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败,斜阳爬在墙头上。龙晶左肩搭着外套,右手拿了一罐带喷嘴的清洗剂,正在往摩托车气缸里喷。空气中弥散一股化学制品的臭味。喷完最后一下,她拧上火花塞,把车踩着,开始轰油门。她不太确定这动静会不会把巡逻兵引来。叹息似的轰鸣声持续了两三分钟,废气排空后,她把坐垫下面的挡板装回去,脱下两只胶皮手套,在灰扑扑的工装裤上拍打。气温越降越低了。在这个鬼地方,中午特别热,晚上极其冷,昼夜温差大得能送人去见上帝。她还得赶在天黑之前回一趟家。
“先生?”她直起身,冲着头顶的高窗喊道,“摩托好了。”
窗内传出一声模糊的应答。她站在阴暗的街道内侧,面朝一排垒得高高的夯土墙,墙面没刷油漆,窗户开得奇高,而且奇窄,像监狱的窗户。这整个外城就像一座经营不善的大监狱。她套上野战夹克,把车钥匙扔进车兜。
她走了,去干她该干的活。她现在在城西一个阔佬手下做事。很少见女人干这一行,但鉴于她比大多数男的都高,而且可以单手掐死一个青少年,这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空闲的时候,她偶尔帮裁缝干活,有时收钱,有时不收,但从来没进过屋,这天也是一样。她走的时候,裁缝正在他的起居室里会客。
说是起居室,不过是个五米见方的逼仄空间,每个角落都堆满色情杂志,墙上贴着剪报。整个房间散发一股咖啡混合新鲜油墨的气味。从高窗外传来广播声:“你们应当心怀感激,应当感谢。”这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裁缝坐在他那把化石似的红色安乐椅上,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对面坐着奥罗拉。显而易见,这位朋友正在诉苦。
“那玩意没有一点常识,分不清盐和糖。”他抱怨道,“我不知道他想干啥。我愁死了。”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变得不太对劲。现今的枪械管制不只是嘴上说说,一旦被揪出来,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大家都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整个外城,奥罗拉还从没见过有人因为非法持械被捕,因为但凡是活到现在的人,都跟羔羊一样软弱,都害怕枪,更不必说主动去弄一把。像他这种异类是极少数。
“我不清楚。他没说明白,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搞。他简直像昨天才刚被生下来一样。”
奥罗拉摇摇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始终没有弄清这件事。他找裁缝也是想聊这个。所幸裁缝在家,而且乐意招待——这种情况通常要看概率。即便真名不详、年龄不详、来历不详,裁缝依旧是他如今最好的朋友,尽管这是个靠抄袭作品为生的三流色情小说家,而且一般无精打采,常常郁郁寡欢。裁缝是个聪明人。
一个四肢健全的家伙指使一个瞎子倒咖啡,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但奥罗拉习惯了。何况裁缝也不能算四肢健全。他有严重的癫痫病,经常不定时发作,而且反应剧烈,导致他不能出门,有时连待客都成问题。隔壁有个长方形的小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很窄的铁床,上面安着六根绑缚带,它们曾在战时被用来安顿精神病人。裁缝有时不得不睡那张床。奥罗拉某次误打误撞进去,摸到那堆缠在一起的绑缚带,吓出满头冷汗。
他往旁边摸,手指碰在咖啡壶温热的外壁上。裁缝把杯子递给他。倒咖啡的那十几秒中,他没有再想爱神的事,反而是裁缝先开口了。
“下次来的时候,让科瑞恩给你刮刮脸。今天她不在。”他说。科瑞恩是他养女。
奥罗拉答应了。他有深眼窝和两条浓眉,以及一个直挺挺的高鼻子,给人爽朗粗放的印象,同时因为毛发旺盛且疏于打理,显得特别邋遢。裁缝则长了一张寡淡而略带忧郁的脸。他们坐在一起,难免出现喜剧效果。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奥罗拉说,“……他其实从外面来?”
“这么说吧,如果他是人,那么他不可能活着进来。”裁缝说,“问题在于他不是人。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个……好吧,一个天使?”
“一个天使。”奥罗拉肯定道,“真是疯了。我疯了吗?”
