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跟伦敦大学学院的马克·罗许博士打电话。现在是中午,大多数人在吃午饭,所以急救室里没有别人。她的额头缠着一圈纱布,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刚醒不久。
“护士说你今天下午就能出院。”罗许博士回答,“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克·冯·勒·罗许,从外表看一点也不像个博士、副教授,曾就职于马克思·普朗克研究中心,现在伦敦大学学院的生物化学部门担任实验室主任,工作领域与直肠癌相关,带着六个博士生,一个博士后以及一个硕士的——这个硕士不是她,她的PI另有其人——弗拉基米尔·艾萨克·列维博士还没从地下三层出来——德国人。他的头发太红了,像锻造炉里烧着了的铁块一般在暖光下透着深沉的黑色。
“我没懂。”她背靠两个叠着的白色枕头,挺起身子,比中国女性同等身高平均数据略宽的肩膀微微向上提起,牵动后颈两侧的肌肉。她悬起左手,在眼前不停做着毫无意义的手势。
今天早上,当手机响起时,她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趴着,一只手悬在床边,闭着眼睛,面向窗户。窗外愁云惨淡,光线刺眼,冷得发白。几颗晶莹的雨滴粘在玻璃上,随风晃动,表面反射着汽车驶过的倒影。她被铃声惊醒,猛地坐起,心脏跳地飞快。从侧面看,她的太阳穴颤得犹如湖面水波。腹部一阵收缩让她察觉到了不安和恶心。她相信胃里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消化干净。床边地上有张土耳其地毯,蓝色丝绸编制,银白色图案上下对称,有熟铁的光泽。它很柔软,至少在平时很柔软,可是现在,脚底的疼痛让她无法享受地毯的触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着VANS。她不喜欢VANS。VANS的鞋底太薄,考虑到她每天都得站几个小时,即便它的鞋面上印着梵高的盛开的杏花,她也没理由穿它。所以她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晚上都没有脱掉VANS,小腿肌肉已经硬的如同一块漂浮的岛屿。她解开鞋带,放松紧压脚背的鞋面,脱掉鞋子,看见了淤青。她抬起头环顾房间,眼睛半眯半睁,眼角抽动,每次抽动的幅度和程度都不尽相同。她确信,这个世界,毋庸置疑,保持着普遍意义中的静止——正在缓慢摇晃的不是这间屋子,而是大脑——身体内部的不安被放大了,催生出自她内心深处掀起的难以抑制的浪涌,推动着胃里的尚未消化的东西,朝喉咙上升。
卧室门边有块滑板,是几个月前露娜送她的圣诞礼物,立着。不知为何,它的前端多了道裂缝,露出木头间的胶水的痕迹。滑板旁边有个空酒瓶,瓶身投下幽幽绿光,瓶口有圈黏渍,是水分蒸发殆尽的麦芽糖。一道棕色污渍淌过瓶身标签,瓶内气味发酸。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它经常发生。每当她质疑自己时,那个夜晚总会以相同的方式结束。多年以来,这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模式,藏在她思维中的惯性。宿醉。她不记得从何时起她有了这个习惯,可能是临近高中生活结束的某个夜晚的瞬间,可能还要更早一点。但她很清楚地记得它变得越来越频繁的节点,就在她进入那所坐落在晚上十一点后便没有任何店铺,甚至连流动餐车都隐匿无踪的小镇上的大学后不久。很多事都与它有关,包括昨晚发生的一切。
铃声还在继续。她没有接听,试着从恶心、反胃、作呕、晕眩、天旋地转、血液翻腾中挑选出最合适的字眼。可铃声如此之近,在耳道深处,直通小脑。她站起来,像只鸭子,摇摆着离开卧室。踉跄间,险些摔倒在地。所幸没有,只是肩膀撞在了门框的乳白色油漆上,身体被牛顿第三定律托住。她跪着,抱住马桶干呕,几下从内撕裂的声音过去,无事发生,紧接着,没等她开始深呼吸,爆炸般的冲击瞬间粉碎了刚刚的幻觉。液态的痛苦流动着向腹腔内部聚拢,带走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在食道中转动融合,转变为小麦色的满是颗粒的混合物,托着她的喉咙与脑袋,涌向马桶中央。她捏住衣服,伸长脖子,不断前倾,控制住要把舌头咽下去的口腔抽搐,没注意耳朵刚刚撞到了马桶内侧边缘。她在不经意间接通了电话。
“你听得见吗?”她听得见,声音来自右侧。不论她如何晃动,声音都来自她的右侧。为什么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会像回忆那样黏住她的耳朵,却又只黏住了右边耳朵?她不知道,也没回答问题。满嘴的刺激性酸,味苦,伴随着食道的灼烧感。她扯下一段卫生纸,金属滚轴转动,擦干嘴角,丢进马桶,又朝它吐了口唾沫。水中,胆汁的绿色缓缓扩散。马桶被合上。水流声透过陶瓷变得沉闷。喂?你在说话吗?你听得见吗?右边的声音再次问。
她跪着,气喘吁吁,右手沿下颌线摸索,食指扣进左耳耳道。
“这里有一份需要您本人签收的邮件,请准备好出示您的证件。”
“邮件?什么邮件?”她挣扎着站起来,把手机放在洗脸的陶瓷盆边,撑着上半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没有耳机的左耳,仿佛看见了某部动画片里的老鼠。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 噢,剑桥大学,一个她过分熟悉的名字。她边说边咬住了嘴唇。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你已经送达了吗?”
