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怕冷。这是高中落下的毛病。高三上学期期末考后,学校给成绩靠前的学生们“开小灶”,占用寒假时间补课,为了多几个清北或者至少985。市教育局有补课禁令,但对实际情况也鞭长莫及。教学楼的空调插座都断了电,文科生和理科生各挤在一间教室里,用腋窝把手指捂热,焦头烂额地在新打印的材料上写写画画——纸上的油墨尚未干透,手掌压上去,就可能把一个化学式或一张双曲线图抹得模糊。
通常是日出前,我会先于闹钟醒来,快速洗漱,披上不算厚实的校服,离开出租屋,在小区门口买豆浆和糕点,提着它们跨过马路,进入校门。有时保安不在,有时保安睡眼惺忪。天还是未被阳光击穿的青绿色,学校宿舍区和食堂间的老榕树是一簇墨黑的阴翳。
教室钥匙原先由K保管——他和我同班,瘦而灵巧,成绩不错,性格开朗,和所有女生都打成一片。但最先到教室的几乎总是我,他便将钥匙转给我。当我盯着一份语文阅读题吃完早餐时,教室也未必有第二个人。浅黄的桌椅局促地交错着,抽屉内堆放着已被翻烂的教材、积压的作业和各类“金卷”“秘籍”。有些桌子边上挂着书包或一种特制的分层收纳袋,袋子里塞着花花绿绿的尺子、记号笔、便用贴、计算器,乃至文件夹、雨伞、插着耳机的MP3、昨天晚自习剩下的饮料瓶。逐渐明亮的寂静中,我能听见水银灯管单调的嗡鸣,能听见身后悬挂的时钟转动的叩击,仿佛一个过分奢侈的囚犯,自在地独享为几十人准备的空间。座位在窗边,抬头能看见浅绿色玻璃外的蛛网和云。我几乎不抬头。
上午和下午往往是一科独占:上午由语文备课组组长讲古诗词鉴赏,下午交给化学老师讲离子反应,如此种种。讲化学的是个颇有声名的老教师,她似乎对我心存芥蒂,总趁我埋头写作业时挑我回答问题。比较讨人喜欢的是一位不曾见过的生物老师,他时不时眉飞色舞地对我们描述自己做过的生物实验:将气体打进小鼠静脉、捣毁青蛙的脑部再电击神经等等。许多学生并不专心听讲,只是低头赶着自己的作业,偶尔扬起眉毛瞭一眼黑板。有些作业印得并不好,留下的答题空白往往不够人写的,握笔的手便不得不压缩动作的幅度,把歪斜的小字一个一个排进去,或者干脆就溢出,挤进周边的空白里,于是“借物喻人”、“渗透压”、“催化剂”等词语就这样割取了一块租界。
晚自习是比较难熬的。五十余人在呼吸,在书写,在翻页,在记录、校对和默念,那声响震耳欲聋。我匆忙给刚写完的一张“化学实验精练”对完答案,提起圆珠笔,旋下枯竭的笔芯,另取一根,挤出包装,换上,动作熟练得像更换枪管的机枪手。等在前面的还有十一张,A3纸大小。英语老师推门而入,带来湿冷而富含氧气的风,与一沓完形填空的材料。有谁在低声叫着苦。我从前排同学手中接过一叠,取下一张,将剩下的递给后方,心中有着奇异的欢欣和快感:你们与我处境相同,而我比你们更能忍受。
窗户并不严实,冷风从侧后方掠过我的耳朵和后颈,偶尔令我战栗一番。手指的僵硬更为恼人,我不得不搁下笔,努力地对着右手哈气,或者握一握装满热水的保温杯。铃声乍响,人群磕磕碰碰地起身,收拾书包,吆五喝六,走向宿舍、家或租住的房屋。
补课结束后,教室依然开放自习。我每天雷打不动地带着钥匙进学校,背着新整理的数学和理综卷子,像个去巡视自己宝库的守财奴。一般情况是,教学楼整天只有我一个活人,趴在桌面上奋力演算着,时而抬头瞟一眼时钟,盘算着时间的分配。稿纸用得极快,我只得发明一种新的用法:把一张稿纸折叠为两半,一半用作阶段性结果的记录,写得紧密而整齐,另一半只作快速计算,较为潦草。有时K也会来,坐在教室的另一角,同样紧锣密鼓地书写着。
除夕那天,一对情侣模样的男生女生走进教室,见了我,又讪讪地离开。一小时后,我写完一张卷子,提着杯子去打水,无意识地停留在有阳光的走廊。玫瑰金的微尘浮动着,太多话语永远不能被说出,只能筑成莫大的空白,留给导数、留给洛必达法则、留给正态分布和洛伦兹力,由它们精卫填海。鸟雀在棕榈树上颂唱,遥远的黛青色楼宇婷婷袅袅,市区清冷而过分明晰。我开始想,如果余生都这样复习、刷题、对答案、写作文、一月一考,只要有食堂的饭吃,有地方住,未尝不可。当晚,父母炖了丰盛的一大锅菜,我被热气熏得眼泪连连,言不由衷地问候着电话那头的祖母,恍惚间像是自己从未有过家庭。
