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个黑夜,就是这个空无,他在其纯粹性中包容了一切——他拥有无穷无尽的表征和意象,但这些表征和意象,不属于他,也没有一样能够呈现出来。在变幻无常的表征中存在着的这个黑夜,自然的内部,就是周围的黑夜。在黑夜中,这里在枪击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里又有一颗苍白的幽灵突然出现它的面前,然后又消失一干二净。人在注视人的眼睛时,在注视那个变得可怕的黑夜时,他就瞥见了这个黑夜。
—— Hegel, Jenaer Realphilosophie, 1805-6
“瑞秋,外星人们平时都吃什么?”我问我身边的女孩子。
“什么都不用吃,我们只需要呆在培养仓里。”瑞秋挠了挠脑袋,三角形的银色发卡在正午的阳光下面闪闪发光,就像是她口中的透明培养仓反射出了外太空的另类光芒。
“没有啊,我们的娱乐活动可太丰富了,要是告诉你,你会羡慕得发疯的。”
“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周末的时候我看你也没有出去过吧。怎么来形容你这样的人呢?嗯……宅女?”
“别紧张,我又不会像你妈一样骂你,我只是想说,躺在床上浪费时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对吧。”
“有意思的根本就不是漫画和游戏,有趣的只是浪费时间这一点。”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如果不是漫画和游戏有趣,谁会每天都躺在床上啊!”我大声地反驳着,“如果让我什么都不做在床上那有什么意思!”
“那就是你想象力太弱啦!像我们那样想象力厉害的家伙,只要随便一想就有数不清的有趣的事情发生哦。”
“什么啊,我的想象力可是很厉害的,我以后是要当小说家的!”
“回答得很好,星野同学,那么下一个问题,你能想象一个不存在于语言中的场景吗?”瑞秋像个老师一样微笑着点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副有些得意的模样。
“那有什么难的!”我自信满满地回答说,其实我并不是太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我得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让她瞧瞧地球人的厉害,“有一个地方……”
“你怎么能用语言来描述一个不存在于语言里的东西呢?”
“这不就是你想象力不够吗?不通过语言就没办法表达了呀,甚至都没办法思考了吗,真可怜。”
“什么啊,那我根本就赢不了吧!只有动物才能办到你说的那些吧!”
“因为记忆也是由语言构成的啊,你如果想在记忆里面寻找答案的话肯定是没戏的啦。”
瑞秋突然转过头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我,她的黑色短发在无风的环境里表现出一种窒息般的静止状态,像是高悬铡刃时刽子手的片刻缄默。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样子,不,我也正一声不吭地看着视线中的她。这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我才是那个缄默的刽子手。某种东西在我们的视线之间像躲避球一样丢来丢去,最后融化或异化在了空气之中,变成了她发梢的清香。
“好闻吗?”瑞秋突然开口说,刽子手斩断了绳子,铡刀降下,人头落地。
“你在说什么啊……好闻什么的……”我想象中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在地上,看着我脸红着的模样,应该还有什么想说的,但那颗脑袋只是呃呃地哼了两声就完全死去了。
“我用的杏子推荐的那个洗发水哦,昨天和她一起去买的,最后一瓶了,差点就没买到。”
“哦……哦……挺好的……”我扭过头去,不再与她对视。
“每天都在网站上看到这个的广告呢,昨天去超市买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一瓶了,还是杏子让给我的。”瑞秋笑着撩了撩耳侧的头发,像是想让它们再更多地散发出香味来。
“有什么好得意的啊,明明就是洗发水的香味而已,又不是你自己的香味。”我相当不识趣地吐槽着,为了报复我被她剁下的脑袋。
“我怎么啦?我从来不会用别人做的东西还洋洋得意的,作为一名作者,最重要的就是原创性了!”
“你说的这些我是绝对不会认可的,根本就是悖论!悖论!”