“还没有,还要大概一小时才能到。提前给客户打电话是公司的要求。”
“一小时以后,那么大概就是……”她用指关节敲了一下手机屏幕,四个巨大的数字从黑色浮现,“现在是几点?”
“哦,妈的,要死。”她拍额头的声音在天花板下回荡。
她挂断电话,颤抖着用玻璃杯接满水,拿起电动牙刷和牙膏,拧开盖子,挤出塑料管里的白色薄荷味软膏。她小心翼翼,生怕指尖夹着的盖子掉进陶瓷中央的黝黑小洞。
“希望你的宿醉不是实验引起的。”罗许博士说。沉默的间隙中,她听见罗许博士回答了旁人的一个简单的问题。她能听出副教授语气中的不耐烦。
“不是。”她回答,马上砸了咂嘴,似乎身体本能地给出了反对意见,“至少不全是,最多占百分之十,可能只有百分之五。”
“百分比只是个比喻。而且肠道菌群的影响也可以占百分之五。”她说,“只不过,我确实需要……不,我急需实验数据。”
“我不。非要我说,没有实验数据唯一不比车祸糟糕的地方就是它不要我的命。”她看向窗外。雨还在下。伦敦的十一月正逢雨季。“但再以后。谁知道呢。没准实验数据的杀伤效率比车祸还要高。”
“听着像是波尔茨曼说的。灾难是躲避不了的。太多事情一旦开始就必然走向失败。我们能做的只有想办法揭开灾难背后的部分真相。”
“真相,或者说答案,总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弗朗西斯·克里克就找到了一个满是问题的答案。”
但她说的既不是波尔茨曼也不是克里克。尽管她迫切地想要加入以后者的名字命名的研究中心,但她对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他的私生活是否顺利呢?他的两任婚姻,尤其是第一任,究竟是由于乏味还是无疾而终,一无所知。她没有阅读生物学家传记的兴趣,她想找的问题的答案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传记中。但是露娜有。露娜知道自己没法恶补生物知识,因此将目光转向了生物学家的人生轶事。
元旦后的北京,刚刚迎来一团西伯利亚寒流。城市在下雪,柔软的雪花呈片状,像展开的等比缩小的降落伞,下落速度极为缓慢,落在河道表面。它已经被冻上了。不远处有一面高墙,墙面的朱红在灰白色的冬日显得尤为鲜艳。这是她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地方,此前她们只在共同好友的生日派对上见过。她们站在冰面上,冰面结实、光滑,堆着积雪。有不少人在这里摔倒,事实上,自太阳东升,已经有无数人在这里摔倒,除了些许从高空看形似钢化玻璃划痕的线条,他们没能对冰面造成更多伤害。现在,太阳正在消失,最后一点残留的光芒如火苗般点燃了整片天空,冰面上依旧有很多人,大都穿着厚厚的外套,脸颊泛红,围着围巾,戴了手套。少数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颤动的间隙中有细小冰晶闪动,微微发亮。一阵北风吹过,吹散了积雪。雪花飞舞,旋转着上升、汇合,接着飘然落下,粘在她的兔毛帽领上。
这是个表白的好时机,她们心知肚明,但露娜没有,她也没有。露娜邀请她共进晚餐,地点是一家西餐厅。虽然她觉得在冬天应该吃的更热的食物,譬如炙子烤肉或铜锅羊肉,不过在听到西餐厅的招牌是惠灵顿牛排后,她短暂思索了数秒,最终没有拒绝。
惠灵顿牛排听上去更契合初次约会应有的氛围。餐厅处在稠密的烛光中,桌布厚实、白净,摆着似有熔岩流淌的金属餐具,反射出的明黄色光芒透过红酒瓶身上,留下边缘略浅的深紫色,像餐桌中央的玫瑰掉落了一片花瓣。阴影无处不在,隐隐约约,与空气融为一体,宛如数层薄纱,在餐桌间大约一米的空隙间飘荡,笼罩着每个食客。她坐着,感到地板传来的轻微震动。又有一辆有轨列车穿过了地下。她们的对话被周围其它微弱、遥远、间歇起伏的交谈包裹,内容包括各自的经历,喜好、兴趣、理想、家庭、学历和学术背景,就像所有人在初次约会时会聊的那样,没什么意思的同时却很实用,稍加整理便可制作一份个人简历。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戏剧还是电影,古典还是流行,现代芭蕾还是韩国潮流。她们坐在桌子两端,像一对砝码,脸上始终保持着友好而和平的微笑。
如果此时有人预言她们尚未开始的恋情将在两人的平静中迅速走向终点的话,她可能会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她向露娜提到那个名字,这就是结局。不得不说,那是个神奇的名字,轻而易举就唤起了露娜的想象,更近一步,是近似崇拜的欲望。露娜带着惊奇的语气复述它,牙齿牵扯嘴唇表面,撕开口红,留下一道皱纹般细小的裂口,露出口红下水润、轻盈,透薄,几近消失的表皮。血液涌动。大地中的群蝉骤然震动双翼,在这个不应该有蝉鸣的季节堆起噪音。露娜手背的静脉膨起,看着柔软又分明,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餐具间摩挲,指甲很光滑,没有划痕,边缘清晰,指腹擦过桌面,发出轻微嗡嗡声。
