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之前,他站在玄关沉思半晌,最终还是带上了那束假花。这是家里唯一一束。假花是金色的,大朵重瓣,头颅低垂,塑料叶子上有一层灰尘。他折回厨房,把花插进杯子里,开始拿湿布拍打它。
他(他?)的声音在奥罗拉身后响起。奥罗拉并不惊讶,他早感觉到了。
“我要去教会。”他说,“带一束花会显得比较绅士。你知道教会吗?”
奥罗拉不知该如何接话。在流落街头的那段日子里,他遇到很多疯狂的教徒,他们都瘪得像一层纸,祈祷的声音跟蚊虫一样。老亚加罗不信教,他坚称这世上只有人类存在。真该让他看看这个。
他怀疑爱神能否听懂,但他得赶紧走了。他打算卡着晨礼结束那个时间点到教堂。因为科瑞恩昨天不在,他没有刮脸,但他洗了头发,甚至还喷了口气清新剂,他确信自己现在魅力四射。当然,如果口气清新剂恰好在保质期内的话,毕竟他看不到瓶身上的标签。
“嘿,”他一边将门拉开,一边扭头说道,“能不能再读一遍你的外语名字?你看,我不能一直拿‘这个’‘那个’来称呼你。”
“那个”读了一遍。他依旧认为对方的嗓音偏向男性,即便“那个”已经告诉过他,天使是没有性别的。至少没有人类能够理解的性别。
“要不我们直接音译它算了?”他说,“安格斯怎么样?”
又来了。它总喜欢重复他说过的话,简直像个孩子。他出门向教堂走去。现在为时尚早,太阳还没出来,他拿盲杖打着硬邦邦的围墙,感受冷空气灌满他的肺。每到正午,阳光灿烂时,空气闻起来就像一抔尘土,清晨和夜晚则更像铁锈。他将假花抱在胸前,闻着花茎冰冷的塑料味,使劲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教堂就在下个路口。
经过四次整改,外城目前共分29个片区,每两个片区共享一座教堂,第29片区的教堂单独设立,但规模较小,信众也不多。战前和战时,宗教运动曾非常活跃,甚至有过一两次大规模游行,战后却逐渐沉寂了。奥罗拉认真思考过原因,但没有得出结论。或许现在的人不需要信仰。
在他重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前,他的盲杖已经打上了29区德曼教堂的台阶。他拿盲杖数了一下。只有三级。由于恶劣的气候条件,教堂不能建得太高,再加上沙暴对墙体的侵蚀,使得教堂整体看起来更像一颗发育不良的小土豆,而非上帝的后花园。这里甚至连一朵花都没有。如今在外城,除了仙人掌,几乎买不到任何活的植物。他倒是带了一束来,只不过是假的。
他沿台阶上去,在土豆凹凸不平的表面摸索一会,终于抓住了门上一副巨大的铜环。铜环冻得像两块冰。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来早了,他没有叩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晨礼还没结束。起先,他只听到一阵嗡嗡声,像一群虫,但那声音越来越响,直到他能够辨认字词。在这团乱糟糟的声音中,他捉到一个很突出的女声,女声激情十足,声调高亢,似乎是领诵的。祷告进行到最后,里面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诵念内容也变得单调,只是一个单音节的不断重复。他知道这是个表示赞美的词。或许是因为内容简短,他们又念得充满激情,这个词给他一种非常暴力的感觉,更像给神下的战书。
等到声音平息下来,他便叩了铜环。里面静悄悄的。奥罗拉觉得诡异,而且有点不大自然,好像除了祷告,这些信众不被允许发出任何其他声音。他以为宗教本身已经足够诡异了。
在听到开门声之前,门后首先响起那个很有辨识度的女声,依旧清亮悦耳,而且热情洋溢。他突然有点怯场。奇怪的是,女人并没有直接开门,而是站在门后跟他说话。
“呃,”奥罗拉回答,“事实上,都不是。我是个……平民,我来问些宗教相关的事。”
对面沉默了几秒。也就是在这几秒钟的空隙之间,奥罗拉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预感,但又无法分辨这种预感的源头。这时门响了。
那种预感没有消散。看见来人是个瞎子,她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后一手扶上他的胳膊,将他带进门里。在她身上,他闻到一股很淡的花香味。