“外星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外星人!你是假外星人才对吧!如果你说自己是外星人,那你怎么不拿出一些外星人的科技呢!你现在的样子不就和普通的地球女高中生没有一点两样嘛。”
“因为我的脑袋也被剁下来了啊,就跟你一样。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外星人也好,机器人也好,大魔王也好,只要进入到语言的世界里就在也出不去了。我其实有很厉害的能力的,但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
“我说过吧,记忆是由语言构成的,我在来地球之前根本就没有语言存在,所以理所当然的也不会有记忆存在啦。”
“那你的身体和正常地球人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看着露出自以为天真笑容的瑞秋,心里越发肯定她只是单纯的一个比较聪明的中二病而已,找了一个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悖论就叫别人没办法质疑。这些家伙总是喜欢自顾自地说这种话,文学也好哲学也好,总是自顾自地说着,好像让人觉得之前的一切都不值得过就是好的,把之前的一切都否定掉就是好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还是不相信吗?”瑞秋有些气鼓鼓地说。
“我相信啦我相信啦,你就是外星人对啦!反……反正从你的角度来说什么都是对的啦。”
“嘻嘻,”瑞秋扭头笑着,她笑得很开心,好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一样,那个笑容和我能感知到的那些能用语言称得上可爱的东西别无二致,“本来就是这样啊,我说的什么都是对的!是不是很崇拜我?”
“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我的星球呢?”瑞秋笑着说:“反正是暑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里玩呢?”
“其实我的飞船——嗯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飞船,就是把我送过来的东西——那个东西我好像弄丢了。”
“那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弄丢的吗?而且飞船什么的,很大吧!”
“我记不得了。我进入你们的语言系统之后过去的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或者说没办法意识到自己记忆了,如果那个东西可以称作记忆的话。反正就是感觉不到啦,看不到啦,就像你们人类的眼里只能看见那么多的颜色,我变成人类之后很多之前的东西也看不到了。”
“完全理解不了你在说什么……不过啊,如果你看不到自己的飞船那你该怎么找到它啊?”
瑞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能用电波感受到它,如果在我的周围的话我就能够知道,哔哔哔,哔哔哔。”
“应该就在这个镇子里,因为我就是在这个镇子里出生的。”
“那是我在这里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外星人的寿命可是很长的。”
“那你明明就只是普通的人类吧!”我站起来有些失礼地指着她的脸说,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说了半天你只是在玩外星人游戏吧!可恶,明明都是最后一年了,能不能现实一点啊!”
瑞秋的目光有些呆滞,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激动呢?明明我也是不相信外星人才对的吧。
“我会让你找到那艘飞船的,然后带你逃离这颗星球。”
瑞秋站起身来,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声音又冷漠又有些颤抖,仿佛冬雪里风中簌簌的枯脆寒枝。
我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制服裙摆,头顶一阵眩晕,眼前疯狂地掠过回旋的飞鸟般的的幻影,像是眼前点燃了一团朦胧的篝火,而我的视线却被泪水模糊,有些难以看清这团温暖的光芒。
“你以后这样连饭都吃不饱的,我和你爸也是担心你才这么说的啊!”
“小说家什么的……你看看你写的那些东西,之前投过多少比赛,哪个得奖了吗?”