冲动涌出露娜的身体,映照出她的影子。影子里是暧昧,模糊。她没想过要喜欢上露娜,下意识缩紧上身,想要后退。喜欢过、可能喜欢、相处着试试,表述是否准确的问题在事实前没有任何意义。露娜的双眼中有火光闪动,对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来不及反应,看见了过去。那是另一个女生,已经认识她好几年了,就坐在露娜的位置上,对她说,我一直只把你当成朋友。从那人眼睛里,她看到了惶恐、紧张、不知所措。可她们明明什么都做了——除了牵手、拥抱、亲吻——但这不是区分友谊与爱情的依据,那个女生说,你只是我的朋友。可我不想要你做我的朋友。露娜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声调中有一阵独特的像是钢琴的韵律。她被打动,变得迟缓。这或许还不是爱情,她想,但可以试试,至少露娜是个勇敢的人,而勇敢很重要,因为只有勇敢才能帮她跳过疲惫的漫长的前奏,试探、除错、区分快乐与好感、搞明白两人肩并肩走在街上的原因到底是一方需要朋友还是双方都需要恋人。她很高兴露娜是个直接的人。她答应了露娜。
你到底有多喜欢我,露娜接着问。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她说。好吧,露娜撅起嘴,没说什么。但她知道露娜并不满意。日后,露娜多次问起相同的问题,她始终没能给出一个回答,包括试试在事实上变成了喜欢后。她们约会、看展、逛街,试图消除初次见面时两人爱好不同所带来的隔阂。这很有用,她渐渐相信露娜不仅仅是个勇敢的人,还愿意聆听。露娜会在她不开心时送去奶茶,会一起画画、完成陶艺、寻找她喜欢的戏剧演出。除了总是试图找到最初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没法说出露娜任何令人恼怒或烦躁或乏味的特质。然而,在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不安,等待着揭示激情表层一下的真相。她不愿意去想,花更多时间和露娜在一起,在各种酒店留下了湿透的床单,有三角形印记的沙发或布面椅子,残留有圆形皮肤油脂痕迹的玻璃茶几。灾难是躲避不了的,真相也是。一天,她告诉露娜,她的假期结束了,她得回到那个距离伦敦火车车程四十九分钟的小镇去。出乎意料的是,她看到了两种相互冲突的情绪,一方面,露娜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另一方面,露娜变得出奇的兴奋(甚至在后来被诊断出了腱鞘炎)。似乎,露娜终于从她身上满足了欲望。她承诺她会和露娜一直保持联系。在她们分开后,她没有闲下来。晚上八点,她写完论文,在床上躺好。凌晨两点,她起床,打开电脑,和露娜视频。几小时后,露娜挂断视频,太阳升起,阳光越过地平线,穿透宿舍窗户,照在书桌左侧的花瓶上。
一个解刨学意义上的心脏造型的瓷质花瓶,米色,瓶口狭长,插了枝永生玫瑰。她称为海拉。然后她会慢跑着去河边,穿过纱般的晨雾,在河岸尽头停下脚步。这里有群奶牛趴着睡觉,大概十四五只,每只耳朵上都夹了个黄色塑料标签,相互紧挨,在听到她的脚步声缓缓起立。像群山那样,她说。它们的肌肉颤动,叫声低沉,从鼻孔喷出湿润的白汽。她伸出手,感到了温暖。她沿原路返回,打开花洒,冲干净慢跑十公里的汗水,带着冰箱里的三明治上第一节课。奶牛而已,露娜说,你到底有多喜欢我?她没回答,她没法回答。她太忙了。数据、论文、课程占据了她大脑里的全部空隙,实验结果像脑血栓一样令人刺痛。她没法回答。她太累了。每天落在她桌上的印得满满当当的A4纸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以至于到了她只能用厚度来表示它们的数量。她没法回答。理由还有很多。露娜一个都没有接受。我只想要一个满意的答案而已,露娜说,你已经在那里了,没必要这么努力。起初她多少还会为这句话感到烦恼,在极端忙碌的喘息时刻为自己不能在她身边愧疚,但随着这句话、这个问题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随着露娜因为没有答案越来越急躁,开始问她,我和论文哪个更加重要;随着终于有人因为重压只能永远得埋葬在她的记忆中后,露娜试图指责她变得不再浪漫后,愧疚变成了麻木。她必须变得麻木。如果她终究要因为这个地方——它的名字恰恰让露娜兴奋不已——献祭爱情,那就随它去吧。至于浪漫,她不知道什么是浪漫。
她不理解。她不可能理解。露娜的心脏上有个黑漆漆的洞。
但是露娜也从未理解过她。在露娜看来,她就是她所提到名字的代表,古老高大,充满着神秘又辉煌的历史,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精英。它是智慧、天赋、魅力和杰出的象征。征服她让露娜觉得自己也也征服了它,而她与它靠得越近,露娜的冲动就越剧烈。露娜从来不能理解她的工作,不是那些传奇故事,不是那封七页长的信和诺贝尔奖,而是生老病死、压力、自我怀疑。一种露娜不能理解焦虑一种包裹着她。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时常这样想,上一次是今天早上,在她误食了一片苯海拉明后离开家朝咖啡店走去的路上。十一月的伦敦总下雨,水滴横扫格林威治,跨过威斯特敏和梅费尔,停留在泰晤士河上方。云层很低,高楼尽数被浓密雾气吞没,只剩半截,像一地玻璃残片。街面铺着落叶,明黄色中夹杂着腐败前夕特有的深棕色斑点,叶片之间尽是水珠,潮湿、粘稠、柔软。她阔步行走,深吸潮气,闻到一股薄荷味。今天是个很适合睡觉的日子,但我的时间不多了,她想,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很年轻,按照平均寿命计算,她所拥有的的时间,哪怕不像时间本身那样慢长得无穷无尽,也足够长了。