道他是个情报贩子,并且曾经在绞轮帮活动过。总体而言,这个人在我们眼里是一片空白的。”
“哦?”珂赛特哼地笑出声来,走近了埃洛,与她并肩而立,“其实我也了解甚少。有关他的所有信息,大多是一些或者过于夸张、或者过于支离破碎的市井传闻。你知道的,这些情报商总是非常擅长隐藏自己,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个离奇古怪的都市传说。”
“他都有哪些传说?”埃洛把咖啡一口喝尽,又仰头一倒,把冰块含进嘴里。
“比如,皮洛士出租车公司之所以倒闭、火眼帮之所以能吞并灰熊党、罗德.伊文斯之所以能够在商战中彻底击败林氏双胞胎,取得冰骸湾区最后那块地皮。”珂赛特转转食指,打趣着吐了吐舌头,“所有这些事件发生的根源都可以追溯至他,曼杜尔.布莱斯基的一次活动。”
“听起来,就像是每个情报商都会使用的,那种老掉牙的宣传广告语。”她咧嘴冷笑,用牙齿咬碎了冰块,“别闹了,珂赛特,我要知道点有用的。”
“我说的当然都是有用的,任何情报商与中间人都会用类似的手法来宣扬或伪装自己,这其中有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骗子,但也有的人只是在陈述事实。”珂赛特蹲身把空荡的咖啡纸杯放在脚边,从纸袋里拿出了另一条鱼肉卷,开始撕扯包装袋,“在我实际见到他本人之前,我也以为,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妄图在极圈成为传奇,谎话连篇的投机主义者。”
“你见过他本人了?”埃洛拧了拧眉,“在这里,还是在东街?”
“东街。”珂赛特咬下了一口肉卷,懒散地站起身来,朝她眯了眯眼,“他是主动过来的,来见我爸爸。”
琼斯.马布鲁诺,极圈最大酿酒厂“湿玫瑰”的持有人,七大家族的精神领袖,东街的教父,珂赛特的父亲。
“兴许是装载了什么特殊视觉模块吧。”埃洛笑了笑,随手将咖啡纸杯压成薄片,向后一抛,“情报商、中间人,他们这种人干的事情再如何惊天动地,说到底,也只是几颗在集体的缝隙中流动的尘埃罢了。他们能在一定意义上搅动时局,但自身也被时局所裹挟。”她取出了口袋内的烟管,叼进嘴里,“过去并不是没有以这类业务混出名堂的人,但他们的下场大多都是死于谋杀,就和曼杜尔.布莱斯基如今的情况一样。”
“听起来,你并不愿意相信我们的说辞。”珂赛特甩动发梢,笑吟吟地说道。
“我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但真相并不在乎我相不相信。”她呼出烟团,伸手向前一扫,划出外显光幕,“从现在开始,你的所有发言将具备法律效应,总署将代表联邦保护你的言论自由,并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你的生命安全。好,珂赛特.马布鲁诺,你现在可以回答我,曼杜尔究竟与你们东街有何关联了。”
“和许多混出名堂的情报商一样,曼杜尔也想干票大的。他对爸爸说,他想完成一件事,这件事足够让他成为传奇中的传奇,并把整个时局搅得天翻地覆。”
“哼,又是烦人的反社会倾向。他准备搅动哪里的时局?”埃洛皱紧眉梢,眯起了眼睛,“是东街、西街,还是工业城?”
极光顿时明亮,像一条发光的带鱼忽然游进夜空,狭窄的屋顶被染上了大半明绿色,并隐隐泛起波纹。珂赛特把包装袋和咖啡纸杯一同塞进打包用的纸袋,提在背后,仰头望了望天,又转向埃洛,露出一个思绪复杂的笑。她的灰发在冰尘中结霜,双眼则在极光的游动下明亮起来,明亮得十分克制,仅在瞳孔最深处沾了几点绿。
“是整个联邦,整个银河。”她提起嘴角,神色却恍然凝重。
埃洛望向她的双眼,视线被那几点绿色吸引过去,那是极光洒下的碎片,此时瞬息万变,流动出许多幻象,以及来自尘封过往的记忆。
蒙塔洛夫站在那里,被十数名身披幽绿色长袍的人影所团团包围,他们一人一刀,和谐有序地刺向蒙塔洛夫的胸膛、腹部与大腿,刺眼的红血流淌而下,射向四面八方。蒙塔洛夫巍然不动,神色隐没于黑暗。
冷风吹打而来,扑在脸上时宛如刀割。埃洛深深凝视着珂赛特,嘴里呢喃道,“他想怎么做?或者说他原本计划怎么做?”