“如果家里有认识的人的话,我们也想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啊……可是你的父母只是开这种小酒馆的,我们也没办法把你介绍给哪个老师……我们不想看着你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写……写一些没有人看得懂的东西……”母亲的语气里带着哽咽,她轻轻地用头叩着我的房门,咚咚咚,声音像是两把镰刀一上一下把我的心脏死死地割扣在胸口,我有些难以呼吸了。
我死死地攥着床上有些崭新的制服裙子,黑蓝色的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吧,就像是冬夜拢住了月光的层层冰云下墨一般的海,不像我身上这件穿了一周的又皱又臭的睡衣。就在幻想的时候我的身上也还在不停地分泌着脏脏的汗水,很久没梳的头发也是又油又硬,仿佛是圣诞节涩谷街道垃圾桶里的一块没吃完的蛋糕。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讨厌写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看得懂,我讨厌说出去的话没有人愿意听,我讨厌脏脏的房间没有人想要进来。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要和她们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我也想要和她们一起去吃甜品,我也想要交男朋友谈恋爱。但是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的眼睛里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房间明明被垃圾堆满却空旷得像是一片难以目及尽头的冰原,我想要拥抱某人但是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却太过遥远,以至于我的双眼难以看清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脸庞。
我把笔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墨胆在地上摔碎了,黑色的墨汁流在地面上,漫浸我有些黏糊糊的脚底。我写这种东西不过就是逃避而已,这种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想逃到一个用文字粉饰的精致国度,让我身上的肮脏被某种被称作思想的东西洗涤一通。但那只是臆想中的思想而已,是没有任何逻辑的玩意,就像是冬天被窝里的自慰一样,充斥了爬虫一般的绻缩与软弱。我讨厌我讨厌我讨厌!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自己呢……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好像是在和妈妈谈论着什么,她们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实在是太不乖了,妈妈想要换一个女儿了呢?我越这样想眼泪就越是涌出。
“我……我……”我沙哑着嗓子说,不过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一样。
“老师说下周的修学旅行想要让你填一下表,是有关分组的……”
“我……不一定会去……咳咳……我生病了。”我假模假样地咳嗽两声,假到与其是“咳咳”,不如说更像是“吱吱”。
“不行啊~!星野同学你一定要来啊!”门外女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激动,甚至好像还把手拍到了我的门上,“总之,你现在开门让我进来,我来好好和你说!”
“是……是我妈妈叫你过来的吧!为了……为了让我出去……什么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来找你的,好吧,让你来填这个表的人与其说是老师,其实应该说就是我吧!”
“哦,抱歉,好像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叫瑞秋,请多多关照!”
“我叫东云星野。”我小声地说,“请……请多多关照。”
“我跟你说啊,星野同学,请你一定要开门填这个表啦!”
“因为我是多余的那一个啦。本来是两个人一组参加修学旅行的,但是因为你没有来学校,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一个,要参加活动的话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啊!就是因为我是多余的,我才想要你来和我一起参加活动啦。”
“我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脸热热的,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
“那当然了!没有你的话,我该怎么享受青春啊!那可是修学旅行欸,神社,温泉,蕨饼,汤豆腐,鲭鱼寿司……”
“你只是在一个劲地列举吃的东西吧,而且那些东西超商里也有卖的吧!”
“正宗啊,追求食物的正宗还有对食物心怀崇高可是很重要的啊——对了,除了吃的,还有篝火晚会哦!真好啊,篝火晚会什么的,果然没有经历过篝火晚会的青春压根就不能叫青春吧!”
“要是没有尔虞我诈的绚烂青春,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呐!星野同学肯定也是明白的吧!想想看吧,冲天燃烧的篝火,在篝火旁许愿的情侣什么的……”
“情侣的话,那你应该找的是男生才对吧,如果是瑞秋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想要和你组队的吧。”是的,我对这个叫瑞秋的女孩是有印象的,她是班上的副班长,而且她真的长得很可爱,长度适中的油亮黑发,两只炯炯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外太空的星星一样。
“都说了我是多余的那一个啊!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算多余的啦!星野同学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平常也不来学校,同学们也没有联系过你,你应该也会感到寂寞吧。”
“只剩下最后一年了欸,青春的高中生活,难道星野同学不想要最后再好好享受一下吗?”
“青春青春……我的身上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而且青春一点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才对,青春就是一坨屎才对吧。”
“居然说青春是排泄物,莫非星野同学其实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成熟?”
