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抛去那道令自己心痛的幻影,前往了由蒙塔洛夫告知,深藏于冰层下方的巨大交通网络。样车在废弃的轨道中停泊,周围飘荡着的烟尘,在悬浮灯球的照射下白如雪末,这些灯球在此地运转了三十年之久,灯光早已不复往昔,至少远不如样车的灯光更加晃亮。样车的灯光是偏红的黄色,从冰壁折射进车内,在灰暗的座位与走道中间,留下一片片烫金色的长方形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像是铁锈与腐烂皮革的杂糅。紫罗兰在金色的拥趸下显得极其亮眼,却也好像随时有可能被吞噬。
“有一个新的猜想。”望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埃洛.维多利亚用食指与拇指交叉着顶住下唇,自言自语道。
“死者真的是曼杜尔.布莱斯基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游荡,“最初,我们之所以确认死者名为曼杜尔,是因为有洛伦佐.范的证言,而在这之后蒙塔莎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在冰柜中凝视着死者溃烂的面庞,凝视了整整三天。如此看来,似乎就能百分百确定死者就是曼杜尔了,但真相确实如此吗?”
“我们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死者名为曼杜尔,即便是珂赛特提供的情报,也只能够说明曼杜尔此人确实存在罢了。珂赛特自己,实际上并不能、也没有机会确认死者的脸。”
某一个埃洛所看不到的座位上传来响动,像是金属关节的摩擦声。
“现如今,洛伦佐已被证实只是一道幻象,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折戟沉沙传给我的死亡记录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有人伪装成洛伦佐进入了审讯室,他的黑客技术天衣无缝。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后面,那离奇的‘只有出去,没有进来’的影像记录,那刻意表明房间里存在过两个人的数据残渣。这一切,貌似都在指引我像往常一样去破坏常规,去救出冰柜内的蒙塔莎。”
“你认为这是刻意的引导吗?埃洛警探。”鲍勃228从座位起身,高大的身影终于进入了埃洛的视野,“可这到底有何目的?”
“为了让死者就是曼杜尔这一虚假的真实,再一次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脑海中。”埃洛将双手平放下来,对鲍勃笑了笑,“你看起来精神不错,鲍勃228。是折戟沉沙告诉了你这里的坐标吗?”
样车的机轮开始滚动,在轨道上拖出尖锐的长音。车厢微微震动起来,尘土在起舞,悬浮灯球照常来回巡视,闪耀的车灯光却已溅射开了,急速闪烁,一遍又一遍地穿梭于车厢,使人感觉像是一头贯进了巨大的万花筒,或是虚幻迷离的时空隧道。
“不太好,警探。”他用表情光幕跳出一张流着眼泪的笑脸,双手背向腰际,“而且短期再来一次的话,我很可能将面临被被格式化的风险。”
“即删掉记忆和行为模式数据,配送去工业部门。我身上那些用于战斗的部件会被拆解下来,装配在下一个库珀三号的躯体上,它会被送到你的身边。所以警探,请不要担心搭档工位的空缺。”
长音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将是由机轮发出,注定漫长的金属交错声。这声音十分嘈杂,但也不至于能够消灭沉默和打断对话。
“我们回到正题吧,警探。你现在怎么想?你认为……是蒙塔莎在撒谎吗?”
“曾经怀疑过,但我现在愿意往另一个方向去思考。也许蒙塔莎也是个受害者,她是勾引我们进入此局的鱼饵,她的记忆被篡改过,用珂赛特口中,曼杜尔可能持有的一种记忆编织技术。”
“这是我瞎取的名字。总之,既然凶手都可以制造出像审讯室里的洛伦佐,和拜访洛伦佐的蒙塔莎那般真实的幻象了,想必去洗一个人的深脑,改变她心中对某个人面相的记忆,大概也是轻轻松松吧。”
“这似乎有些过于‘阴谋论’了。”鲍勃228搓了搓手指,发出一连窜吱吱呀呀的声响,“但在我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我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可能性较高的方向。他们的技术很强,至少能够将我的所有系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么看来的话,洛伦佐的死对于他们来说大概是个意外。”埃洛沉沉地吸了口气,死亡记录中显示,洛伦佐.范死在了从家里去往总署的路上,他的车与一辆管理局旗下的商用重卡正面相撞,之后被草草扔进了路旁的人工湖里。他确实是死了,是在与蒙塔莎会面后死的。
机轮的转动声慢慢停歇,样车抵达了深层区的管道中枢。通知他们下车的并非声色甜美的提示音,而是车灯的熄灭,以及从105管道口内飘荡出来的刺鼻恶臭。
“走吧。”埃洛站起身来,却发现鲍勃228正转头望向她,头部的视觉元件一闪一闪,像是出了神。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状态不错。”话刚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车厢。
“也许吧。”埃洛哼了一声,低头笑了笑,“你看起来很高兴?”