珂赛特挽起耳边的长发,在风的舞弄下,任由其在指缝跳动。
冰尘在空气中穿梭,被极光染成幽绿。她眼中的现实开始朦胧,而不存在的虚幻部分却顿时清晰,伴随着色彩的炸裂,涌现出一片片瘦小的身影。那些身影缓慢重叠,成为了紫罗兰,或是伊丽莎白,埃洛无法判断,她只感觉到头疼欲裂。
“是的,他所有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激发一些人深脑深处的记忆碎片。”珂赛特拉动手腕处的扣件,将蓬松的炭黑色行动服瞬间收紧,“你一定还记得那场帮派战争。”
“当然……记得。”那场总计有十八个街头帮派参与,各方势力都或多或少介入其中的战争。紫罗兰正对她坏笑。
“那场战争就是由他挑起的。”珂赛特似乎也在对她坏笑。
“这不可能……那场战争的爆发,具有相当复杂的……诸多原因。”大脑忽地刺痛起来,痛得她连忙抬手捏住太阳穴,“该死的……珂赛特,你父亲,琼斯先生也参与其中吗?”嘴里的烟管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噪音。
“你可以随意猜想。”珂赛特戴上了护目镜,将双眼隐藏,仅在嘴角处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真是疯了……”埃洛摇了摇头,视觉的崩溃不知为何就此停歇了。
“疯掉的是这个世界,埃洛。”珂赛特轻点太阳穴,沉默片刻,似乎在视网膜里浏览了一些信息,“对了,哥哥他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你知道他的性格。总之,就是一些网络工程上的事情,他说总署的警务系统有些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一直都有问题,抵御黑客的攻击是他的工作,和我有什么好说的?”埃洛盯着地上那支已经弄脏的烟管,思索着要不要捡起来。
“他说这次不同以往,漏洞的来源是总署内部。”就在这时,飞盘从不远处悬浮而来,将四周的冰尘燃烧殆尽。
“好啦,我该走了,还剩最后两趟。”珂赛特轻盈地跳上飞盘,最后对埃洛招了招手,“下次我们换一个更正经的地方好吗?大警探。”
随着无色火带来的热量渐渐远去,整个世界重归寂静。珂赛特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与楼的夹缝之中,被跳动的光流所席卷,像是恍然被吞并去了。
埃洛最终没有捡起那支烟管,下楼的时候,她的视觉再次出现了溃乱。色彩各异的线条在视野内纷飞起舞,但远不如刚才那般严重。紫罗兰出现了,她的起跳活泼而灵动,但能明显看出这就是紫罗兰,不是伊丽莎白。至于蒙塔洛夫,则再未出现过。
直到二十分钟后回到极圈警署的大门前时,这种视觉上的幻象早已彻底散去,好似雨过天晴。她深呼吸,走近了门扉开启的电梯间。电梯间内此时只有两人,却显得十分狭窄。
电梯间的灯光忽明忽暗,明亮的时候,把他的面容晃得如同沾了骨灰的石膏像。
“是的。”埃洛没有正面看向他,而是始终紧紧盯着眼前的镜面。电梯间完美映照出了二人的身形,却恰好扭曲了他们的脸。
“你总是这样,维多利亚。偏执、莽撞,不识大体、不听劝告。”
“警务系统的漏洞,是你做的吗?”埃洛无视了他的话术,直接质问道。
“鲍勃被人打坏了,现在正在接受返厂维修。一次返厂的费用可是很贵的,我的大明星。你不应该和他分头行动。”
“你不用承认,但我清楚。那台冰柜我也托人查过了,编号是经过总工会审批的,不是野路子。问题在于,这编号不是新的,而是旧的。”
埃洛沉思了片刻,随即说道,“劫了运往管道中枢的冰柜吗?”
“你不准备叫停这个案子?”她惊讶地转头看向折戟沉沙,看向他那张高傲却悲伤的脸。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为什么要叫停呢?”折戟沉沙摇了摇头,抬手将领口处的领带拉松了一些,长叹一声,如同卸下镣铐,“还记得洛伦佐吗?”
“真稀奇,”埃洛忽地笑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再关注案情本身了。”
“洛伦佐早在6月10日就死了,死于交通事故。他没有订购任何再生躯体,所以绝无再生的可能性。”
刹那间,埃洛惊觉自己忘却了呼吸。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充斥满呕吐物恶臭气味的审讯室,又看到了那个模样平凡、语气颓废的靴子半岛人,那是一个真实存在于现实中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不可能!6月11日的时候,他分明接受了我的审讯!”
“无论如何,这就是事实。死人复活了,就和十三年前一样。”
眼前没有任何幻象出现,听觉也正常运作,头没有痛,只是脑内一片空荡。她的眼前是电梯间的镜面,镜中只有她自己和折戟沉沙。
十三年前,她的眼前是怀有身孕的娜塔莉娅.雪降日。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在家中被残忍杀害的娜塔莉娅。她把双眼哭得红肿,口中一直念叨着深层区大观台,以及被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掳走的女儿伊丽莎白。
“埃洛,请救救她……伊丽莎白……我……我无法联系到蒙塔洛夫……请帮帮我、请帮帮我……”
埃洛让她进屋,并当即把此事告知了正在外出查案的蒙塔洛夫。
“从时间上看,你确实来不及。”折戟沉沙迟疑了片刻,突然将话锋一转,“鲍勃228是在临近冰窟城门口的地方遇袭的,他去到那里用了三十分钟。你去和珂赛特会面的时候已经出了冰窟城,却只用了二十分钟,比他走得更快,也走得更远。”
“世界通用铁路公司在倒闭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是联通整座工业城的冰下隧道。虽然他们没能撑到这条线路开始运行,但也留下了一辆样车,开得很慢,但肯定比走路更快。”
“你又在隐瞒什么?”折戟沉沙哼了一声,“埃洛,我们每个都有秘密,这很正常。我不会去探究你的秘密,也请你不要探究我的。”
二人都没再说话,寂静刺穿了他们的双耳,在舌头上敲进铆钉。
“埃洛,这个世上,只有凶手需要为死者的死亡而感到愧疚,你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电梯门缓缓划开,折戟沉沙走了出去,又忽然停下脚步,“继续跟进这个案子吧,我会让鲍勃直接去找你。”
电梯间内的空气仿佛含有剧毒,令她感到窒息,口舌灼热得发疼。
身穿幽绿色长袍的人影回过头来,白裙上的鲜血明艳无比,像是跳动的红灯。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伊丽莎白.雪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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