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孤直,她越往前奔进,楼房便越为稀少和低矮。马路那边是夕阳宫国家遗址公园,有一片辽阔的空地,几名老人正在那里放风筝,红蓝黄绿,好似飘在空中的派对彩纸。洛碎没参加过什么派对,且据说,如今他们也不再兴用彩纸了。
妖魔飞速穿过人行道,其带来的浓重烟流,居然也微微影响到了于此地相隔甚远的天上风筝,让它们剧烈颤栗起来。
同时颤栗起来的还有行人衣摆与包子铺的笼屉,衣摆飞扬,而笼屉则整面翻起,把十数个白花花的包子推向半空,卷出热腾腾的轨迹。铺子老板的叫骂声在她身后迅速远去,眼前紧接着便出现了新的障碍,有文具店倾倒的摊位、奶茶店破碎的看板、小饭馆洒落一地的碗筷,以及鱼鲜店泼满了地的蹦跳鱼虾。
洛碎逐一越过这些障碍,丝毫没有减缓自己奔跑的速度。妖魔亦然,并且速度还要更快。
穿过斑马线,跑进一处人群较为聚集、地方也较为开阔的购物广场,昌兴家的金红色招牌挂在大楼最显眼的地方,以彰显他们对这整个购物广场的所有权。妖魔挤进了人群,引起一片哗然,他挥手释出紫黑色的烟流,让其定向刺往承载巨大招牌的支架,将牢固的铁瞬间腐蚀。
洛碎当即飞身跃起,展开工兵斧刃以抵挡招牌,把昌兴二字击打扭曲,腾出一片三角形的安全区域,护住了几名尚未来得及跑开的行人。
“快走。”她使劲砸开招牌,再望妖魔,其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她叹了口气,收好斧刃,护着有些酸疼的持斧手走进树荫下,在造型简约的石头座椅上坐了下来。阳光打在她的眼前,似乎将一切都照得恍惚,空气泛起涟漪,耳边则响起了并不存在的蝉鸣声。购物广场的大楼是附近最为高大和崭新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只不过外部嵌上了格子形状的窗户,以及长条形状的各色招牌。
破烂的招牌塌在前方,有不少人正在围观,并时不时回头偷看她,对她指指点点,但多数人已经散去。广场忽然间变得空荡荡,热风滚起,似乎把从商场内部传出的音乐声吹得紊乱。几辆单车被热风吹倒,连着倒了一片。
“洛,报告情况。”姜恕的声音忽然刺进茸耳,让她眼皮一跳。
她抬手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呼出沉重的鼻息,“跟丢了。”
“丢了?”对面沉默了许久,“继续追踪,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记住,恻隐之心不可有。”
她仰头看向黑压压且斑驳破碎的树荫,哼了一声,似在自嘲,又像在哀叹,“那年暑假在怒阳湖,我非说要去湖中央找什么鲛人,你们嫌我傻,不愿随我去。我就划着小舟直到天黑,最后连回去的方向都找不到,坐在小舟上嚎啕大哭,哭到嗓子都哑了。夜晚的怒阳湖一片漆黑,浮岛上的树木随风摇摆,像是一堆正在跳舞的人。”她扑哧一笑,“我以为那些人就是索命鬼,正慢慢地向我靠近,要吃我的眼珠子、拔我的舌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应该专心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最后,是你和郑大哥找到的我。”洛碎抿嘴笑了笑,忽觉得一股酸楚冲上心头。
“姜恕,如果小熠真的跟着他,我该怎么办?那孩子只有七岁啊。”话尾时,她的声音赫然嘶哑,从嘴唇开始全身颤抖起来。她想起了天上的风筝,红黄蓝绿。
对面再次沉默了许久,最后用极度冰冷与哀伤的语气淡淡说道,“遵从圣旨,不要有多余动作。”
通话结束。洛碎站起身来,走进了灼热的阳光里,转头向一望无际的人行道,风吹来,顿时心头薄凉。她摆手轻轻搭上腰间的刀把,呼气,将精神凝结于双眼。世界在她眼中先是一白一黑,随后闪烁,复归原样时人行道上多了一条轨迹,一条烟黑色的蜿蜒流线。
她眨眨眼睛,流下因施展道术而盈眶的眼泪,抬步往前疾驰,随着踪迹所指的方向,双腿轮转到几乎溶解。周围的景色自她身侧快速后退,逐渐模糊得不成形状,如同泛起的波涛,或是梦境中的幻象。她感觉自己回到了怒阳湖,回到了那个夜晚。许多人在围着她跳舞,那舞蹈诡异却动人,形似鬼魅和野兽。
片刻后,一切终于停歇。洛碎在阴暗的后巷中停下了步伐,眼前是倒在垃圾堆中气喘吁吁、双目无神的郑光明。他身上的烟流正在散去,慢慢把他的身躯搅动得不成人形。
“碎碎。”郑光明笑了,“我们多久没见了?有半年了吧。”
“祸乱天下者为妖,”她没有回应郑光明的问候,“忤逆天命者为魔。武威安国府,刀斧营卫尉郑光明,你,是妖是魔?”