可她觉得自己是针筒里的一段空气。她的横膈膜上有团透明的火焰,挥之不去,已经成了深入器官灼伤黏膜的刺痛。那个名字、那个地方,太特殊了,特殊到无论她以何种语气提起它们,听众总会当即惊叹着将她刚刚说出口的名字重复一遍。哇,剑桥大学,他们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他们想。露娜也这样,满眼兴奋,不由自主地合拢桌下被桌布挡住的双腿。事实上,露娜有着迄今为止最夸张的反应,好像她能从她头上看见一顶闪闪发光的荆棘王冠,是受难的荣耀。想到这里她忽然笑出来,因为她的学院正以荆棘王冠的佩戴者命名。他们看着她,露出类似敬畏或崇拜的目光,让她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与其说那是羡慕,不如说是无形的讽刺。仿佛她是个从圣地返回的勇士,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学识,说着他们从未听闻的语言。
它是个名字,除了响亮,不值得任何人大惊小怪。它由时间铸造,也由时间证明其本身就是残忍。在那里,一个巨大的,以某个绝对不会被人一眼认出来的黑色灯杆作为边界,从地上升起无形坚固壁垒将人锁入其中的泡泡里,时间有着和外界截然不同的性质。时钟被拨得更快。人们行色匆匆。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将在她端坐于实验台前发呆的片刻中倏忽而过。她不敢休息,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她知道别人也这么想。你真的足够努力吗,她的教授问她;你真的来得及做完实验吗,她的导师问她;你真的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试吗,她自己问她。她不敢休息,习惯在起床后先吃一片咖啡因,这是一种白色的、圆形的、没法从中间掰开的光滑小药片,有时得吃两片,有时吃两片也不够,特别是好几篇论文的递交日期都被堆在同一周时,咖啡因摄取达到每日上限的她还是会感到困倦。她去跑步,五公里、十公里,困倦未减,她去划船,十五公里、二十公里,困倦依旧。她喝下一罐能量饮料,似乎清醒了一点,于是又喝了下一罐。很快,胃部绞痛,疼痛向内收拢,吸取了她吃早饭的能力。她带了三明治,从早上第一节课到中午,一口没吃。为了防止低血糖且由于低血糖在实验室昏厥,她中饭吃了很多,多得她想要呕吐。到了深夜,结束一天的全部工作后,她已经累得不想进食,累得忘记喝水,累得没法睡觉。可她明天还得做这些事情,后天也是,第四第五第六天也是。她想要睡觉,于是吃了一片苯海拉明,之后每次失眠,她都会吃苯海拉明。时间在剑桥大学循环往复,对所有人来说都一样,她曾在深夜看着人们把自己捆在拱桥下,在期末考试时看着药店里所有的抗抑郁药物售罄,在三个月内听闻五人自杀。她,以及所有还困在那三年的人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焦虑,忧心忡忡,害怕不可能停下等她的与此同时正在不断消逝的时间——时间,培养样本的必要条件。
“你怎么没来参加组会?”她被列维博士的电话硬生生地拦截在咖啡店门口。在玻璃上,她看见了自己,还看见了背后的影子。影子对她说话,一段抑扬顿挫的旋律,沙沙作响,全是白噪音,让她烦躁,推她向前。透过玻璃门间的缝隙,她闻到了巧克力、焦糖、坚果、橡木,没闻到牛奶。
“昨晚喝多了。”她扶着额头,中指留下一片红印,“没设置好闹钟。”
“我希望你在喝咖啡时不会忘记实验数据。现在报告吧。”
“等等。”她感到颅骨内的膨胀,无意识地踩着砖石缝隙,小碎步向前,直到左脚迈过众多十字中唯一有着缺口的那个并向外偏移,身体旋转一圈,沿原路返回继续踱步,但是动作稍稍慢了一些。引力对大脑的影响让神经从漂浮中沉沉坠落,隐约间有退潮似的镇痛,迟钝、麻木,为眼前的景象抹上雨水的模糊,夹带着落叶,刷刷作响。“我刚刚吃了片……”她想要解释,却又突然改变想法,“苯海拉明的药效还没过。”
“这不是我的问题。你没来开会,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数据,这样我才能和罗许博士解释你的试验进度。快报告吧,别浪费时间。”
“WB结果显示蛋白质的CoA修饰参与了代谢休眠。”起先,她的语调急促,声音尖锐,“不,不是。”接着,她忽然放慢语速,“WB是我昨天做的。”然后,她停下来,集中精神,花了一秒时间翻找记忆,“新修订的实验方法可以去除存储蛋白的干扰,但是CoA修饰的趋势还不够明显。”尤其是对肉眼而言,她在心里补了一句,“我准备。”我准备做什么?“我准备……明天再用低压电泳跑一遍SDS-PAGE。”