“既然他有翅膀,那么也算一种可能性。”裁缝说,“但如果从外面来,就算这个东西——天使——能够免疫辐射,或者对辐射不敏感,他也不可能直接飞到你家后院里。他会在管制范围内被击落。”
他指的是内外城之间一条首尾相接的沙漠,或说废墟,近似可以看成环状。除了垃圾就是又细又脏的沙。狗都不在那鬼地方拉屎。
“打哪儿来都一样。只要他出现在外城上空,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打死。他只可能是凭空出现的。”
“你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这家伙就是能瞬间移动呢?”裁缝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该干的事,不是跟我在这儿瞎猜,而是回去好好问问他。”
“我感觉他的记忆不完整。”奥罗拉说,“不是完全失忆,但他记住的东西是碎片化的,只有几个关键词。他说他从一个什么什么地方来,那个地名我不会读。好像是外语。”
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条,递给裁缝。裁缝打开看了看。
“而且是一个战前的地名。”裁缝把纸条还给他,“如果新世纪才出现,这个地方不会有英文别称。”
奥罗拉也想到了。统一语言是新政府在战后做的第一件事,而且实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在公开场合是这样。
“不。”裁缝说,“不止是外城。我怀疑它已经不存在了。”
“战争遗留的东西很少,他说他原本在那个地方,这可能是战前的事。你也说过他失忆了。”
“我没这么说。”裁缝对战争兴致不高,“但你这么理解也行。”
他的咖啡喝完了。奥罗拉听见杯子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在随之而来的一阵静默之中,他先是听见裁缝擦着了火柴,随后闻见一股湿淋淋的烟草味。他隐约从烟味中认出一丝花香。由于全城禁烟,裁缝只能买驼队走私进来的烟叶,自己捣碎拿报纸卷着抽。烘干的烟叶香味更纯,但价格昂贵。
“假如你真想掺和这事,”裁缝说,“我建议你去一趟教会。”
“你去一次,后天就有人上门调查你的宗教信仰了。记得把天使藏好点。”
“带个屁。”裁缝开始驱逐他,“快回家去吧,我要睡觉。真累人。这世界没救了。真操蛋。”
奥罗拉站起来滚了,差点忘带盲杖。即将走到门口时,裁缝喊住了他。
“我突然有个猜测。”裁缝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假如他不从水平方向上来呢?”
“他可能是从竖直方向上来的。”裁缝说,“他可能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从你家正上方。”
这个说法虽然荒谬,但放在这么一个同等荒谬的语境之下,竟然显得特别合理。他得再问问那个爱神。回家路上,他心里在想爱神的事,同时听着远处持续不断的脚步声。脚步声非常整齐,一听就是军靴弄出来的。一般情况下,巡逻兵是三人一组,所以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家里那个东西应该没有闯祸吧?
他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声源的方向。围墙散发一股寒气。
方向还没确认,另一个声音就来了。也是脚步声。这次是孤零零的一双脚,而且是一双小脚,迈着轻盈的步子,起落间有种乐感,或说一种欢快的调性。他认得这个人。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能感到身后的姑娘露出了微笑。他就是知道。来者绕到他面前,将一只手搭在他垂落的围巾上。
这小姑娘是个好人。他失业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给他赊账,甚至会送一些食物给他,而且她很乐观。有那么几次,他路过店门口,听见她在里面唱歌,用脚打着拍子。如梦似幻。在他的认知当中,歌声和烟叶一样,都是种奢侈品。他曾经整个下午坐在她的店门跟前,听她唱歌,辨认一些顾客的脚步声,直到巡逻兵把他赶走。受歌声中的自由气质感染,他不觉得那天的阳光有多灼人,就连那股腥味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她是个屠夫。
“天都黑了,怎么还在外面?”奥罗拉说,“快到宵禁时间了吧。”
“就是前两天的事,他们打电话来,想让我给日报一个版块当模特。”菲纳斯说,“可能要拿来做宣传吧。他们没在当天给我结钱,我怕拖得太久,他们不想认账。”
“大苹果”是外城唯一一家报社的代称,得名于报社所在的那幢建筑。建筑呈半球形,混凝土现浇,做得非常粗野,顶上有一截又胖又短的圆烟囱。
“不用,你赶紧回。”奥罗拉说,“宵禁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得对,菲纳斯没再坚持。他们在下一个路口分手。这地方离菲纳斯的肉店很近,步行不过五六分钟,以地面的视角来看,屠宰场漆黑的身躯已经十分庞大,仿佛正蹲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肉店就建在屠宰场旁边。在官方文件中,屠宰场有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叫作法朗特多玛行刑场,顾名思义,它是用来处决犯人的。这里没有监狱。这里只有屠宰场。除了死刑犯,没有其他的犯人。
在看见自己那间小店之前,她首先看见四盏巨大的射灯,射灯与屠宰场的基础连接,喷出四道雪白的光柱,仿佛灼烧四周围墙的火焰。白色魔焰舞动着。空闲的时候,她常常到这里来,蹲在射灯上远眺,想看看沙漠里边有什么。屠宰场像个恐怖的巨人,在她身后守护着她。它通高407米,没有窗户,外形像放大版的黑教皇。
她从白色火场中间穿过,回到黑暗之中。外城有灯光管制,晚上七点过后,在这个片区,就只剩这四盏射灯还亮着。肉店的橙色招牌就在前方。正是这时,她用余光看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站在墙边,似乎是白色的,不是很大,而且微微颤动。她停了下来。
走近几步之后,凭借出色的夜视能力,她认出墙头下面站着一只羊。这是头小羊羔,毛色洁白,身材瘦弱,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她不知道这头羊从哪来。她想摸一下它,又怕它受惊跑走,伸出的手悬在空中。
这一声特别哀戚,而且特别软弱,吓得她后退一步。下一刻它就跑了。她站在墙边,注视着它离开的方向。就在这个瞬间,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她。
她慢慢地转过身。除了两排似乎永无尽头的灰色围墙,她什么都没看到,那种感觉也消失无踪。随着夜风刮过她的衣摆,管理员熄灭了射灯。宵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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