女人接过他手上的假花。他听到一阵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天啊,这花真漂亮!”她说,“您还记得我们的教徽。太有心了。我会把它摆在教堂里。”
她捏了捏他的手肘,转身将门关好。厚重的木门在咬合时发出嘎吱一声。那种预感越发强烈,让他觉得非常不安,好像他是被关进羊圈里的一头羊。
他们握了一下,握完也没有松开,而是就这么牵着往会客室走。她的手又小又凉。顾虑到他的残疾,他们走得很慢,他就在这个过程中思索恐怖感的来源:可能是环境使然,也可能来自握他手的这个女人。在她身上,他隐约看到一种双重特质,即女孩的特质和女人的特质。她高昂的情绪、夸张的声调和满腔热忱让她像个小孩,举止却给他一种成熟女人的感觉。
“我好意外。”走了一会,她说,“这里很久不来客人了。”
“教会现在不景气。我们必须缩减食物开支,以保证教堂继续运转。你懂,主要还是因为戒严令,虽然信众减少也是事实。”
“因为外城人在减少,”他迟疑了一下,“而且是有风险的。”
“哦,那倒是。”她说,听起来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们弄了一堆禁令下来。之前有些日子,天黑的时候,我们甚至连蜡烛都不能点。”
她咯咯笑了,笑声中透着天真。他现在觉得她其实未成年。
“我只是……”她顿了顿,“……你不是来入会的吧?”
好吧,奥罗拉想。我要爱上她了。等等。我是在和她调情吗?现在?在教堂前院?和一个修女?
在他把这件事理清楚之前,她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好像一只蝴蝶飞离树梢。他的手腕一阵空虚。紧接着,他听见右前方传来咔哒两声,随后是门滑开的声音。蝴蝶飞回他的手腕上。
“我们到了,进来坐吧。”她说,“这儿有一阵子没来人了,可能有点乱。”
她扶着他的手臂,将他领到沙发上坐下。不知为何,他感到这里的花香味更浓了。这香味并不甘甜,只是散发一股植物香气,隐约带些清苦。
“没关系,毕竟我……”他将双手举到眼前比划了一下,“你懂。”
她没有说我很遗憾之类的话,不过她笑了。她的笑声同样充满活力,而且非常悦耳。
“不,我只是想……或许你能闻出来呢?”她说,“你有个好漂亮的鼻子。”
哦操。他想,我们在调情。感谢上帝。早知如此,他肯定会搞一束真花过来。要不干脆就现在信教算了?
“抱歉,我又在开玩笑了。”她说,似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正走向房间另一头,“红茶可以吗?我再盛几块姜饼。”
房间沉寂下来。奥罗拉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室外的响动,但只有寂静。这很奇怪。刚刚在门外的时候,他分明听到很多人在祷告,现在那些人却都不见了,像幽灵一样。还是说这房间的隔音相当不错?
她再开口时,他吓得差点跳起来,因为她的声音很近,几乎要碰到他鼻尖上。她也被吓了一跳。
“哦!抱歉。”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把茶递给你。”
他接过茶杯,突然发现了那股恐怖感的来源。他感受不到她存在。如果说安格斯给他的感觉像两个人,那么她就是零个人,是一个浮在空中的声音。在过往人生中,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
“如果你想吃姜饼,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拿。”空气修女回到沙发上,“想问些什么?”
“我……”他说,“是这样。我没研究过你们的经典,但我想德曼是有宗教故事的。”
“我最近——我朋友最近——在写一些故事,关于天使的。”他说,“他读了你们的书,里面没有多少相关内容。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我欠他人情,过来帮他问问。”
事实上,这段话有一处是真的。自从安格斯掉进他家后院,他就一直在找有关天使的文字记载,但收效甚微。在初版《德曼经》中,天使被描述成美好生物,它们性格温和,相貌美丽,最重要的,可以让人心想事成。但随着故事越编越多,天使的形象也变得捉摸不定,它们时而是疯子,时而是怪物,时而不存在。在整个冗长的宗教故事里,它们就像舞台上的丑角,每次只露脸一两秒钟,而且阴晴不定,面目可憎。
“哇!”她听起来很兴奋,“关于天使的故事?他要写什么?”