“最显著的是17 kDa,minor bands在100,75。”她停止踱步,握住咖啡店门把手上,额头抵着玻璃。玻璃表面雾气弥漫,皮肤一片沁凉。“还有……大概在25那里。”她像被惊醒,语速陡然恢复原样,“不过我得再做个purification才能确定它们的免疫特异性。可以先过一个size-exclusion的柱子看看能不能让它们enriched,接着做质谱、HPLC或者enzymatic assay,取决于……”她任由思绪落个不停,连成精心构建的复杂音节,如雨水,如风声,如噪音,如慢速试过的汽车的轮胎,如穿过积水的自行车的链条,如红色公交车站黑色LED屏幕上闪烁的黄色字符,无处不在,始终如一,在雨雾与高层建筑相会的模糊分界线上消散成白色的嗡嗡作响,高频、尖锐,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用质谱和HPLC。不错,看起来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谢谢。”她垂下手,又抬起——她的导师没有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你是个很有天赋很独立的科研人员,我相信没有哪个大学或者机构愿意错过你,但你得发表文章,这是规则,这是我们运作的方法。”
“现在的实验结果绝对不可能被发表,你的时间不多了。”他说,“别忘了还有另一个实验室在做类似的实验。”
“我和……”她又一次失语,“没什么,生活上的事情。”
“上次你要求把实验室的访问时间改成247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即使是最成功的生物学家的生活里也不只有实验……”他显然在思考该怎么调整措辞,以至于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但是别的事情不能帮助你拿到结果,更不可能帮你发表论文,所以……”
“我在推荐信里保证过你会有可发表的文章。”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
“但你现在在医院。”罗许博士打趣道。她听见听筒传来圆珠笔敲击桌面的声音,想象到罗许博士夹着手机写字的模样。声音在屏幕的裂缝中震动,有些刺耳。她不知道德国人可以这么八卦。“听上去很像他说话的样子。”
“我会找个博士帮你把今天的实验做了的。你的方法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所以这就是你把你们的本科生痛骂一遍的理由?对列维博士罕见关怀和人性表露的愧疚?”
“他当然是对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清楚成为一个优秀科学家可能需要承受怎样的代价。”
“不怎么样,我不学历史。但我知道他是乌克兰人,他说过。”
“首先,他是个乌克兰人,其次,他是个乌克兰犹太人,再其次,他是个出生于1966年的乌克兰犹太人。”
“你现在多大?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太礼貌,但这和我要讲的故事有关系。”
“前提是我有博士offer。”她说,“二十六或者二十七。”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1991减去1966是多少。”
“二十六。1991年时列维博士25岁,距离博士毕业还有一年。他是1992年获得博士学位的,部门官网上有写。”
“1991年12月25日,在圣诞节当晚,列维博士失去了他的国家。”
“弗拉基米尔·艾萨克·列维,1966年出生在乌克兰基辅,父亲是律师,母亲是戏剧演员。他的理想与绝大多数同时期的苏联人一样,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或者航空工程师。以列维博士现有的学术成就,我相信如果他出身在美国,或者像我一样是个西德人,他有很大概率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而事实上,像你想象的那样,列维博士一直以来都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从小学到高中,期间夹杂着无数夏令营活动,他都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天才头脑——他免试进入了基辅大学。然而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必须服从苏联教育体制的安排,他们相信,相比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苏联更需要一名杰出的生物学家。很难说在经历了李森科的影响后,这种想法是好是坏。列维博士必须服从国家安排。在基辅大学就读的第二年,他转向了分子生物领域,依旧是最优秀的学生。本科结束,因为成绩优异,他被当局安排前往联邦德国留学,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他。两年后,他顺利毕业,拿到了硕士学位,同年加入了马普所,开始博士生涯。”