郑光明哼了一声,神情尤为释然,“反正天子无论如何都想要了我的命。这是妖是魔,又有何所谓?”
她眯起了眼睛,拔刀挥向前方,刀尖距离郑光明的咽喉仅剩一寸。
“碎碎,你不需要道歉的。”郑光明的声音含在嘴里,就像温和、平静的水,“我杀了多少人?兰墨庭总共七十七人,我杀了三十二人,这是三十二条人命啊。为了我自己的愚忠,我将心法伸向妖魔道,脏了自己的手,害了他们的命。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碎碎……”郑光明奋力喊她的名字,咳出了几摊黑血,“帮帮她。她……她只剩下你和姜恕了!”
“三钢……”郑光明咽了气,朦胧不清的身形彻底化作飞灰,消失在了这条后巷阴暗的深处。
小酒馆内传来打闹声,后门被砰的撞开,身着花衬衫的银条族酒客摇摇晃晃地从中走了出来,忽然倒地呕吐。酒气与呕吐物的恶臭强烈地交织在一起,好像瞬间撕碎了某些东西,令洛碎的耳旁嗡鸣不止。
“你知道?”洛碎啧了一声,恍惚间怒从心头起,“操你妈的,姜恕,你知道个屁。他死了,郑光明死了!”她的声音似乎吓到了那名酒客,让其踉跄着跑开了。
“他堕入妖魔道,杀死了三十二人。还在逃亡过程中击落招牌,威胁到了一般民众的生命。”
“洛,你的声音太大了。”姜恕在那头叹了一声,“我们伐魔卫只执行命令,不过问其他。”
“你不懂,洛。伏妖阵和讨魔八柱已经设下,若不将大乱彻底剿除,天子的盛怒将会波及到整个靴离。”姜恕历来冷静的声音此时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烈公对我们有恩,光明是我们的朋友,这我都清楚,但我不能拿全城人的命去给小熠陪葬。她被认定为大乱,这是她的不幸,也是她的命。”
“一直都是如此。去三钢吧,找到她。枪打准一点,不要给她太多痛苦,也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冷酷而阴沉,“我们这边的工作也很快就要收尾了,你不去做,会有其他人去的。”
靴离第三钢铁冶炼厂,过去曾是西北三镇骄傲的工业明珠,阳月帝国的铁之花,现如今已凋零、腐锈,沦为市郊上一大片无人问津的钢铁荒漠。郑光明将朱熠藏在了这里。
洛碎赶到那里时,天气莫名转阴,下起了一阵暴雨。雨点打落在工厂的铁架结构上,声响爆烈,仿佛有数千万人正齐声怒吼。她从外挂的楼梯爬上三楼,走近了灰尘滚滚的室内,这里只有一条轨迹,一条燃烧的火线,与妖魔的烟流截然不同,这是天命的轨迹。
女孩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身上还有不少又红又紫的伤口。遇见洛碎前来,她咬紧牙关,提起一根绑在腰后的短铁管,一边突刺着一边向后退去。橘黄色的茸耳激烈地竖起,仿佛炸开的烛火。
“洛姐姐?”但在认出了洛碎的脸后,她那双凌厉的海蓝色眸子忽然间便软了下来,泪水开始在其中打转,将她的双眼浸染得仿佛是两颗晶莹的露珠。
朱熠停下了脚步,隔着不远与她对望,面色里满是疑惑。
伐除妖魔、剿除大乱,这是伐魔卫的使命。这是伐魔卫的使命。这是伐魔卫的使命。她的心跳正在加速,她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怒阳湖的那个夜晚,再次回到了郑光明魂飞魄散的那一瞬间,而姜恕冷冰冰的声音在她的幻想中不停穿梭,仿佛要纠缠她直到世界的尽头。
她无力再想了。她想不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通的。倒不如,索性将一切交给扳机。这么一想,她居然痴痴地笑了。
暴雨嘶嚎,长廊烟尘滚滚,几声响雷照亮了阴暗的室内,在墙上画出两人高大而夸张的影子。为了天下太平……
鼎业七年秋,帝师以“剿除大乱”、“讨贼安邦”为名出兵武威。
九月十五深夜,暴雨倾盆,大火焚烧怒阳宫,但火源不知从何而来,有说是天子为了彻底杀尽朱家人而命部将放火,有说是总兵朱烈本人为保孙女出逃而自焚宫城。无论这大火从何而起,有一件事是众人皆明的,那就是在当皇旗死士闯入火海,奉天子之命想要搜寻朱烈死尸的时候,却意外撞见了全身披甲、全身燃烧的朱烈本人。这位年过八十的老将当时已经被燃烧得浑身焦黑,似乎一触即碎,但他仍旧挥舞着那把著名的长柄战刀“海狼牙”,瞪大着明亮且饱含怒火的双眼,杀死了不计其数的皇旗死士。据说他最后手拄长刀单膝跪地,以战士的姿态停止了呼吸,而在他停止呼吸后的整整十五分钟里,未有一人胆敢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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