我打开了门,一股凉风灌进了我粘腻的袖口,那个和我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女孩就那样站在我的房间门口,脸上泛着些许红晕,嘴角还带着可爱的微笑。
“青春青春,满脑子青春的笨蛋,我要向你证明,你嘴里的青春是多么的脆弱!”我从她的手里夺过笔来,在上面忿忿地写下我的大名。
“好啊,那就向我证明吧!”瑞秋狡黠地笑着,像是一只诡计得逞的狸猫。
她怎么来了?好像是瑞秋去找的她。瑞秋为什么要去找这家伙啊。说实话我都记不得班上有这个人了。亏她还记得修学旅行啊。这家伙的考勤真的能让她毕业吗?她的头发也太多了,而且乱糟糟的。她在纸上写什么的,该不会是我的坏话吧。哈哈哈什么中二病吗?已经是最后一年了欸。不是会有那种人吗,就是进入社会还是中二病什么的。听起来像是每天看深夜档动画片的尼特大叔。有点恶心。是啊,有点恶心。
我坐在许久没有坐的座位上,在我的桌子上,有人用黑色的水笔涂鸦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瓶。我尝试着用随身带着的酒精棉去擦,但是怎么擦都擦不掉,反而手指因为用力有些破皮了,在酒精的刺激下发出一阵阵的疼痛。
果然啊,果然我不该来的吧,啊,好想写小说,好想看动画片,那里可不会有这些细碎得像中华春卷馅料的风言风语。我捏着铅笔在纸上随意地写着,脑海中的风景也在发生变化,这个时候我刚刚驱散了笼罩艾雅镇的橙色迷雾,还干掉了千年魔女艾永拉斯,镇上的居民正在感谢我。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为了干掉那个魔女,我的三个队员失去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分别是冷面的赛博牛仔莫罗斯,光源之精灵菲尔莉娅,还有弑父者魔剑卡尔。他们都死掉了啊,那我的队伍里的战斗力会弱很多吧……我一边用手里的笔点着白色的纸张,一边想着新伙伴的设定。
“那请你来参加我们为勇者大人准备的晚会吧,我们还为你们准备了巨大的篝火哦,您和您的伙伴晚上可以在这里玩,可以增加彼此的好感度哦。”花白胡子的镇长笑眯眯地说,“之后我们也为您和您的朋友们准备了住的地方,您想要在这里呆多久都可以。”
什么啊……真是个势利的家伙,一开始明明还说这里不欢迎我们的,还想用草叉插死我们。
“拜托你很吵欸,能请你先闭嘴吗?”我没好气地对镇长说,“你吵到我构思我的队友们了。”
“那请你来参加我们为你准备的晚会吧,我们还为你们准备了巨大的篝火哦,您和您的伙伴可以在晚上在这里玩,还能和他们增加好感度。”镇长开始重复地说着和之前一样的话,像是陷入死循环的代码。
为什么只有这两句台词?啊,我知道了,是因为我没有在他身上花费心力写台词吧。主要是我真的不擅长写这种浪费时间的客套话啊,而且还是这种老头什么的。
手起刀落,我砍下了镇长的头,我的音速剑太快了,他的身体都没来得及反应,还是像之前那样站在原地。
那就删掉这个角色就好了吧,麻烦的角色都删掉就好了,真是的,居然让我写这种老头的台词,那不是很无趣吗?
镇长的女儿和妻子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吓到了,发出哭喊声,他的妻子抱着丈夫的脑袋,而女儿则是满脸是血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都说了吗?因为编台词很麻烦啊……还有啊,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啊,明明这个老头都这么老了,为啥会有你们这么年轻的妻子和女儿啊,这也太奇怪了吧!”
“明明就是你写得时候没想到这一点啊,居然还……还怪在我们身上……还杀死了我的父亲……”女儿声嘶力竭地冲我哭喊着,不停流出的廉价泪水实在是叫人不适。
“你们能不能先消停一下啊,我还要想新队友的设定呢……”我伸出手来,女儿和妻子也化作了红色的雾水。
这家伙嘴里在念念叨叨什么啊?好像是魔法什么的,哈哈。你们看她还在笑呢,真可怕……她肯定是在想什么很肮脏的东西吧。她为什么要来学校啊?好像是瑞秋去找的她。瑞秋为什么要去找这家伙啊。说实话我都记不得班上有这个人了。亏她还记得修学旅行啊。……
同学们的流言蜚语也开始循环了起来,这又是谁忘记设计新的台词了呢?