“是的,在圣诞夜举世瞩目的直播中,戈尔巴乔夫签署了面前的文件。苏联解体了。列维博士失去了国家,尽管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他对苏联及其意识形态并无多少怀念之情,除了酷爱蜂蜜和蜜蜂以外我也很难在他身上找到太多曾经身为苏联人的特征。他从没提过作为一个乌克兰犹太人,他对勃列日涅夫有什么看法,也很少谈到他被迫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前的故事——不得不说,被迫成为生物学家是个很好笑的说法——总之,像他一样是个俄乌混血儿的苏联最高领导人瓦解了国家。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他失去祖国乃至身份都是既定事实。12月26日早上九点,列维博士走进办公室。我发现他剪短了头发,从层次不齐的边缘来看,我猜是他自己动的手。除此之外,他和过去没有区别,似乎他早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似乎他根本不在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我想拍拍他的肩会让他好受点,可在我想到这点之前他已经走出办公室去了实验室。到了中午,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盯着远处正在谈论柏林墙的一对情侣,吃了四片酸面包,外加一瓶牛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有时我会听同事们谈起他,他们都在好奇。”
“他的签证没有到期。但我想问题不是签证,而是他为什么能坦然自若地坐在实验室的圆形小椅子上。直到1996年我才知道他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满不在乎。1992年里,他做过很多尝试。写信,但是连接乌克兰乃至俄罗斯的邮政系统在好几年时间里都处于事实上的停工状态。他没能把信寄出去,信封塞满了他的抽屉。电报也是一样。他偶尔会请假,搭上前往法兰克福的火车,孤身一人,一言不发。到达目的地后,他再买票乘坐大巴来到机场,坐在机场的长椅或者地面上,花好几个小时观察航班时刻表。那时还没有机场使用电子显示屏,只有机械翻页系统。每次刷新,它们都会如被掀起的浪花般,发出一阵我觉得很吵的哗啦啦的声响,在满是白色三角体的吊顶下回荡。那些白色三角体看着就是一个个连接起来的等比缩小的倒置的白色吉萨,而机械翻页的声音,他说,听着像敖德萨港的潮汐。我猜他在寻找飞往基辅的航班。我从没向他确认过,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那架航班,他想做什么。现实是,没有航班,也没有火车,他只能,他必须,留在慕尼黑。1993年他拿到博士学位,1994成为实验室的正式研究员,1996当上了实验室主任,这些都是你知道的故事。”
“好遥远。好难想象。”她边叹气边说。从她的叹气中,罗许博士察觉到了某些十分沉重的元素。“我想任何评价都是不合时宜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认为罗许博士在摇头,“我想说的是,他完全可以告诉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麻烦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他曾经面对的问题比你能想象的还有痛苦得多。他不需要你的解释,不用关心你。但他没有。”
“所以你痛骂那个本科生的理由真的是某种神奇的愧疚的移情?”
于是她和罗许博士讲了她出门前的故事。她朝瓷盆吐出嘴里的血丝。卸妆洗脸,草草涂上护肤品,小跑着来到客厅,脸上写着以下三种情绪:疲惫、无奈和不满。她走到沙发边,背对茶几上一字排开的啤酒罐,打开耳机盒,把耳机放回盒中,左侧的缺口使她的不满略微增加。她用力合上耳机盒,给手机充上电,来到厨房,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两片吐司丢进烤面包机,拉开冰箱冷藏室,寻找牛奶,没有结果,更加不满地把门甩上,转身打开了水槽水龙头正上方从左往右数的第二扇柜门,里面放着她日常服用的药物。布洛芬、扑热息痛、氯雷他定、头孢拉定、氨酚烷胺、普萘洛尔、塞来昔布,还有一板苯海拉明。她没来及寻找她要的东西,手机响了,窗外,楼下的割草机也在响,碾过草坪。她走回客厅,抓起手机。是朋友的电话。
上一次她接到他的电话时,他告诉她,他正躺在医院病床上,刚刚意识到出问题的不是实验,是移液枪。而他之所以进医院,是因为他从自己的住所跳了下去。那是三层楼,不算高也不算低。当时他正被糟糕的实验结果困扰,且无论他如何重复实验排除错误,他都无法复现最初的正确的结果。甚至,他都不能重复自己的错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表白被拒绝了、没能回国参加葬礼、室友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坐在卧室书桌前的塑料椅子上,盯着草稿纸,因灯光而显得昏黄。冲动,以及冲动下的绝望降临了。像雾,十九世纪的雾,无处不在,毒害住在屋里的人。他站起来,打开窗,坐在窗框上,双腿悬出窗外,吸入一大口夜晚的空气,感到肺部发凉。他知道自己生病了,想要回头,却忽然失去了平衡。落地的瞬间是他难以忍受的巨大疼痛。他骨折了,韧带撕裂,好在留了一命。她很害怕,接通了电话。