紫罗兰忽地贴近过来,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狡黠地抿起嘴角,“也许吧~”
隧道尽头是一片开阔,105管道口占据在开阔的中心,黑漆漆,仿佛一道深渊巨口。不远处是一座楼梯,楼梯上方有一扇门和一组结满冰霜的玻璃大窗,它们在巨口的衬托下,小得像是房地产中心的景观玩具。那是管道中枢的职员办公室,据说里面常年只有两三个人,主要负责日复一日地启动管道口底部的厚重铁门,以处理由整个极圈生产出来的巨量垃圾。
埃洛与鲍勃228一同爬上楼梯,来到了位于办公室门前的长方形狭小平台,从这里可往下方的开阔地展望,真正瞥清那张深渊巨口的全部。这时她才能看见105管道口内部的错综复杂,大大小小的管道相互虬结,如同过剩的树根那般野蛮生长,垃圾污垢在其中堆叠,留下一片片油绿色的斑点。人在其中行走,密密麻麻得就像蚂蚁,似乎在觅食,又似乎在相互纠缠和撕咬,他们与管道口共同组成了一个腐烂畸形的生态圈,终日演绎着上层人不曾知晓的人间炼狱。
她曾深入其中去调查一名外派探员的失踪事件,那次经历让她永生难忘。
“您好,我们是公义盟警署,极圈总署的外派警探。”鲍勃228敲响了门扉,却发现这门本来就虚掩着,在他的敲动下,居然就这么缓缓开了。
鲍勃启动武库,从中拔出了一根经过多重折叠的军用撞针锤,几下拆转挪动后持在手中,用力一握,扭动腰部关节,大步踏进了漆黑一片的室内。
这是一间陈列简朴的屋子,面向大窗的位置有一排型号老旧,仍在使用传统旋钮与拉杆的操作台,台子附近有几张椅子,不远处则是几张看起来像是办公桌的方桌子,以及另一张所处位置更远一些的圆桌子。圆桌子上堆满了食品包装袋,和一些沾满污渍的餐具,四周有几张较矮的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破旧的大包。
房间很昏暗,唯一的灯光从角落照来,角落有另一扇门。
他们相视点头,开始往光亮处移动。期间每一步踩下都溅起尘埃,发出舒缓的呼呼声,仿佛有人在叹息。
灯光忽然灭了。半掩着的门在某件重物的推搡下缓缓开启,声响悠长而微微颤抖,那件重物是一具尸体,残破的、胸腔空荡的尸体。尸体套着一件制服,埃洛认出了这是管理局垃圾运输员的制服,管道中枢的管理人员也穿着同样的款式,暗灰的底色、苍白的条纹,还有胸前标着的总工会那枚浮夸而繁复的花环工锤徽记。如今这花环烧焦,浸满了乌黑的血油。
埃洛屏息凝神,抬枪对准了门那一侧里黑洞洞的室内。里面是涌动的黑暗,其深邃程度,似乎远比105管道口更加悠远。
“警官们,你们来得太慢了。”女人自黑暗中显现轮廓,如一道波纹和虚影。她身着制服,其上溅满污血。
“我姓李,名轻锐。”女人浅浅地笑了笑。她有着一双炭黑色的眼睛,留一头长直黑发,脸上生着浅浅的皱纹,看起来有些年纪。
“你是幸存者?”埃洛却仍在狐疑,持枪的手尚未落下。
“可以这么说。”李轻锐无视了深邃的枪口,径直向窗的方向走去,“铁焊帮来势汹汹,几乎杀死了我们所有人,尽管我们本来人也不多。”她回头,“维多利亚女士,你过去曾来过这里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埃洛望着她的后背,眯起双眼,缓步跟了过去。
“为了那个编号?”李轻锐哼了一声,哼得十分得意,“已经没有意义了,名侦探,木已成舟。”
“其实我觉得,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李轻锐扑哧笑道,掩嘴的手之后自然而然地伸向耳畔,挑起了几缕长发,“没错,警探,这是一个针对你设下的局,但并非是最早就设计好的。”
“你们最开始并不想引人注目。利用管理局对冰柜管理系统的疏忽大意,你们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案子消隐掉。”埃洛已经对此有所设想,“但是洛伦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的自首让折戟沉沙不得不重视此案。我想,你们一定没有料到死人居然会复生。”
“更没预料到那孩子的幻影竟然会找上洛伦佐,向他求助。”李轻锐将发梢整向耳后,摇头苦笑道。
“李夫人,我们曾见过面对吗?”鲍勃228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蒙塔莎……她现在可还好?”
“她现在大概已经登上了离开极圈的豪华游轮。”李轻锐回头打量了一眼鲍勃228,“小铁皮,你终于认出我了?”