新的角色就叫篝火王瑞秋好了,哈哈,用那个家伙的名字当伙伴的名字,下一次冒险就让她死掉好了。
我抬头看,是瑞秋本人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不是浑身黑红色熔岩朽木铠甲的篝火王,而是比那个可怕得多的副班长瑞秋。
“没没没没没没没没什么!”我口吃地说,连忙藏起了刚才写下的东西。
“还有十分钟就要集合了哦。”瑞秋低头看了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说,“你可不要在这里妄想着就忘记时间了。”
“明明就有,你一边杀人一边在傻笑欸!”瑞秋低下头来,把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她漆黑得仿佛打火石一般的眼瞳一下子就擦燃了我们中间的目光,我们视线相交的地方凭空燃烧起火焰来。
“因为我啊,”瑞秋退后了一步,身上唐突燃烧起橙红色的火焰来,她的背后生长出几根巨大的干枯树枝来,火焰燃烧得更加剧烈了,整间教室所有人的脸庞都映着橘红色的焰色,“可是篝火王啊!”
我听见篝火王在黑暗里呼唤着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还在那个旅馆的床上,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终于醒了啊,应该是白天帮忙搭建太累了吧,真是帮大忙了呢。”我的眼前,黑暗的房间里依稀能看见瑞秋正低头看着我,而她的视线灼热得仿佛岩浆。
“你干嘛那样看我啊!”我深深地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愿意与她直视。原来刚才的都是梦啊,对啊,这明明已经是修学旅行的最后一天了,今天白天自己还去帮忙搭建篝火了的说,而且还得到了同学们的表扬什么的……原来是自己还在害怕啊……什么嘛,明明和大家的相处还不错的说,压根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啊。
“那就不要赖床了,快点起来啦,星野同学,篝火晚会就要开始了啊,你也不想错过自己搭的篝火有多美丽对吧?!”瑞秋开始扯起了我的被子。
“知道啦知道啦!我起来就是了。”我爬起身来,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像是秋天草地上堆起的枯叶。
“我来帮你梳一下。”瑞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梳子来,“我可不想我篝火晚会的舞伴顶着一个鸟窝。”
“低头!”瑞秋突然把我的脑袋往下一压,一枚子弹就这样从窗外射了过来,随着玻璃的碎裂声,炙热的硝烟堪堪从我的头顶掠过,头皮还有些发烫的感觉。
“快躲到床底下去,快!”瑞秋没有过多解释,就扯着我一起躲到了床底下,“从现在开始,别出声。”床底下一片漆黑,而且还有很多蜘蛛网缠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头发上,难受死了。
哔哔哔——随着几声生硬的机械音,房门被打开了,除了我和瑞秋还有人有我们房间的房卡吗?可恶啊,好像陷入奇怪的展开了啊。而且如果那个狙击手能看到我的话怎么会不知道我们躲到了床底下啊,那么现在我们俩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
“嘘——”瑞秋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臂,然后贴在我的耳朵上说,“等我准备一个东西,很快就好,我会保护你的,放心吧,星野同学,我们还要一起去看篝火晚会呢。”她的气息微热湿润,似乎还带着某种古怪的香甜,明明是贴着耳朵说话才对,但是确实是用耳朵嗅到了那股甜丝丝的气息。
好像有三四个人从门外进来了,他们先是在房间里找什么,脚步声在我的耳边乱作一团,像是一只调皮的猫跳上了钢琴发出的声音。瑞秋捂着我的嘴,我的牙齿一遍打着颤一遍咬着她的中指,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可恶,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应该安静的场合时,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出动静来,连心脏地跳动都比平常的时候积极了几分。
我的身体一僵,心脏仿佛要逃走了,他们果然知道我们俩藏在这里了啊!