这时,她脑海闪过了一缕思绪。她一动不动,试着抓住它。可是没人能抓住随火苗出现的微小烟雾。它缥缈、轻盈,消失得远比她想象得更快。几秒后,她失败了,宿醉的大脑不比一团沾满墨迹的纸团清醒到哪去。分手,宿醉,迟到,头痛。你觉得哪个更严重。她语气平平地问他。迟到,他回答。他不喜欢露娜,一如既往。一个问你她和论文谁更重要的人绝对是蠢人,他说。她叹了口气,歪头夹住手机,眯眼看向客厅窗外。铅云厚了不少,盖住缝隙间的阳光,漏下轻飘飘的雨丝,打在玻璃上,不断流淌,在橡胶和外墙的沟壑间积蓄。她回到厨房,把手伸进打开的柜门,凭指尖触感摸到一板白色塑料包装,凑到眼前。原本应该嵌着含有两百毫克咖啡因的圆形药片的十二个孔洞已经全部瘪了。她丢开包装,伸手开始第二次寻找。一个十分相似的触感很快从指尖传来,与此同时,她闻到空气中隐约飘荡的蛋白质烧焦的苦味,消失的思绪重新浮出水面。她的瞳孔微微扩张,又一次愣在原地。她没想起来,在她成功抓住它并恢复清醒前的应激状态中,存在一个寻常且经常发生在她及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里的瞬间,足以使那些经年累月、按时准点、不停重复的肌肉记忆短暂接管她的身体。它们是如此的轻盈、自然和浑然天成,以至于她根本不会对此产生足以提早唤醒自我意识的思考,就像那些纽约地铁36街车站出口楼梯高峰期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摔倒的行人。她掰开包装,没有一丝犹豫地将一枚药丸丢进了嘴里。
这是一种椭圆的、白色的、会带给舌苔些许苦味的光滑小药片。
焦黑的小麦发酵制品在她对面包机弹簧压片的用力拍击下分别朝两边蹦起来,划出由烟尘和细小颗粒构成的曲线,受地心引力影响,撞向深色光滑的人造大理石台面,碎成大小不等的若干份,滚落地面。她盯着它们,思绪变得越发清晰。你还在吗?朋友问。我在,她平静回答,心想,我刚刚毁掉了冰箱里最后的两片面包,它们是我仅剩的食物,是我的早饭,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孽之火。她接着对他说,我才意识到,我的咖啡因片在前天吃完了,没有语调的嗓音经数字信号处理,接近机器,但我刚刚往嘴里塞了一片药,而且我咽下去了。我以为它是咖啡因。
“我很好,就算不好我也会骗我自己感觉很好,因为我还得做实验。只不过在我去实验室前,我得先去买拿铁,再向我的老板解释为什么我就算迟到了也得去买拿铁。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好了,我要挂了,再见。”
挂断列维博士的电话后,她放下早已发酸的右手,左手拨开粘住了额头的湿漉漉的一缕头发,握住玻璃门把手,朝自己用力。门向内移动了几厘米,倏得关上。她试了第二次,结果没变化。困倦就像水银一样沉重。当她尝试第三次时,玻璃门被人从内打开了,她才看见玻璃内侧的圆角矩形贴纸上写着PUSH。
咖啡店里没人排队,也没有咖啡师在工作。她咬着嘴唇,走到柜台前,发现咖啡师蹲着,盯着冰箱门打开的冷藏室,眉头紧锁。柜台铃响,咖啡师站起来,双手攥紧麻布围裙,带起诸多褶皱,棱角分明。她看着咖啡师的眼睛,咖啡师的眼球表面反射的是个浑身湿透的倒影。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想要一杯拿铁。咖啡师也深吸一口气,说,冰箱坏了,没有牛奶。她叹了一口气,说,一天都没有牛奶吗。咖啡师也叹了一口气,说,至少要等半个小时。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叹了一口气,说,那就要一杯冰美式吧。咖啡师也再次深吸一口气,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冰块。她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仿佛捏着对方无处安放的控制欲。
“它尝起来就像香烟掉进了一杯热水。”她告诉罗许博士。余烬的尖涩充斥着她的口腔,气体灰白,漫过舌苔表面。
“他们只有赤藓糖醇。”一包封在纸袋里的赤藓糖醇,虚假、黯淡、还有些微小的她无法辨认的奇怪味道。于事无补。她走出咖啡店,困倦、疲惫、难过、不满,只剩走到地铁站的精力,根本不想接电话。
“我骂他是个白痴。”她告诉罗许博士,理直气壮, “他想把传代细胞塞进你们的培养箱里。”
“的确是个白痴。”罗许博士笑了,“接着你把他骂了一顿。”
“没有,我们首先讨论了一下各自的未来。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但很显然他没有在未来继续从事分子生物研究的打算。他的选择就是个错误。他以为他适合科研,可他不过是个高中成绩还过得去的小孩罢了。”
“在你眼里,我们似乎在从事一项相当没有未来的职业呀。”
“我不知道。在他看来,是的。他说了,生物研究不赚钱。”
“我不在乎。如果我的祖父没有和维利·勃兰特一块跑去挪威的话,我现在应该能继承一大块地皮——地皮上的城堡在盟军的空袭中被炸毁了——因此他获得了一大笔赔偿。”罗许博士停顿了很久,“听着好像我们确实在从事一项不赚钱的事业呢。”
“所以他也得回答问题。”她说,“我问他,‘你猜我为什么要在上面写microplasma?’。”
“你猜猜,我,为什么,要在,上面,写,microplasma?而且特意用的红笔?快把答案告诉我。”
“为了减少像你这样的人提出的问题的数量。很明显,我的尝试失败了,不是吗?尽管我昨天刚告诉你,我们的样品不应该被污染?”她猛地增加音量,甚至一度盖过了她面前的汽车胎噪。斑马线尽头有绿光闪烁,她没有注意,继续说,“这件事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哦不,应该问,我上次告诉你我们的样本绝对不能被污染是什么时候?昨天?前天?还是我每天都要和你说一遍?”