学校的成人礼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一千多人穿着难得一见的礼服,举拳宣誓,再和激动的家长们拥作一团。好像有个魔法师施了什么咒术,倏忽间就令学生们“成人”了。但我的确目睹了一个人的成熟:K。
他和我在高一时做过半年舍友,后来又在校外相同小区租房,算是邻居。此君十分邋遢,床上常堆满衣服,但不乏幽默,几乎和任何人都能熟络起来,脚上总踏着鲜艳的篮球鞋,眼镜格外明亮,挂在晒得棕黑的瘦脸上。高二时,他忽然暂停了复习,去参加南洋理工大学的自主招生——如果成功,他早早地就能去新加坡,那里从不寒冷。
我知道他有实力。自主招生的关键是英语、数学,针对性突击一下,总有机会。一个半月后,教室里重新出现了K,默不作声地听课。
浪费的时间很难补回来。一周过后,K依然会和女生调笑,和同学拼单点奶茶,笑起来仍是一口洁白得眨眼的牙齿。但他身上有些东西松动了,像一根弹簧被拉到能承受的应力之外,收不回原样。他开始大段大段地记笔记,往老师办公室跑得越发频繁,脸上更多地出现收敛的、仿佛不自信的微笑,像是有什么庞大但无法启齿的歉意。高三几次月考,他的排名也渐渐稳步靠前。
但他不是励志故事主角。高考后,K的家长向我父亲咨询过复读的事——分数远比他预期的低。那时学校的老榕树郁郁葱葱,挂满了绛红色缎带,每一条是一个学生的祈祷。他终于还是咽下结果,去了黑龙江,好像是在哈工大。一个福建人去黑龙江?我为此不寒而栗,想象他裹着两床棉被在雪地里蹒跚。
K比我不幸太多。他天资足够聪明,但总在关键节点差了临门一脚,于是慌乱地跌进烂泥里,磨破手掌和膝盖。可他不得不爬起来,踩在自己压出的印记上,苦笑着迈开步。
回忆那个冬天时,我不由得害怕自己的面孔:棱角历历,偏执而冷漠,经历了严重的精神病理化。那时我读了尼采,自命不凡,鄙夷周遭的绝大多数人,杜绝所有娱乐,只想做高效的考试机器——“机器”也未必恰当,或许更接近职业军人和苦行僧。有趣的是,一旦你将一个目的完全内在化,好像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此,你即刻就能演化出自己的纪律,而师长的要求仿佛只是工具和刍狗。酷烈的主奴辩证法。如果这也算“中二病”,一定是最暴烈的那种,连自己的感受也一并否决。
后来我和高考省状元、市状元在同院系读书——那时已不许宣传“高考状元”了,但名字总能听到。他们也是寻常的学生,一个喜欢二次元游戏,另一个早早地入党。我的大学同学中,许多人在许多层面暴露出可怕的幼稚:有人毕生的梦想是实现自己的阶级和人口再生产;有人爱玩新自由主义的小游戏,激烈地声援某些组织,自诩为先进。当然,我自己也未必有资格褒贬他们。
我见到“养尊处优”的北大附中学生,见到内向木讷的衡水中学学生,见到老教授夸口昔日辉煌,见到学校行政朝令夕改。我半自愿地参与了一场学术投机活动,流程简单得如同儿戏。我在腾讯大楼吃过肠粉和炸鸡,在珠海独占过一间奢侈的新房。这一切都滑稽得难以言说。如果真有什么“我们”,那这个“我们”也绝算不上精致。自矜和清誉,风骨和名节,知识分子的头衔,一马平川的前景,怕是只有高中老师才吃这一套。
每个冬天都如此艰难,逼得我在被窝里缩成胎儿状,半梦半醒间,想起许多解不出的立体几何题、许多来不及写完的作文,两手僵冷。十八岁时,我有幸和一省的所谓“优秀”同龄人在考场较量,至少不落下风——此事并不光彩或浪漫,留下的多是恐惧、恨意和侥幸。
但也没什么可遗憾,我曾活在蓝宝石般坚实澄澈的真诚和绝对中。从没有“人不该这样活”,人已经这样活,人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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