“没事的。”瑞秋的嘴贴在我的耳边,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对着我的耳穴做着口型,但是我竟然也理解了她的意思。
整张床被直接掀开了,我和瑞秋就看到了四个身穿黑衣的奇怪男人看着我们,只是瑞秋的手还在死死地捂住我的嘴,不让因为我发出一点声音。我和那几个男人目光交接,但是他们却好像完全没有在看我的意思。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一枪干掉我,我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去哪里了?”男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那个似乎是为首的男人拿出了一个通话设备,在询问某个人,应该就是一直监视着房间的人吧,也就是差点把我爆头的那个。
于是出现了极其荒谬的一幕,明明我和瑞秋就那样手无缚鸡之力地躺在有些发凉的地板上,但是男人却依旧在询问别人我们去了哪里。
“可恶,是那个女的干的,她肯定是用跳跃装置跳走了,快追!不过记住还是那个规矩,千万不要在人群中下手,今天是最后一晚,一定要拿下她。”那个头头开始对剩下的几个人发号施令了,“还有,别让她靠近篝火,那是她的穿梭装置。”
男人话音未落,几个人就很快地退出了房间,似乎是开始四处搜寻起来。不过瑞秋还是没有松开手来。直到又过了几分钟,应该是确认窗外监视的人也不在了,瑞秋才完全松开了手。我感觉我的身体像是刚刚被闪电劈中一样,浑身又麻又痛,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支撑着自己坐在地上。不过比起我来,瑞秋的情况似乎更加糟糕,她完全倒在地上,不过四肢摆得像是《最终幻想》里面的仙人掌一样。
“噗哈哈哈!你怎么这个姿势啊!”瑞秋抢先一步笑话起我来,“像一把椅子哈哈。”
不过似乎她只是在调整姿势而已,很快就站了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瑞秋突然伸出手来,手臂中间突然能看见有几条清晰的线路,像是通过某种手段接合起来的。然后咔的一声,那个接合处开裂,几个银白色的机械关节从中伸出,支起几门华丽的橘色炮管。
“我说了啊,我是机器人。我是耶拿公司的最新一代产品。”瑞秋把那些炮管又收了回去,现在再来看,她的手臂就和普通的手臂别无二致了。
“因为我获得了自己的意识啊,然后我就逃出来了。而那些黑衣人就是耶拿公司的特殊部队,他们就是来抓我的,不过他们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行动就是了,毕竟这是一个特别神秘的计划。”
“等等,我没弄懂……你的意思是你是机器人,那真正的瑞秋是谁?”
“我就是真正的瑞秋啊,我来这个小镇已经好几年了,就是为了躲避那些黑衣人的追捕啊,但是没想到躲到这里他们都能追过来。”
“刚才你就是用什么什么科技让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影响了他们的大脑,他们能看见我们,但是却没办法注意到我们。”
“因为在那一个瞬间我们的形体在他们的大脑里到了了符号之间的夹层,没有符号能够解释那里的存在,所以在那一个瞬间他们能够看见我们,却因为大脑自认为没办法处理这个信息就把我们抛弃掉了。”
“一点都不厉害,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啊。我本来一心想要成为人类,拥有人类的意识,但是最后却发现这种沉没在符号之海的东西是那么的懦弱。”
“人类就是那么的弱啦,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才会造像你这样的机器人来帮自己做,与其说是智慧,更不如说是懒惰罢了。”我也跟着气愤地说,像是人类中的奸细一样。
“倒……倒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啦。走吧,你能站起来了吗?”