“当然。”不知为何,她想到了露娜,接着想到了自己的朋友,最后想到了本科生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话。哇,剑桥大学,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取决于你理解的角度。不过无论如何,你不必像我一样因为实验设计和实验结果而变得焦虑不安。”
“我只是个本科生而已,不可能搞清楚全部的实验内容。况且我不是很喜欢实验。”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勇气,“但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会解决所有问题。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勤奋的人。就算样本出问题了你也可以搞定的。”
“哇,真是令人动容,以至于你听上去和我的女朋友一模一样。”她说
“不,你不抱歉!你没有资格抱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我今天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她变得怒火中烧,“整个实验室里只有你可以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一样到处乱晃,一直从早上九点晃到下午五点,既不用关心实验设计,也不用担心实验结果,不知道你说的贴着便签的柜子属于另一个实验组,甚至他妈的以为培养样本很容易——那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而我却必须和你解释这一切,哪怕我昨晚刚刚分手,因为分手喝酒,因为喝酒宿醉,因为宿醉忘记铃声、错过组会、接着呕吐,再因为呕吐丢掉耳机,然后我还要担心我的朋友是不是又想自杀,你没听错,自杀,就因为他担心他的实验进度,可你却连microplasma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资格安慰我,我也不奢望你能忽然变得聪明起来,更不指望你能在苯海拉明生效的时候回答任何人提出的任何关于实验的问题,也诚心地祝愿你不用忍受像烟灰水一样的美式咖啡,并且不用经历完这一切以后在忙着赶地铁的路上给一个本科生解释一个他高中毕业就该知道的事情,不,我没有如此奢望,没有!我甚至现在还在回答你的问题!”他没回答,只给了她沙沙作响的电子静默。她不在乎,自顾自继续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还在继续说,想赶在穿过公路走进地铁站前把自己的话全部说完。“你就是个白痴!”她捂着一只耳朵,朝本科生肆意咆哮,神似一幅抽象画——可我为什么要生气,是因为今天诸事不顺吗?是因为实验没有结果吗?是因为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逃离牢笼般的焦虑吗?还是更加复杂,和事实有关,和那源自她内心深处随着她的努力肆意生长,为了追寻片刻安宁所必须付出的,联系着生命经由十几亿年的相互毁灭而最终变得复杂、深邃、无穷无尽的复杂真相的代价有关?她不知道,她不在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现。问题不会消失,问题总在那里,回答问题是她的工作。她必须陷入问题,必须变得简单,必须找到答案,并将一切心思放在回答下一个问题的道路上。所以她知道此刻她不仅无暇顾及别人的心情,也无暇顾及自己。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都得对抗高压、失去女友、吃错药丸,在连杯像样的咖啡都买不到的同时还得回答根本不应该被提出的问题?她不知道,她不在乎,这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有麻烦,和列维博士比起来她的麻烦不值一提。露娜会从记忆里消失的,她会忘掉一切并最终走出的,只有焦虑将持续下去,只有问题会越来越多。她会一直试着寻找答案,直到她死去;直到钉子砸进棺材表面,暴雨倾泻;直到日后有人对她的一生做出评价。但这统统是未来的事。
“此时,我只是希望能有一点运气,让实验变得更好。”
此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急,如此不满,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如此接近奔跑,如此突然地出现在道路中央,如此盲目以至于忽视了她突然出现在道路中央的事实。
“他都听见了。”罗许博士说,“医护人员摁掉电话前的事他都听见了。”
“因为心理创伤吗?不,不用,你阻止了他犯下更大的错误。所以我才说你们幸运。”罗许博士笑起来,“他哭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敢把样本塞进我们的培养箱,导致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上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汤——但至少我们的原代细胞没被污染,不像我们的竞争对手,那个实验内容和我们相同的课题组——昨晚他们的本科生把原代细胞塞进传代细胞培养箱了。现在他们得花三个月重新培养样本,重新实验。你会赶在他们前面的。”
“总有人更倒霉。这是我本月第三次听说这种故事了,上一次还是医学实验室因为工程失误融化了所有大脑样本。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来听你讲你的悲惨故事的而已。”罗许博士说
“嘿,注意点,我现在也是你的PI。”罗许博士笑着说,“哦对了,实验室签收了你的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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