“呃,就是……故事。”他说,“小说吧。他要写一本拿天使当主角的小说,我猜。”
“估计不行,现在很难拿到版号。”他接着编,“但可以先在杂志连载。”
“抱歉,我刚刚一直在点头,忘了你看不见。”她说,“我跑题了。他想知道关于天使的什么事?”
“什么都行。我朋友说你们的书里很少提到天使,而且它们的形象跨度很大,有时候是好人,有时候又是坏人。他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她顿了顿,“我们普遍认为,天使具有两面性。”
他将左手递过去,她摊平手掌,托着他的手。她的掌心摸起来像一片小小的花瓣。
“这种两面性指向两个极端,就像手心和手背。”她解释道,“你现在是手背朝上。假设手背是正面,代表光明、博爱和理智,那么手心就是反面,代表黑暗、自私和疯狂。从根本上看,它们都属于同一只手,只是方向不同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他的手翻过来。他希望自己的手心没有出汗。
“有的时候,它们手背朝上,但某件事发生了,露出手心。”她说,“到那时候,它们就是怪物。”
“你说某事发生了,它们变成怪物。”奥罗拉说,“听上去像某种开关。”
“关于这件事,我们有很多说法,”她温柔地捏捏他的掌心,“最普遍的说法是,它们丢失了自己原有的东西,却没办法再拿回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茶壶发出哨声。她起身去关火,他将手抽回来,回忆她握着它时的感觉。这很神奇。他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但当她不再握他的手时,他完全感受不到她存在。难不成所有修女都这样?
“你的茶凉了,我重新泡一杯吧。”这回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向她道谢。几秒过后,房间内响起汩汩水声,红茶味糅合花香,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让他犯困。他掐了自己一下。
“哦,”她说,“那是金盏花。既然说到这了,谢谢你送的那一束。”
那束花呆在他家九年,今天终于有了名字。真是歪打正着。他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立刻被苦得皱起鼻子,想到她正在看,又赶忙恢复正常表情。
在确实听到脚步声之前,他已经感到有两个人正朝这间屋子走来。他忍不住将头转到他认为门所在的方向。就在下一刻,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
“琼斯小姐。”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声说,“主教大人找。”
那两个人走了。他从沙发上起身,等她扶着他到外面去。作为一个幽灵,她的脚步声很短促,似乎永远都在奔向下一个目标。原来只有她,他想。他感觉不到的只有她而已。
这句话就像魔咒,从他顶着烈日踏上街道开始,一直到他走回家中,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绕来绕去。恐怖的太阳。他站在厨房里,又累又渴,而且没有时间概念。他开始脱衣服。在他脱得精光、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绿色裤衩时,安格斯出现了。它似乎刚从后院回来。
“这是我家,所以我命令你在我家只穿内裤。”他说,“而且别重复我说过的话。”
他想拿盲杖打它的头。在他动手之前,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听出来了,并从喉咙里发出恼火的嘶嘶声。
“嘘。”奥罗拉压低声音,“有个巡逻兵在围墙下面抽烟。”
“我认得那家伙。他和两个搭档负责这块儿,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总穿一双很不合脚的军靴。他在我的围墙下面偷偷抽烟的时候,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混球为什么不干脆消失算了?”
安格斯走开了。教堂还没敲钟,所以现在应该不到饭点,但他已经感到一阵饥饿。他给自己接了一杯冰水,又拧开腌制橄榄的罐子,取出两颗塞进嘴里,开始切面包片。他喜欢吃干面包。
在他往面包片上涂黄油的时候,安格斯回来了。他背对着它。
“话说回来,我有问题想问你。”他说,“听说天使能实现愿望,你刚刚又在问愿望的事,所以那是真的吗?”
“说简单点,就是一些人负责小孩的愿望,一些人负责大人的愿望,一些人负责男人的愿望,还有一些负责女人的。”
与此同时,他闻到一股很不寻常的味道。他涂黄油的手停下了。在他身后,他能感到安格斯正直挺挺地站着,射出极强的存在感,但除它之外,没有别人。安格斯不再说话,或许正在思考他的工作对应通用语中的哪一个单词,而血腥味环绕着他。这股血味简直要刺穿他的鼻腔,一直冲进他脑子里。围墙外的脚步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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