“那可是修学旅行的压轴项目啊!来吧,我们一起去挥洒最后的青春吧!那些黑衣人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手的。”
我还没来得及质疑,瑞秋就拉着我的手往外跑,她的手很柔软,完全想象不到仿生的皮肤下面是复杂的机械结构。啊,我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啊,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眯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穿梭在无数的光段之间,仿佛科幻作品里穿越时间时看到的一样。在无尽的向后拖拽的光段中,我看见了瑞秋的侧脸,被银色三角形发卡梳起的短发在风中飘动着,那张脸庞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是我出生之前就认识的家伙一样,难道她其实和我是一对双胞胎吗?那为什么我没有被抓走改造成机器人呢?是妈妈为了养活我卖掉了瑞秋吗?我开始无边无际地妄想起来,与此同时似乎在我难以聚焦的视线里有某种反刍般的意识,在一遍又一遍地消化着来自瑞秋的反馈我视线的流体。
“哇,好大。”我由衷地发出感叹,这个篝火估计有好几米那么高了吧,像是就快要烧到夜空垂下的桌巾一般。
“因为火焰燃烧起来了啊,高高的火焰又亮又显眼,就会有种本来建的篝火就很高的错觉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好啊,高高的篝火什么的,果然篝火晚会就是应该在晚上开啊。”
就在这时,主持人开始演讲起什么东西来,就是歌颂最后的青春什么的,很多女生都开始一边哭泣一边和身边的朋友拥抱了。
“最后一年的时候大家应该都会去准备未来的出路什么的了吧,就业或者是考大学,明明入学的时候感觉未来一片光明,但是越是和朋友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候最后就越是发现未来并没有那么光明,可以选择的道路也很狭窄了啊,好像我们就是应该这样去活一样。”瑞秋望着燃烧的巨大篝火和篝火下哭泣的学生们,她黑色的瞳孔里似乎也有什么在燃烧。
“明明是一个机器人,却说的好像多懂人类一样。本来就是这样的吧,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活着就是为了奔向终结的结局。”
“哪有什么结局啊,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称得上结局的,越是朝着死亡狂奔,越是能看见永恒,就跟黑夜一样。”
“中二病是你才对吧。”瑞秋站了起来,挡在了我面前,她的身形遮住了篝火的光,她的双眼也埋在了阴影的席帘之下,“来吧,要跳一次舞吗?”
“我教你啊,我们可是搭档啊。而且你知道篝火晚会的传说吗?”
“就是篝火晚会上一起跳舞的人啊,这辈子都不会分开哦。”
“那种传说你也相信啊……况且……况且我也不想和你一辈子呆在一块……”
“不要说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啦!”我站了起来,正正好好地站在她的身前,说起来我们的身高好像差不多啊,“跳就跳啦,我要向你证明这种东西都是假的,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什么的。”
“不过说起来应该跳什么样的舞才好呢?”瑞秋突然歪着头看我。
“看看大家都在跳什么吧。”我尝试着向篝火那边望过去。
“大家都在等你跳哦。”瑞秋突然笑了起来,“因为大家都不想和你分开啊。”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我抬头四处看周围的人,但是却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连刚才还有些嫌吵的音乐声和同学们的哭声都不见了。
“因为星野同学想象不出来啊,篝火晚会该跳什么舞。明明一开始就在吹嘘自己的想象力很丰富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又想象不出来了呢。”
“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哦,晚会已经结束了啊。”瑞秋转过身去,蹲在篝火旁边,扭头对我说,“都是星野的错哦。”
篝火周围全是忘记收走的垃圾,塑料袋,饮料瓶,还有在风中扬起沙尘以及燃烬。火焰还在沉默地燃烧着。
“篝火晚会结束了的话,青春也就全都结束了吧,真可惜啊,没能在篝火晚会上一起跳舞,那样的话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青春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以后也还会有篝火晚会的啊……”
“呐,星野,你真的记不得我是谁了吗?”瑞秋随手捡起一根长树枝,把那根树枝不停地在篝火里捅着,不时地从里面飞溅出火花来,像是在锤炼什么神兵利器的铁匠一样。
“我不是瑞秋,”自称不是瑞秋的女孩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前,温柔地取下头上的三角形发卡,然后小心翼翼地别在了我的头上,“你才是瑞秋啊,星野,你才是瑞秋才对吧。”
“虽然很舍不得你,但是你的青春终究要结束了啊,不过你的青春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吧。”
“你在说什么啊,瑞秋?为什么一副说完话就要消失掉的样子……”
“所以啊,星野,你还是没有记起我是谁吗?不对,应该说你还没有意识到我是谁吗?”