“所以那时候她才会如此惊讶……但这是为什么?她是您的女儿,您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鲍勃228回想起了与蒙塔莎初遇时,她身上那些血迹斑斑的惨相。
“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好,阿莎走上了一条很不好的路,再这么下去,她会丢了自己的命。”李轻锐从兜里扒出两根烟管,递给了埃洛一根。
她笑笑,把烟管含进嘴里,剩下的那根则随手扔到了地上,“我只是给了她一点教训,她不会死,而冰柜原本将按照预定路线送到管道中枢来,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她吸了口烟,又晃了晃脑袋,使发梢滚动起来,就像湍流的黑河,“离开极圈对她来说是好事,但离开的船票一票难求,所以我接受了老朋友提出的条件。他是我在伊斯塔加时认识的战友,我曾经的同志。”
“哟,你也是在电视节目上知道的我们吗?”李轻锐吐出一口烟气,那烟环绕在她身旁挥之不去,就像雨夜的雾。
“极圈有很多来自这个部队的退役者,比如说青木旅社的林老七。”埃洛吸了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所抽的那些烟,在别人的鼻子里到底有多么难闻,“你的老朋友,他提出的条件和曼杜尔有关吗?”
“当然有关,因为,”李轻锐咳嗽了几下,“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抓到曼杜尔,曼杜尔是他的弟弟。”
“我杀了他一次,用幻影对他开枪。”李轻锐把烟管摔在地上,抬脚踩碎,“这个狗杂碎,居然睡了我的女儿。”
“这就是蒙塔莎记忆中的那些管理局士兵。”鲍勃228插言道。
“不错,小铁皮,你讲得不错。”李轻锐向鲍勃228眨了眨眼,“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让曼杜尔和阿莎一起被运来管道中枢,出事之后,是卡尔独自把他带走了。”
“是的,之后他们便与我无关了。我当时要思考的是如何把这件事摆平,如何让曼杜尔被认为已经死亡,如何让蒙塔莎彻底摆脱这些烂事。简而言之,我在想着如何对付你。”李轻锐咧嘴一笑,皓齿明亮,“你确实被我骗了一阵,对吗?”
“我从铁焊帮的帮派墓地偷来的无名尸,他们当时正在和马雷莎庄园打仗。”她忽然挽住了埃洛的臂膀,用一种甜美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轻轻说道,“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警察姐姐。”随后她的声音迅速恢复以往,“不过实际上我年龄比你大,你应该称呼我为姐姐才对。”
埃洛的脑海中游荡过一道苗条的蓝色倩影。许多年来,她第一次因惊讶而张大了嘴,并且哑口无言。
“是那个时候……原来如此,所以林老七的意思是管理局刚刚来过。你曾返回过案发现场,就是在那个时候把曼杜尔带了出去。”她突然感到两眼发昏,“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毫无察觉。”
“我很擅长易容。”李轻锐狡黠地笑了笑,“而老林嘛,他是一个很擅长打马虎眼的人,我们伊斯塔加人都这样。”
“不对啊,可这行动记录……”鲍勃228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便呛住了。
烟尘在昏暗中漂泊,恍惚间彻底凝止,恍惚间又剧烈震颤。眼前的105管道口内,众人生活依旧。
“不过,”埃洛望着其中那些蚂蚁般的小点,突然又开口说道,“即便你不去设下这些局,我也不一定会撬开冰柜。你这么做,是否有些冒险?”
李轻锐却是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哈哈大笑,“不可能的,埃洛.维多利亚,你是一定会撬开冰柜的。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我们国家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没准我还真的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你,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是一类人。”
她再回头时,却发现李轻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在她面前的那张椅子上,只剩下一具面带微笑的尸体,一具胸腔空荡的尸体。
“晚安,李夫人。”鲍勃228站在后方,声音缓慢而遥远。
冰海汹涌而辽阔,雪白色的游轮逐渐远去,犹如眸子深处的一点白翳。蒙塔莎站在港口,淋雨遥望远方。
埃洛与鲍勃228并肩走在开阔的中央,身旁是那道幽森森的巨口。
“技术、灵魂、诅咒,谁知道呢?”埃洛想起了十三年前的娜塔莉娅。
火烫的恶臭从垃圾堆中席卷而起,在冷风中化作蒸腾的烟柱。
冰原漫漫,远方有赤裸的幻影游荡而过,轻盈地跃进巨口。
“我看见了,我确信这次看见了!是幻影,又是幻影!”
他们步入了105管道口的最深处,一片既恶心又泥泞的油绿之中。
“这里什么也没有,鲍勃228,我看一定是你……等等,有声音。”
“就在前面,我们离她很近了,警探,我能感受到,这一次我确确实实看见了她,她是存在的,他们的是存在的!我看见他们了!我能看见他们了!”他无比激动地摇晃埃洛的双肩,“我能看见他们所有人,那些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所有人,警探,我想去理解他们的痛苦……我……我感觉思考回路变得好乱……”
“警探,请让我理解你们的痛苦……请让我理解你的痛苦。”
他们一同向前,听到了海风穿过管道时的巨大哀啸声。他们的脚步声在管道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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