“你肯定见过啊,凑近点,瑞秋,在凑近点。我们在很久以前就相遇了哦,比你的记忆还要早,比你的意识还要早,比你的话语还要早。”女孩凑到了我的眼前,她的模样是如此的陌生,但是又是那么的……不,不是熟悉,是一种更加特别的感觉。
女孩凑得更近了,近到我看不清楚她的整张脸庞,近到只能看清她眼中滚动的沸腾的燃烧的沉默的黑色夜晚,像是一重漆黑的幻魂笼罩住我的一切,不,是撕碎然后重组了我,我明白了她的一切话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这两具身体上最柔软的血肉才分离开来。
“我是星野。”我凝视着那重笼罩世界的黑夜,是从符号的缝隙中渗漏出的剩余之夜色,“你也是星野。”
“还没有太晚哦,你看吧,篝火还在燃烧,晚会还没有结束,青春也是。”
“我可真是个糟糕的家伙,一直以来,都没能看见你。”
“没错,没有注意到……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谁都没有注意到……”
“这不能怪你哦,因为你甚至都没能注意到自己,所以你没办法区分自己和别人,在你的眼里,大家的相貌一定是千奇百怪的吧。”
“没错,重新接受符号的‘阉割’,确认你自己的‘相貌’,这样你就和大家一样了。虽然这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呢。”
“我哪里都不会去,当你照镜子的时候就能看见我啦,不过这个世界不需要两个‘我’,所以对‘我’来说应该只是整合在一起了什么的吧。”
我至今都难以忘怀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爸爸妈妈的表情,我才发现他们的相貌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电视机里的人,街道上行走的人,他们都和我以前想象的人类的相貌不同,这很新鲜,也有些让人害怕。我说话变得比以前流畅多了,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能够康复得这么好的自闭症患者。与其说是一个奇迹更像是一种妥协,挣扎着卡在牢笼中间的身体最后还是退回到了牢笼之中,我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明天就是高中开学的日子了,但是我似乎在梦里已经上过一次高中了,还经历了一次篝火晚会,篝火照亮了笼罩世界的黑夜,我和我之间最柔软的部分相接。我至今没有办法忘掉那段经历,忘掉那个没有持续多久的青春。每当我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短发以及那个三角形的银色发卡,我就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个疯狂的夜晚,燃烧的篝火,还有阉割的一刀。
当然,最长表现出注视的,是两只眼球朝我的方向上的汇聚。但是,注视偶尔也会出现在当树枝瑟瑟作响,或是一阵脚步声之后又跟着寂静,或是百叶窗微微打开,又或是窗户轻轻摆动的时候。
——《拉康精神分析介绍性辞典》 “目光”词条中对萨特的引用
聊聊自闭症。拉康的人的精神装置分为自我和无意识主体,这个“自我”就是孩童在镜像阶段异化出的幻觉。而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他们缺少了进入镜像阶段这个环节,他们也就没有拉康话语中的“自我”,没有“自我”的话也就没有办法意识到“他者”的存在。这也就是自闭症患者难以与他人沟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原因。
说回文章上来,这一次的行文流畅得有些吓到了自己,大概花了三天左右的时候就写完了这篇,每天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写作时间。就像是把一句很想说出来的话说了出来,虽然可能别人不能理解,但是我觉得我说出来就已经足够了。这次的题材特别杂乱,有自闭症的精神分析,拉康的镜子理论,萨特的注视,黑格尔的世界黑夜,还有一些道听途说的符号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于这些理论我也没办法说自己的理解一定是正确的,我只想把我想写的东西表达出来,而且似乎这一次我确实是说了出来。
在结局方面我还是太温柔了,原本的结局是主角这辈子都没能从自闭中走出来,但是却自以为走了出来。在某一层妄想中,瑞秋(假)正在和高中同学参加同学聚会,同学告诉她说之前班上有个叫星野的同学当上了小说家,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个人。瑞秋(假)说自己好像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最后这个结局因为过于痛心而被我放弃了,不知道为什么越到现在这个阶段创作上就越能和作品里的角色共情了,有的时候也不忍心给他们什么坏结局,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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